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司農寺卿
莊承繁探頭出來向前瞭望, 見站在車馬前的少年身姿颀長,眸燦若星,微翹的嘴角挂着抹張揚的狡黠, 心底驟地駭然。
這人看起來一點都不像神志呆傻的樣子,怎麽會是靖遠侯府的三公子陸逸?!
陸逸見莊承繁看将過來, 雙手執禮在胸前,恭敬道:“陸某見過莊大人。”
“此番前來是想同莊大人談一筆生意,我保大人穩賺不賠, 還望大人肯賞臉下車一敘。”
莊承繁未立即回答陸逸的話, 他看着吐字清晰,儀态周正的陸逸, 思緒漸沉。
因着四皇子失蹤, 身為四皇子黨派的莊承繁近幾日都忙得格外焦額,連着幾日宿在衙署後,終于頂不住, 打算回自家府邸好好休憩一番,未曾想卻在半路碰到靖遠侯府的人。
且不說莊氏和陸氏是敵黨,就算攔在車馬前的是自己交往多年的知音好友, 疲乏如斯的莊承繁也不想見。
但陸逸這人确實太過奇怪, 完全不似是傳聞中的愚鈍呆傻,反而行止得禮, 不卑不亢, 明知莊陸兩家不對付, 還敢當街攔車, 俨然是條腹藏謀算的陰狼。
莊承繁覺得自己得聽聽陸逸的來意。
“好, 既然陸三公子盛邀,那下官恭敬不如從命。”莊承繁盯着陸逸狹長的眸子暢笑, 讓随侍打開車門請陸逸上車:“聽說柳月樓最近新出的軟宵曲甚有意境,陸三公子可願同去一觀。”
聽聞是去煙花之地,陸逸抿了一口茶,面上沒有半點扭捏,朗聲道:“那便有勞莊大人安排了。”
莊承繁挑眉觑了陸逸一眼,未從他的身上看出半絲畏色,也不多做糾結,撩開窗簾吩咐随侍調轉馬頭,向柳月樓的方向駛去。
柳月樓內,鼓瑟頻響,一層的花臺上有碧眼高鼻的舞女在翩然旋轉,圍觀者甚多。
莊承繁站在人群外寥寥瞥了瞥,将柳月樓的老鸨叫道近前:“這幾名舞女是什麽來歷,之前怎麽沒有見過。”
塗着霞紅胭脂的老鸨揚着媚眼道:“莊大人可真是好眼光,這幾名是剛與我柳月樓簽了身契的波斯舞女,腿細長不說,腰肢也軟,我只在後院調訓幾日,便能一口氣跳五六首曲目。”
她見莊承繁目光一絲不漏地挂在花臺上的嬌豔身影上,心底升出一抹喜悅,連連道:“莊大人要不先進雅間,相中哪名舞女,老奴給莊大人帶過去。”
“可以!”莊承繁有些焦急難耐,他随手指向前面的三名舞女,便叫了陸逸匆匆向二樓而去。
陸逸冷眼旁觀着莊承繁的神情變化,面上雖仍有禮敬之色,但跟随的動作多了絲倨傲,他默不作聲地先莊承繁一步踏進雅間,潦草地甩袖做了一個請的姿勢,便尋好座位坐下。
趁着舞女換衣整妝的間隙,陸逸緊着莊承繁頭腦還清醒的時候說出心中打算:“莊大人,我這裏有一記,可助莊大人一石二鳥,既報了自己兒郎的流放之仇,又能助四皇子除掉三皇子翼下的一位大員。”
莊承繁懶于思考陸逸口中的大員是誰,擎着酒盞直接問:“不知陸三公子的話中人是誰?”
陸逸道:“此人正是我的長兄,陸宸,陸如珩。”
莊承繁未料到陸宸的名字會這樣冰冷地從陸逸的口中吐出,搖晃酒盞的手驟地一僵,紫紅色的葡萄酒液就這樣灑出盞口,潑在他的袖子上,留出一條長長的洇痕。
“你說的是那位大理寺少卿?!”
“正是。”陸逸颔首。
見兄弟阋牆的戲碼明晃晃地演到自己面前,莊承繁終于來了興致,他放下手中的酒盞,也不顧挂着濕漬的衣裳,翹起腿問道:“有趣,不知陸三公子做何奇想。”
“很簡單。”陸逸為自己斟滿酒:“四皇子在朝中經營多年,臺鑒中肯定有歸附在他麾下的人,只需他們奏表一封,就說陸宸心思缜密,查案有方,乃朝堂的中正之臣,請聖上調陸宸去查四皇子失蹤一案即可。”
莊承繁警惕地眯了眯眼,未語。
陸逸見莊承繁一臉戒備的樣子,沉眸良思半刻,續道:“莊大不妨設想一下,若陸宸果真找回了四皇子,那三皇子絕對不會再信任他,他也會成為靖遠侯府的棄子,若陸宸沒有找回四皇子,他身為此事的主理官員,聖上定問罪于他,屆時或流或徙,他都沒有好下場。”
“此計确實甚妙。”莊承繁胡子一抖,露出一個邪魅的微笑:“只是陸三公子剛剛說這筆生意你我皆都穩賺不賠,因此莊某想知道,陸三公子賺到的是什麽?”
面對莊承繁咄咄逼人的問話,陸逸答得從容坦蕩:“我賺靖遠侯府世子的位置。”
然後阿芙就可以心甘情願地做他的世子夫人,甚好。
…
陸宸再次見到顏鳶是在李姨娘出殡的那天,她一身缟素,目色凄凄,仿若一顆即将燃滅的火星。
他本欲上前同她說話,可腳下的步子挪動了一下,還是停在原地,藏在袖中的手瑟縮地攥緊,陸宸突然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同顏鳶說話。
他注視着垂在她鬓梢的發絲,她注視着棺椁前的祭香,彼此寂寞無聲。
“陸少卿,許久未見,別來無恙。”沉靜半晌,最後還是顏鳶先開口。
突聞熟悉的聲音,陸宸神情一恍,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直到且驚且疑地對上她的眼睛,望見那雙眸子裏的平靜,陸宸才發覺這一切都是真的。
阿鳶與他說話了!阿鳶終于肯與他說話了!
他要說些什麽或者做些什麽?該怎麽說怎麽做?
“阿鳶…”
千般關懷的話再心頭繞了一圈又一圈,思慮良久,陸宸最後只低喚一聲:“節哀順變…”
“多謝陸少卿。”顏鳶從蒲墊上起身,雙手疊在腰間,屈膝盈拜。
眼看寂靜又将橫在兩人中間,陸宸心頭一緊,又問道:“你最近可還好?”
“還好。”
“這裏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
“沒有,事情小杏和春桃都做好了,陸少卿是來客,就不勞煩少卿大人了。”顏鳶語音平平,沒有半絲想要寒暄的意味。
陸宸也聽出顏鳶話中的疏離與淡漠,胸膛裏的驚寒更重,他不敢與她對視,便垂了眼道,:“阿鳶,那份放妻書只是權宜之計,你先簽押給我,待我後面說服父親和母親,便來丞相府接你。”
“你千千萬要等我。”
他看到靜靜地凝望着他的顏鳶,倏而笑了,那笑容清淺,卻不失雅致,宛若一朵開在角落裏的昙花,帶着魄人心動的昳麗。
“嗯。”顏鳶點頭。
陸宸喘出一口氣,又擡首認真地注視了顏鳶一眼,才略帶心安地走了。
有橫風從旁側的林間吹來,吹過顏鳶的面頰,也吹皺了她眼底蓄積的淚水。
顏鳶最後望一眼那個曾經望過無數遍的背影,自嘲地笑了笑,決絕轉身。
那日小杏從靖遠侯府帶回消息,說她從一個交好的扶香居丫鬟哪裏聽到丞相府已将顏芙的生辰八字送來的消息,呂氏在八字送來的當天便将在京城看八字最準的紅娘請了過來,紅娘合出的結果極佳。
陸宸讓她等他的話她是不信的,這大概就是騙她在放妻書上簽字的借口,她不能上這個當,也不能讓姐姐嫁給這個破爛的人。
顏鳶又想起那位在小娘大殓日登門的司農寺卿,白面饅頭一樣的臉,五短身材,腰腹圓碩,她從未見過他,小娘亦與他沒有交集,他卻将貴重禮物親自遞給她,拍了拍她手背,道了句讓人背脊發憷的話。
“阿鳶節哀,有什麽事需要幫忙盡管同本官說。”話畢,他又仔仔細細地将她從上到下地打量了一番,随後滿意離去。
顏鳶記得她當時站在原地,心腑跳動地如擂鼓,唇瓣僵硬得連“恭送”兩個字都吐不出來。
少頃,春桃趁無人時悄悄到她耳邊低語,言說王氏打算盡快将她送到這位司農寺卿府上做妾的事。
“小姐,大夫人說小姐身上有新喪,不好直接一頂轎子擡到修大人府上,她和修大人身邊的管事商量過了,修大人那邊先隐名購置一間宅子,讓小姐以安養之名住進去,待三年孝期滿,再正式辦個入府的嘉禮,如此也算名正言順。”
顏鳶當時氣得面白如紙,她扶着檻窗邊的花架喘了好一會氣,才慢慢想清自己的處境。
司農寺卿修百那邊她斷然也是不肯去的,但王氏在丞相府後宅一手遮天,她不肯,王氏自會有千百種的雷霆手段讓她去。
如此看,靖遠侯府是狼穴,丞相府是虎巢,這兩個地方于她而言,都是抽筋剝骨的所在,她得盡快為自己尋求一條好生路,不能留在這裏任人擺布。
可是這條路在哪裏呢。
往事不堪,顏鳶直将心想得一抽一抽地刺痛,她咬着牙死撐,硬将眼中的淚水逼回。
面前的白石碑簇新如濁玉,顏鳶倔強地望着,胸腔中的依戀千回百轉。
小娘,你若在天有靈,便為阿鳶指一條明路,助阿鳶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