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施布
走在回靖遠候府的路上, 陸宸從未覺得夏日的陽光能有這樣寒骨,哪怕他一遍遍緊攏衣領,仍覺得手腳冰冷麻木。
“喬媽媽說嬰兒的頭骨有些大, 然後教小姐如何使力…”
“只要不是家裏太過困難,還是買些比這好的料子做裹布罷…”
小杏和布莊老媪說的話反複回響在他的耳畔, 逐漸交錯重疊,響得他整個人都快要瘋掉。
所有的細節都透着蹊跷,仿若是朵開在骷髅上的花, 花瓣嬌嫩美好, 根系實則藏在邪惡中,讓他不得不懷疑裹布出現的背後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靖遠侯府的繡娘是斷不會買這種粗料子給嬰兒做裹布, 能買這種裹布的只有外面貧苦的人家, 而這種裹布卻出現在他的雨棠院內。
況且兩兩的頭顱并不大…
一個十分荒誕的想法出現在陸宸的腦中。
顏鳶的孩子被換過。
陸宸停下行走的步子,頹唐地靠到旁邊的一顆白楊樹上,皺眉沉思。
無論是他還是顏鳶, 平素都與人為善,從不結惡果,如果顏鳶的孩子真的被人換掉了, 那換子之人的目的是什麽??
換子的主謀來自侯府之內還是侯府之外??
陸宸又盤了一遍顏鳶分娩當日的時線, 最後将目标落到喬媽媽身上。
喬媽媽作為在帳內接生的穩婆,孩子是她剪掉臍帶, 也是她清洗抱出, 她最清楚兩兩到底是不是顏鳶生下的孩子。
但直接去質問喬媽媽肯定不行, 容易打草驚蛇, 去問産房內另一個年長婢女怕也不行, 她和喬媽媽許是同夥。
當時在雨棠院內的還有顏芙,他要去問顏芙是否在那日見到可疑的人?
也不行!
陸宸想起喬媽媽是如何來到雨棠院的, 立即對顏芙也存了幾分芥蒂。
他雖然與這位世子夫人是兒時玩伴,但自打她成為他的弟婦後兩人便漸行漸遠,他現在也不摸不透她的秉性。
既然誰都問不成,那他該如何是好。
陸宸停下焦急前行的步子,擡頭去望那明亮高懸的旭日,乏力的無助感遍及全身。
…
九月十五,林寶寺廟會,寺院正門前的古柏夾道上,人海茫茫,百物彙聚,各種吆喝聲和問價聲不停。
與往次廟會不同的是,這次的廟會多了一個送布的布攤,攤子不大,卻有許多人摩肩接踵地排隊。
夏平一邊催促旁邊量布的媽媽們手腳利落點,一邊寬解排到後面的人不要着急:“大家不要擠,排好隊,申時前每人都能領到一角麻布。”
“今天沒領到也不要緊,下月初一,靖遠侯府還會來林寶寺施布,各位父老及時來就好。”
盡管如此,還是有後至的人沒聽清夏平的吆喝,便詢問旁人:“前面的那位小郎君剛剛說靖遠侯府下次施布是哪天?”
“十月初一。”
“好好,多謝,對了,想再問一下,靖遠侯府為何要施布啊?”
“哎。”抱着籃子的長臉婆子指了指布攤旁繡有靖遠侯府四字的幌幡,啧啧哀嘆:“是靖遠侯府那位八月廿六出生的小小姐夭了,少卿大人愛女心切,到林寶寺給自己的女兒追福,順便施布。”
“這給咱們的施布都是小數目,聽說那位大理寺少卿給林寶寺敬了萬兩的香火錢,找了一百八十名僧衆讀寫經文,那場面一想就很壯觀,等我取完這角白布,定要進寺去瞧瞧那排場。”
“哦哦哦,原來是這樣,那位少卿大人倒也凄慘。”聽完長臉婆子的講述後,廟會上又有不少人流露出同情的神色。
布攤上的白痳布很快又放完一批,擺上新的白痳布後,夏平隐隐擔憂地點數了下車上剩餘的布匹,到古柏後的一輛馬車前詢問:“公子,小的覺得這些布不夠發放到申時前,不知是不是要再臨時買些來。”
“嗯,去吧。”陸宸推開車門,将腰間的荷包遞給夏平:“多買些,知道的人也能多。”
“是,公子。”夏平接了荷包,很快便跑遠了。
陸宸瞥了眼布攤前排得老長的隊伍,眼底有一絲不安和期待。
他幾乎是将近幾年積蓄的財物都拿出來用于這次的布施,若最後杳無音信,財物虧失暫且不提,他只能當面找喬媽媽等人對峙,打草驚蛇,讓幕後的操使者有機會處理殘面,使他可能無法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會不會有結果,但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了。
願蒼天有眼,讓他賭贏這場暗局,賭贏兩兩的生母能來找他。
睜了許久的眼睛被樹下的幽風吹得幹澀,陸宸收回循望的目光,阖上車門,決定抱着袖口小憩會,不想甫一靠上欄板,車外便傳來敲擊聲。
“大公子可是在裏面?”
“何事?”陸宸又推開車門。
來人是陸庭身邊的仆從郭常,他見到陸宸探出身來,忙道:“大公子,林寶寺的事情侯爺已經知道了,侯爺要你現在就将布攤收拾了,趕緊回府到北堂見他。”
陸宸未料到事情竟然傳得這樣快,他的神情愣怔了下,一時歡喜又一時擔憂。
幼兒早夭是不祥,沒有人願意将這種事情傳揚出去,陸庭也是一樣,他這次回去怕是少不得受頓訓斥。
“郭叔,這攤子暫且收不了,我已對外宣稱靖遠侯府将于申時施布結束,不能失信于衆。”陸宸遙望了眼夾道邊的人頭攢動,平靜道:“我先回府見父親罷。”
郭常無奈點頭:“也只能這樣了,公子先走,老奴随後就到。”
“好。”陸宸喚了車夫架馬,一道明亮的鞭響後,毂輪聲起,不大的青篷車開始緩慢地向人群外駛去。
北堂內,陸庭已經怒睜着眼等候陸宸多時,當聽到門房過來報陸宸進府的消息後,立即走到堂側的刀架前,将挂在上面的長鞭抽下來,死死地攥在手心裏。
陸宸半只腳方踏進堂內,便得到陸庭的霹靂喝聲:“陸如珩,你給我跪下。”
他瞧見了陸庭握在手裏的軟鞭子,心下一震,卻也沒有退縮,規規矩矩地撩衣跪地,身板立得筆直:“見過父親大人。”
“父親,兒子此番做确實逾矩,但兒子不後悔這樣做。”
“荒唐。”陸庭注意的重點全在陸宸說的“不後悔”上,因此更加氣憤,他一鞭子啪地抽在陸宸左肩上,直将陸宸抽得跪姿不穩,差點一個趔趄撲在地上。
堂內的侍衆皆都被陸庭的怒氣駭得縮了縮脖子,恍惚以為被打是自己。
“父親。”陸宸穩好身形,巋然地跪在原處,解釋道:“兩兩去得匆忙,前日她給兒子托夢,說自己衣寒食薄,想念侯府,兒子愧疚不已,這才找了林寶寺的高僧追福,施布散德,以求兩兩在地下得個平安。”
陸宸的解釋并沒有讓陸庭出現半絲動容,他依舊耳廓赤紅地指着陸宸嗓道:“給兩兩追福可以,将高僧請進侯府,你怎麽做我都不管。”
“可你偏偏跑到寺院裏去,還挑了十五這麽一個人群積聚的好日子,說什麽施布散德,求福求善,我看你就是想給你爹我求堵,讓整個京城的人都知道靖遠侯府連着兩個夏月都死了人,連連罹禍。”
言罷,又是兩鞭子甩将過來。
身為習武之人的陸庭手勁大得極,僅僅幾次甩鞭,陸宸背上的單薄袍子已然被抽得破碎,直挺的後背上滿是交錯縱橫、還未來得及泛紅的抽痕。
“侯爺,已經三鞭子了,別抽了。”呂氏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她雖然也氣陸宸在外面敗了靖遠候府的名聲,但終究也是親自養着長大的孩子,胸口處漸生出些心疼來,忙拉着陸庭的手,試圖勸阻:“如珩他還年輕,又是第一次做父親,一時丢了分寸,吃幾次打就夠了。”
“不夠!”陸庭掙開呂氏的手,揚起手中的鞭子,又抽向地上的陸宸:“我身體還硬朗着呢,就敢在我眼皮子地下胡作非為,那我以後躺在床上呢,他不得一碗藥将我毒死。”
“父親永遠是父親,兒子不會。”陸宸死命壓着喉中的腥甜,咬牙承諾:“此事過後,兒子一定事事先于父親商議。”
“這是你說的,敢有下次,我就不是在這裏抽你…”見陸宸說了服軟的話,陸庭心态這才略有放平,他将執鞭的手負在身後,打算再叱罵一番,卻不想面前的人突然不受控制地身體前傾,咚地一聲撲在地上。
“陸宸!”
“大公子!”
“快去拿醫箱,請郎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