第002章
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
昭雪很小的時候,夫人身體很差,沒有餘力照顧她,那個時候,家裏的仆人怠慢她,加上昭雪身體羸弱,她總是被冷落的那一個。只有大姐的課業偶爾不嚴的時候,放假回了家族裏才能兼顧一下她。
隔壁家的小子也常常會翻牆來沈家找昭雪解悶。他們倆都是藥罐子,也有些共同語言,然而共同語言大多數還是來自昭陽。
“今天大姐在我吃藥的時候給我糖了。”
“我有兩顆。”
“她還教我該怎麽下棋,再過些日子,我肯定能超過你。”
“……”
“大姐真好真溫柔,博學多識又善解人意,好羨慕你,昭雪。”
“……”
“若是我也有那樣的大姐就好了。”
“……”
昭雪的子很重地落在棋盤上。
她纖細的指尖發白,看起來捏着白玉棋子很用力,透着微微的淺粉色,手背上卻是青色的脈絡。
——“你羨慕我什麽?你有那樣疼愛你的父母,那樣好的天賦,出生時得到了那麽多人的祝福和期盼,到頭來卻要在我面前說這樣的話來刺傷我嗎?”
昭雪很想這麽說,但是她忍住了。很用力很用力地忍住了。
因為季雪壽是唯一能夠陪伴她的同齡人了。她在大家族裏很寂寞,她不想失去他。
季雪壽卻似乎看不出她在聊天時的幾分冷意,還時不時帶一些精致的小玩意兒給她。
“這個給你。”
“?”
“……給大姐的。她去了宗裏,你先自己留着。”
“……”
…
“昭雪。”
“怎麽了?”
“大姐若是太久不回來,你……留作自己用也可以。”
“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
昭雪這麽說,想的卻是:你可憐我,讓我撿大姐不要的東西嗎?
“……”
昭雪這位交情不淺的青梅竹馬,從小一直傾慕她的大姐昭陽。因為她曾如親姐姐一般溫柔地照顧鄰家病弱瘦小的弟弟。
昭雪小時候也被昭陽照顧過,她能理解季雪壽為什麽對昭陽念念不忘。
在大姐去藏劍宗期間,季雪壽總是讓她幫忙保存給大姐的東西。盡管昭雪心有怨言,卻仍舊幫季雪壽好好地保存了那些物件,用一個紅匣子妥帖地裝了起來,從未翻動過。
現在,大姐回來了,他還這樣行事。他憑什麽覺得她還會繼續幫他?他這是把她當做什麽?一個拉進自己與昭陽關系的工具人嗎?
更別提,他最後更是因此做出了讓昭雪絕對無法原諒的行為。
……為什麽要毀掉我的庇護所?毀掉我平靜的生活?
為什麽最後我們要那樣形同陌路?
昭雪咽下了所有的疑問,那些幾乎噴薄而出的問題,都在少年下垂的睫毛和耷拉的唇角裏偃旗息鼓。
石階上的白玉劍穗似乎在剛才被磕碰了一塊,缺角的瑕疵格外紮眼。
結局裏,他看自己的眼神,也像看着這塊惹人嫌的劍穗吧。
系統說:【沒有人能夠違抗劇情。】
她能做的,只有接過昭陽和昭岚的劇本,走上這條悲劇的路。
昭雪默了好半晌。慢慢地,她終于閉了閉眼,呼出一口氣:
“我不會再幫你帶東西給大姐了。”
“包括你以前寄存在我這裏的東西。”
“都一并帶走吧。”
盛夏的蟬鳴聲聲作響,躁意一層層浮動着。陽光落在昭雪的臉頰和脖子上,白得像是覆了一層冰涼的雪。
季雪壽看着她臉上晃動的光點,似乎想說些什麽,嗓子卻無端端發不出聲。
“……你這副表情,”
看見季雪壽半天說不出話,昭雪陰郁地別過臉去,“……就像我是拆散你們的壞人一樣。”
心底有一個聲音說:反正她也本來就是。
只是,讓她沒想到的是,她沒有等來少年的疑問。
他不像以前那樣,天真無邪地歪着頭,問她一句“為什麽”。
季雪壽的聲音很輕,被微風吹拂到她的耳邊:
“對不起。”
少年垂着頭,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他攥着袖子,聲音在沙沙的綠蔭中那樣清晰。
–
晚飯的時間。
昭雪不知道她是怎麽捱過這個下午的。
家族的人基本上都過來了,年輕有為的修獨家更新文在要務爾耳起舞二爸已士們把昭陽圍得裏三層外三層,水洩不通。人們都迫不及待想要見見這個擁有百年難得一遇天賦的修士,她像一個真正的太陽一樣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昭雪連她一面都沒見上。
昭雪坐在長桌的一側,她垂着眼睛,聽着餐桌上家族裏人們對昭陽和家裏長者的恭維。
人群目光的焦點處,坐着她的大姐。那女子臉上帶着得體的微笑,烏黑色的長發高高地挽在腦後,淺淡的眉眼如水墨似的點綴在面頰上,脊背挺直,平易近人中也帶着一絲不怒自威。
那是屬于修仙者的。
跨過築基期的修真之人和凡人有着雲泥之別,就像是小時候帶過昭雪的大姐,如今,她已經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麽了。
她不會再跟她有共同話題。
昭岚和她遲早也會變成這樣。
昭雪低下頭,用湯匙去攪拌碗裏的湯。
煩死了。
雖然逃過了午宴,晚宴卻是怎麽也逃不過的。季雪壽不在這裏,踏雪也不在這裏。
她現在如坐針氈。
希望趕緊吃完這頓飯,這群人趕快離開,季雪壽才能見上大姐,把東西送出去。
昭雪的心裏打定了主意。
原劇情中,季雪壽就是因為心意來不及傳達才會堕魔。這一次,讓季雪壽和大姐坦白自己的心情,再被拒絕,他就會死心。那麽,堕魔的概率自然大大降低。
餐桌上,嘈雜的談論聲一波接一波起,打亂了昭雪的心神。
“聽說昭陽這次是前去遇仙鎮剿魔?那地方離這兒不算遠,不會很危險吧?”
“沒什麽大事。除了下來歷練一番這個原因之外,每三年一屆的尋仙大會也要開始了,所以宗裏按路線給弟子分了剿魔的區域,避免千裏迢迢趕來尋仙的凡人和散修出什麽意外。”
“真是可惜,我家大哥去年沒有選上,藏劍宗的标準太高了。”
“藏劍宗那是昭陽大姐這樣天賦異禀的人才能去的地方。咱們也別怯,還有其餘三宗十六派呢,沒有堵死的路嘛。”
“說的也是。不過今年昭岚也會去參加吧?畢竟她跟她姐姐一樣有這樣好的天賦。”
“昭岚随我們去剿魔,她太缺少實戰了。”
昭陽說着,她看向昭岚。
紮着雙發髻的嬌俏少女與她有七分相像,她聳了聳肩膀,悄悄吐了一下舌頭。
昭陽回過頭,無可奈何地嘆氣,“母親還想讓她在家裏多呆幾年。昭岚自己也淘氣,我得督促着她點。”
昭岚不樂意了:“大姐!我可是一直有在修習的,沒貪玩!”
桌上立刻熱鬧地哄笑起來。
昭雪頓了頓,感覺心被淺淺刺了一下。
湯霧騰騰的,熏得她的眼睛直發熱,耳朵裏也被嘈雜的笑聲鬧得嗡嗡作響。
……她還以為自己早就對這種合家歡的劇情沒有什麽感覺了呢。
“說起來,昭岚妹妹從小就是這個性子呢,讨人喜歡。”
“不比那孩子,她太孤僻了。”
昭雪頓住,她耳朵嗡嗡。
“一直低着頭,見到人也不問好,陰沉沉的,不像昭岚……不過,兩個人也本就不是親姐妹。”
“好像連靈根也沒有呢,看來注定一輩子是個凡人。沈家主家哪代不是人才輩出?若不是她當年被夫人撿回府,咱們旁系說不定也能被過繼……”
為什麽說得好好的,會把自己扯進來?
還是說,這就是自己作為炮灰生來就要被對照的命運?
有人看了看主座的臉色,促狹地笑兩聲,端起酒杯:“別說了、別說了,喝酒!”
“……我吃完了。”
昭雪捏着筷子,按在桌子上,發出不輕不重一聲響。
“昭雪!”
夫人沉下聲。
“抱歉,母親。”
昭雪低下頭,揪住衣擺。
她只想快點離開這裏。偌大的宴席上沒有多少她認識的人,卻能夠不可思議地坐在一起其樂融融地吃飯談天,每一張臉擠在一起,看起來都讓她窒息。
她飛快地轉身,差點帶翻椅子。有人在身後叫了一聲“昭雪”,但是她沒有回頭。
喝過的湯在胃裏翻湧着。
昭雪奔出屋子,用袖子捂着嘴唇,忍住作嘔的感覺,一頭闖進屋外濃重的夜色裏。
她跌跌撞撞回自己的屋子裏。
家裏人不許她養貓,踏雪就一直寄養在季雪壽那裏。今天因為心情太差,她想把踏雪留一晚上,明早再讓他悄悄帶回去。
屋子裏是黑的。昭雪差點絆了一跤。
她喚了一聲踏雪的名字,但是并沒有如往常一般得到回應。
踏雪很親她,故意躲她這樣的事情從不會發生。
一定是跑去院子裏了。
昭雪一邊這麽想着一邊奔去院子,但是并沒有。昭雪叫着它的名字,一邊往湖泊邊尋去。
不遠處有燈籠的燈光漸次亮起。有家族的弟子來找她。
昭雪只是踟蹰了一下,就往湖邊跑去。盡管快要喘不上氣來,但是想要找到踏雪的心情勝過了一切。
希望……希望不要被家族的人發現。
昭雪暗自祈禱着。
但是或許,事與願違就是她的宿命。
黑貓發出尖厲的嘶叫。它伸出爪子,試圖撓向那個粗暴地對待它的弟子,但是被對方輕而易舉地掀翻了身子。它幼小的身體白天還那麽柔軟地蜷在昭雪的懷裏,現在警惕而僵硬地弓着身子,疲憊不堪,傷痕累累。
兩個弟子把它丢在地上,一人踩着它的尾巴。
一轉身,就看到了髻發散開,臉色蒼白的昭雪。
“喂,終于找到了,你這怪胎,在家宴上跑什麽跑啊!害得我們還要出來找你……”
“你那是什麽眼神?這黑貓是你的?”
“你來得及時,我們剛才差點把它弄死了,哈哈,這玩意兒跟它的主人一樣,從來不會乖乖求饒啊。”
昭雪定定地站在原地,她看到踏雪的時候,意識好像空白了一瞬,五感都喪失了。
直到口腔裏的血腥氣驀地湧上來,她才有了一點兒真實感。
她無法避免地在踏雪身上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
“就憑你這樣被撿來的野孩子,有什麽資格繼續呆在沈家?如果不是夫人那時候身體不好需要陪伴,你以為你會出現在這裏嗎?早就成孤魂野鬼了!”
“沒了昭陽大姐,你還敢反抗我們?”
“昭岚妹妹可愛又有天賦,深得夫人喜愛,我看你早晚會被趕出沈家。”
“咱們還是走吧,萬一她……”
年幼的昭雪蜷縮在角落裏,抱緊自己,呼吸都扯着疼痛的傷口和冰冷的空氣。
“怕什麽?夫人本就不喜歡她,剛落了胎家主就撿回了一個女孩,心裏可怨這個乞丐搶了自己孩子的位子。只怕哪天死了,她也不會被注意到。”
“喂,你還敢瞪我們!?你這怪胎,是我們下手不夠狠嗎?”
拳頭雨點一樣落下來,但是她已經感覺不到疼痛。
那群人走之前還在警告她:“你要是敢告訴家主,我們就打死你!”
昭雪沒說話,她撐到那些人離開。
她一瘸一拐地站起身來,用袖子抹幹淨眼淚,跌跌撞撞走到夫人的房間門口。
下人攔住她:“夫人在教小小姐讀書。昭雪小姐,您現在不能進去。”
昭雪沒走。她咬着牙,攥緊袖子,踮起腳尖,從門縫間望過去。
錦衣華服、玉雪可愛的小女孩正坐在一個衣着雍容華貴的女人懷裏,兩人正說着什麽,嘻嘻笑着,女人臉上露出昭雪從未見過的柔和面容。
屋內熏香袅袅,火爐燃燒着,溫暖明亮。
昭雪的心就像手上通紅的凍瘡一樣,流出了膿。
她轉過頭,掐着自己的掌心,走進了寒冷的雪地裏。
…
現在,那躺在地上的的黑貓就如同曾經的自己一樣。那段時間持續得并不長,欺淩自己的弟子也因為調任很快離開了主家,但給昭雪帶來的疤痕永遠不會消失。
“我以為……”
昭雪張了張幹裂的嘴唇,發出低沉而沙啞的聲音。
“什麽?”
“我曾經以為,踏雪至少能過得比我好,擁有一個平凡但快樂安心的人生。”昭雪慢慢說着,她擡起眼睛,看向他們,眼睛裏流露出死一樣的情緒,
“你們這些人,到底憑什麽,能夠這樣肆意踐踏別人的人生啊?”
随着話音的落下,兩張符咒在她的掌心旋轉着飄起,
上方撰寫的晦澀難懂的符文在幽幽夜色下閃爍着微光,在她的臉上映照出淺淺瑩色。
這家族裏給小輩們用來防身之用的符咒,數量不多,非常珍稀,是特地給昭雪這種沒有靈力的人準備的。
“你、你這個瘋子!!”
那些人臉上露出了難得的驚恐的神色。他們驚懼着後退幾步,将踏雪踢向她,“這東西還你,別、別過來!”
可是已經晚了。
螢火色的符咒像兩條細長的游蛇一般在空氣中流動,很快追上了那不要命奔跑的弟子,他的身體瞬間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束縛住,另一名弟子也很快被追上,發出了痛苦的嘶吼。
“地階符咒,只會保護擁有它的主人。被符咒束縛的人,離主人越近,就越會深刻地感受這份刻骨的疼痛……”
月色下,少女的皮膚蒼白而透明,下巴尖尖的,脖頸纖細脆弱。她跪下身,抱起踏雪,黑貓蜷在她的臂彎裏時還在不斷掙紮,它受到了相當大的驚吓。昭雪一邊安撫着它,一邊走近那幾人。
被束縛的幾人說不出話,驚恐地看着少女走近,五官痛苦地扭曲起來。
那樣的神情,那樣令人驚愕的行為——為了區區一只貓就使用這種保命時刻才用的珍貴東西……這瘋女人!
“痛嗎?害怕嗎?我這條像屍體一樣安靜的蟲子……也能不被發覺地咬死你們。”
昭雪自嘲地輕笑兩聲,越走越近。
然而此時,一陣清風掠過她的耳畔,不知名的清蓮香氣簇擁上她的鼻尖。
夜月下,劍光一閃,宛若長虹一般貫穿了月光。
男人手中的劍輕挑翻飛之間,昭雪還沒怎麽來得及看清,符咒已輕飄飄揭下,眼前一晃,微風卷着符紙向遠處飄去。
他回過頭,冷冽的眉眼壓下,濃厚的睫毛撒下一片陰影,唇角抿起,眼神從昭雪的身上不帶感情地掃過,移開,
旋即松開扼住昭雪手腕的手,朝着已經被疼到昏過去的幾人走去。
在手腕上的禁锢消失的一霎那,男人的身邊拉下來系統的攻略對象提示框。
伴随着他清冷而低沉的聲音:
“……藏劍宗的防身符,可不是用來害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