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合葬
你是最強。
斑紋、通透世界、赫刀,這些他人終其一生都難以獲得的外挂,你生來就有。
變強對你來說就跟呼吸一樣簡單,這就注定你只會越來越強,強到把所有人都遠遠甩到身後,強到他們連你的背影都無法看見。
天才從來都只是見你的門檻。
任何妄圖追趕你的人只會淪落為可悲的笑話。
只可惜——
黑死牟沒能意識到。
他被繼國緣一“窮其道者,歸處亦同”的學神鬼話哄了一輩子。
他以為只要他足夠努力,只要他努力的時間足夠長久,只要他決不懈怠地追趕,總有一天他會到達你到的地方,看見你眼中的世界。
可實際上,這只是他可望不可及的夢想,越想拼命追趕就越會被你的光輝灼燒成焦炭。
你不好說他們誰對誰錯。
你只是單純覺得這個樣子的黑死牟很美。
舍棄了一切。
只為成就至臻劍技。
這種在絕望的深淵上走鋼絲,神魂瀕臨破損,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掉的脆弱空洞,精準搔中你的癢處。
你握住黑死牟的手。
伸向清晨的第一縷的陽光。
光線熹微,略微還帶着一絲秋日的涼意。
可當那縷陽光落到他跟人類無異的手指上時,就像是火星觸碰到易燃物,驟然燃起大火的頃刻間将皮膚燒光,露出下方鮮紅顫抖的血肉!
這不是你第一次看見陽光點燃惡鬼的場景。
但不管什麽時候看到,都忍不住震驚于這絕妙的克制關系。
黑死牟沒有反抗。
如果不是你掌下的手腕僵硬了一瞬,好像被點燃的都不是他的手指。
“不疼嗎?”
你拉回他的手。
鬼血生命力旺盛。
被陽光灼燒的手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複如初。
“……還好。”
“還好也就是還會疼吧。”
你把腦袋伸到他面前。
視線跟那雙躲閃的眼睛遽然相交,“都這麽大的人了,怎麽連疼都不知道躲了?就算是想要成為我這樣的人,也沒必要違背本能啊。這樣并不會讓你顯得很成熟穩住,反而顯得你傻乎乎的。”
說着。
你擡手捏住他下巴。
笑眯眯親了親他唇角,“黑死牟,千萬不要在我面前擺出這副模樣,不然,只會被我摁在牆上,裏裏外外玩弄個遍!”
黑死牟呼吸一滞。
而你已經松開他。
轉身走出七層荒塔。
從地上捧起森白的骨殖,用破損的荷跟斷掉的竹笛裝一起。
之後又徒步走了月餘,才終于在飄雪的某個夜晚,來到繼國緣一與詩的家,把他們安葬在一起。
時隔幾十年。
這對命運多舛的愛侶終于團圓了。
你趴在上面。
隔着冰冷的墓土,再次擁抱了他們。
空氣寒冷,鼻子呼出的潮濕熱氣立刻凝成白色水霧,一些挂在睫毛上,凝固成細微的水滴,更多的飄在空氣裏,讓你眼前世界一會清晰、一會模糊。
如果有來生的話,就請好好在一起吧。
那個時候,世上不會再有鬼,就算緣一再一次失約,也不會再讓詩經歷那麽可怕的事……
你跟他們呆了很久。
直到身上落了一層薄雪,體溫融化雪水濡濕衣物,才依依不舍起身離開。
但你剛走出沒兩步,後方過膝的雪地裏卻傳來一腳深一腳淺的踩雪聲,晃動的燭光便随着蒼老的聲音飄然而至。
“……巫女大人?”
“這麽晚了,您怎麽還在外面?不介意的話,來老朽家裏休息一晚吧,今年這個雪太大了,走夜路的話很危險……”
那是個頭發花白的老人。
她佝偻着腰。
穿着漿洗發白的冬衣。
只不過,打着補丁的衣服明顯不怎麽保暖,冬夜夾着雪花的北風那麽一吹,單薄的身體立刻顫巍巍打顫,手裏拎着地燈也搖晃地厲害。
——肉眼可見的貧窮。
然而,偏偏就是這樣貧苦的人家,在看到流浪在外的人時,卻總是忍不住給予他人力所能及的善意。
你嘆了口氣。
她會認錯很正常。
你穿着簡單的白色單衣和葡萄紫袴着。
看上去的确跟這個時代巫女的常見打扮有點像。
你本來是想謝絕的。
但目光不經意掃到一旁的黑死牟。
他已經僵在原地。
鬥笠之下六眼鬼目失态盯着老人耳朵上的耳飾。
呼吸近乎無,氣息更是壓抑到極致,身體繃緊地像是瀕臨爆發的火山。
你當時就笑了。
毫不猶豫接受老人的邀請,上她家暫避風雪。
老人叫堇。
長年的辛苦勞作讓她老得很快。
才60多歲的年紀,眼睛就已經花了,再也無法像年紀那般輕松穿針引線,就連走路都得格外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踩到什麽摔斷骨頭,給孩子們添麻煩。
可同樣是她,在被問到她的耳飾的來由之時,卻又能精神矍铄地演練從父親那些傳承過來、名為火之神神樂的祭祀舞蹈。
黑死牟表情更難看了。
就算經過改動,他還是能一眼認出這是日之呼吸的招式。
你側首支頤。
一邊欣賞他臉上複雜多變的表情;
一邊捧場地給堇婆婆鼓掌:“真是天人般美麗的舞蹈!即便是京都最負盛名的稻荷大社,也沒有如此精妙絕倫的舞蹈演出!這是您家族自創的嗎?”
堇婆婆笑得合不攏嘴。
被兒孫攙扶着坐下,捶着自己已經沒有年輕時那般靈活的後腰。
“哪有什麽家族啊。”
堇婆婆笑着說,“我們不過是些随處可見的普通人,在哪裏落腳就在哪裏生存。祭祀之舞雖然是從我父親那裏傳承下來的,但最初的創始人卻是一位武士。”
“武士?”你問。
“嗯。”
堇婆婆點點頭。
臉上露出懷念的神色,“父親大人說,那是位精靈般高貴純潔的武士大人,額頭上有着太陽神火焰的紋樣,是他斬殺了吃人的惡鬼,救了我父親和懷孕的母親,我才能平安誕生……”
“父母一直都很感激武士大人,想要力所能及為他做事,在聽聞武士大人并沒有繼承人後,就想着至少幫武士大人把他的劍技傳承下來……這麽美麗的技藝不應該失傳……”
說着。
她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耳墜,“等我死後,我會把武士大人留下的耳飾一起傳給櫻子,由她繼續延續我們對武士大人的承諾。”
“母親您又在說這種話。”
被叫做櫻子的婦人忍不住打趣道,“您精神頭好着呢,如果不是我拉着,您現在還能一口氣都不帶喘地跳上一天,說這話也太早了!”
堇婆婆:“我這是不放心啊!父親答應了武士大人,一定會把他的技藝傳承下去,不能看到你們每個人都完全掌握,我就算死了,也根本無法瞑目啊!”
“我已經會了!”
“我也已經會了!”
“嗯嗯,我們都已經會了!”
“婆婆可以閉上眼的,沒關系!”
稚嫩的聲音一句接一句。
渾然不知自己說出什麽的話孩子們随手抓起木棍,就不怕冷地跳入剛剛掃去積雪的院子,一本正經地跳起來。
你們走出去看。
有的孩子太小了。
胳膊跟腿還不能完美配合。
左腳換右腳,一個打滑就摔了個狗啃屎,飛起的棍子落到哥哥姐姐身上,打亂他們的節奏,讓他們哎呀哎呀叫着撞成一團。
大人們笑得東倒西歪。
堇婆婆更是忍不住再次感慨:“每每看到孩子的笑臉、聽到他們的笑聲,我就不由得發自內心感激武士大人,多虧了他,我才能擁有如此幸福的一生……真的,真的好想見一見他……見見父親口中天人一般的武士大人是什麽模樣,如果能當面跟他道謝就更好了……”
你好奇:“你沒見過他嗎?”
堇婆婆嘆氣:“其實也是見過的,只不過那時候我太小了,已經記不清他的模樣。不過聽母親說,武士大人很平易近人,還抱着我舉高高……仔細想來,如果武士大人現在還活着,最起碼也得八十歲了,這麽大年紀了,武士大人肯定已經回到家人身邊,享受天倫之樂了。”
“确實。”
你笑出聲。
煞有介事地附和點頭:“他的确已經回到自己家人身邊,雖然無法再來見你,但如果他知道你如此懷念他的話,他也一定會感到高興的。”
繼國緣一一定會高興。
說不定還會不好意思地流出眼淚。
他總是那麽知足。
旁人微末的善意都能讓他高興上一天。
就算沒有來生,就算沒有轉世,靈魂栖息在他們身邊,他也一定會感到輕松。
不過——
你扭過頭。
赫灼色的眸子穿過玄關。
直直望向隐沒在陰影之中的黑死牟,果不其然瞧見了他很有趣的一張臉。
眉眼緊繃。
沉肅的臉上不茍言笑。
外頭的歡聲笑語不曾沾染他分毫。
好像隔絕了人世的歡喜,再也無法發自內心的笑起來。
你輕輕眨了眨眼。
愉悅的情緒自心頭一閃而過。
他又開始比了。
肯定覺得自己即使在救人方面也沒有比過繼國緣一。
從來沒像繼國緣一那樣,被人發自內心的熱愛、憧憬、敬仰。
自卑、嫉恨、抵觸,充滿內心,讓他深陷自我厭惡之中無法自拔。
然而,他又是內耗的性子,即使心髒疼得無法呼吸,也只會孤零零一個人躲起來,默默舔舐傷口。
可現在不一樣了。
你來了。
你……
“咦?緣衣大人的耳飾似乎跟母親很像啊……”
“是不是你看錯了。”
堇婆婆笑道,“這是武士大人留下的,聽說是武士大人母親贈與他的東西,在這世間獨一無二,不可能……”
“真的一模一樣!”
櫻子驚呼出聲。
有風吹過,撩起你鬓邊的垂發,露出太陽紋樣的耳飾,“除了新舊程度有所不同,其他地方都一模一樣!”
堇婆婆先是一愣。
旋即激動地顫巍巍走近。
她用力眯起眼,眼睛幾乎貼到你耳朵上,試圖看清自己忽視掉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