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擔慮
半刻鐘後,于必松開搭在顏芙脈搏上的指頭,眉目舒然地收了脈枕,起身對呂氏拱手說道:“萬幸,世子夫人胎象穩固,暫時無恙,多喝兩劑安胎的湯藥即可。”随後召喚随侍的小醫童展紙研墨,準備再寫個安胎的方子。
呂氏懸着的一顆心終于跌回胸口,她扶着張媽媽的手站起,如寒霜般銳利的眼神投向窗外,一邊跌跌撞撞地向外走,一邊咬着牙說道:“我倒要看看是哪個不要命的蠢貨謀害我陸家子嗣,膽子也太大了些,她最好別落進我的手裏,不然我一定要她吃不了兜着走。”
“婆母勿惱。”
就在呂氏即将掀開簾子踏進庭院的時候,昏迷中的顏芙悠悠轉醒,喚住了呂氏怒氣沖沖的步伐。
“婆母讓媳婦主持中饋是對媳婦寄予厚望,而媳婦辜負了侯府給予的重托,失于管理府中的人,讓心懷不軌之徒混入其中,是媳婦的過錯,怎敢再讓婆母為此事擔憂煩惱,媳婦只想親自捉到真兇,懲處示衆,也算是對自己犯下的疏忽給個交代。”
顏芙說話的聲音虛弱又懇切,聽得呂氏胸口處泛出一陣心疼來,她收了眼底的尖銳,回身走到顏芙身邊,輕拍着她的背,和聲安撫:“阿芙,婆母知道你是個好媳婦,這事不是你的錯,侯府中各院侍兒沒有過千也得有幾百,怎能沒有幾個心腸惡毒的在,你只管好好地在房中養胎,其餘的事情婆母來辦就好。”
顏芙知道自己熬不過呂氏,心中不免得有些發急,她剛剛趁着昏迷的動作在邊媽媽耳邊囑咐她出去攔住畫碧,并想辦法把那兩籃麝香沐發膏金蟬脫殼。
如今時間才過短短的一刻餘,顏鳶不敢保證邊媽媽此時一定找到外出的畫碧,如果兩人彼此錯過,畫碧不清楚疏雲居內的境況,回來一頭撞上正在審訊下人的呂氏,她還是會有暴露的風險。
顏芙思慮片刻,嘗試從用另一種說辭勸解呂氏“從長計議”:“婆母,這事畢竟牽連廣衆,若是太興師動衆,難免會打草驚蛇,還是想個完全之策的好。”
呂氏再次看向她:“阿芙可有什麽好方法?”
顏芙沒有立即說話,她轉首向坐在屏風旁的于必,試探地詢問:“不知于老可否幫個忙,再到庭院內走一遭,辨別一下麝香氣味的具體位置。”
于必停下啜茶的動作,撫須應了顏芙的要求,在小醫童的攙扶下走出外堂的格栅門。
陸宸遲疑片刻,也走出房門跟上于必的身影,屋內轉瞬只剩下呂氏和顏芙以及幾個侍奉的婆子和小丫鬟。
呂氏“明白”了顏芙的意思,她重新坐回到原來的位置上,端起尚有餘溫的茶盞,滿意地向顏芙點了點頭,表示對她該想法的贊同:“還是阿芙想得周到,重新确認一遍,也許是于太醫辨錯了。”
顏芙笑了笑,執起手邊刻有纏枝紋的瓷壺給呂氏手中的茶盞續杯:“婆母,我們先看看于老的結論,再做打算。”
“我果然老了,不中用了,連這點事情都沒想明白,還是阿芙聰慧。”呂氏毫不吝啬地誇獎道。
“世子夫人,來,先蓋着點。”
顏鳶正打算對呂氏腼腆自謙,不想外堂忽然傳來珠簾碰撞的清脆聲,随後一頭盤發的邊媽媽出現在屏風旁。
邊媽媽手裏抱着條單薄的絲被,脖跟乃至面頰上都撲着一層汗,她深呼吸幾口氣,在呂氏看不到的角度向顏芙眨了眨眼。
顏芙會意,知道事情已經辦妥,終于放下心來,杏眼彎彎地接過邊媽媽遞來的被子。
不一會,于必回至堂內,他摩挲着下颌上的那兩绺白胡,滿臉寫着莫名兩字:“侯夫人,很是奇怪,貴居前後下官各都走了兩遍,沒有再嗅到麝香的氣息。”
頓了頓,他又強調道:“但那陣進入世子居所時,下官确實嗅到了麝香之氣,絕無二錯,胎産之事重大,還望侯夫人、世子夫人小心為上,多多留意,切莫掉以輕心。”
顏芙神色感激道:“多謝于太醫今日肯來侯府診治,叮囑我們都記下,就是日後再有疾病,怕是還要麻煩于太醫,還望于太醫屆時肯抽空過來。”
于必躬身辭別:“天色已晚,下官先行告退。”
“好,老太醫慢行。”呂氏示意張媽媽把包好的謝禮遞給小醫童,攜着顏芙将于必送出疏雲居。
顏芙望着于必蹒跚遠去的背影,眸子中柔和光亮漸漸冷下來。
摻了麝香的沐發膏應該再沒有機會被送進雨棠院了,她需要另想辦法除掉顏鳶肚子裏的孩子。
…
第二日,玉膳樓一個不小的隔間裏,各種寓福吉祥的話徜徉在觥籌交錯的碰杯聲中。
“劉兄,陳某在此恭祝貴府麟兒喜過百日,這是一把貼金的黃楊木梳子,是陳某的一點小心意,願小兒以後能遠離災厄,常伴安寧。”
“多謝陳兄。”
“劉大人,恭喜恭喜啊,我今日有事,來遲一步還請勿怪,哎呀…這孩子的面相真好,天庭飽滿,眉眼英華…不用想,這孩子長大定會德慧雙修,能做個跟他爹一樣的正直人。”
“哈哈哈,多謝李寺丞,李寺丞一路奔波不易,快些入座暢飲。”
“好好好。”
“…”
陸宸在一處燈影疏暗的角落倚靠而坐,單手半擎着搖晃銅杯裏的白酒,沉沉地凝望着裏面的漩渦,對周圍的嘈雜沒有半絲興趣。
于必蒼渾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響在陸宸的腦海中。
“有人要害世子夫人肚中的胎兒…”
“就在剛才陸大人引下官進正堂的路上,下官在那裏聞到過麝香的氣味…”
陸宸盯着銅杯裏的清酒看,愈看愈覺得那杯底藏着濁色,整杯酒都不再散發着醇香的氣味。
于必所言應該是真的,陸宸缜密地想。
他仍記得自己在剛任大理寺少卿時辦過的一起案子。
案子的死者是一名懷有胎兒的婦人,只因她的丈夫懷疑她與自己的弟弟有染,肚子裏的孩子與他無關,便決定除掉那個孩子,沒想到麝香的用量太過,婦人在産子的過程中發生血崩,一屍兩命。
婦人的小叔一紙訴狀将哥哥告到京兆府,京兆尹認為哥哥應判處流刑三千裏,遂将案宗移交給大理寺複審,陸宸才接觸到這一案情。
他帶着兩位大理寺評事趕至婦人家中,機緣巧合見到了停着堂中的棺棂,裏面,已經梳淨好的婦人唇色枯白,鬓角毛躁,仿佛一個紮在秋天稻野裏的茅草人,簡陋又瘦削。
回到大理寺,他提審了兇犯,問用藥幾何。
兇犯答:一錢麝香,外用。
陸宸記得自己當時心口一縮,驚嘆麝香的藥力如此之強。
如今,一向安然的侯府內突現麝香的蹤跡,這讓他隐隐覺得不安。
雖然雨棠院于疏雲居相隔不近,但是人心叵測,他害怕顏鳶跟着遭災
心口兀地梭痛了下,陸宸眉頭一緊,思緒不自主地流轉到顏鳶那張含煙如玉的面靥上。
她如今的身子越來越不方便了,經常困倦嗜睡,卻又淺眠,沒有搬到書房睡覺之前,他每天寅正起身上值總能碰醒她。
她愛吃楊梅,喜歡喝楊梅渴水,近日他讓夏平買了許多回去,傍晚下值歸來,總是能在桌面上看到一動未動的果盤,問了也不多說其他,只捏了一顆果子勉強地吃,望向他的嬌憨杏眸裏總是水汪汪的一片,讓人看了心底止不住地憐惜…
對了,她最害怕痛,平日裏哪怕是被繡花針刺破一點皮膚,都要含着淚吹半天,若是一不留意嗅到麝香小産,她一定會痛得快要死掉了。
想到這裏,陸宸不自覺地擡頭,逆着隔間內的燭光向窗外眺望。
天色早已入幕,明亮的月線懸在漂薄的雲層之中,與旁邊細閃的星辰交相映耀。
她今日不會已經碰到麝香了罷?
陸宸忽然現在就想回侯府,回雨棠院,摸摸她的臉,看看她是否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