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三年後

第61章 三年後

“送來的人說這是在哪裏撿到的?”陸宸看着手中的放妻書, 肩膀抖如篩糠。

馮管家擔慮地看了眼陸宸,伸手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肩膀,低沉道:“回大公子的話, 将東西送來的是京兆府尹,京兆府尹說放妻書是一位進京走親戚的書生在郊外湖邊拾到的, 那書生除了拾到這個,還在不遠水窪中撿到一雙繡鞋。”

“京兆府尹可說是哪處的湖?”陸宸雙手麻木得感受不到風中的溫度,他阖上天旋地轉的眼, 半個身子的重量倚在馮管家身上。

“這…”馮管家想起陸庭的命令, 不敢将更多的細節透露給陸宸,他無措地摸了摸頭, 嘆息道:“大公子, 此事都怪老奴疏忽沒有問清楚,大公子先去休息,老奴這就遣人出去問問, 待有了消息,立馬送至雨棠院。”

“不用了。”陸宸眯眼看了看馮管家鬓角層疊的皺紋,猜出馮管家如此說應是陸庭授意, 也不過多為難, 自嘲地勾起唇角,強撐着力氣讓自己站穩, 目光悠遠地望着府門外靜闊的街道, 蹒跚地試圖向前走動:“我親自到城門茶肆, 一問便知。”

不料, 那玄色皂靴尚未踏出半步, 一向蒼勁的背影驟然頹落,馮管家“哎呀”一聲叫出, 連忙追去。

陸宸半膝跪地,雙手拄在粗粝的青石磚地上,馮管家彎身去扶他的肩頭時,被他滿眼血紅驚得心口一縮。

“大公子,你這幾日太過操勞,還是先回雨棠院罷。”終究是看着陸宸長大的人,馮管家知道陸宸一年年長來不易。

襁褓時便沒了小娘,多年養在性子執拗的呂氏名下,雖是侯府錦衣玉食出來的公子,但也只是陸宸用來鞏固侯府尊榮的工具,是呂氏手中的一枚棄子,若非陸珏突然病亡,靖遠侯府世子是他一輩子都企及不到的位置。

“不行,我得去找她,她兩日前還答應我說會等我去接她。”

陸宸倔強地躲開馮管家落在身上的手,咬着牙從地上爬起,顧不得拍掉沾在袍袂上的灰土,神态固執地向外跌撞而去。

“大公子。”馮管家幽哀地嘆了一聲,再開口,喉間哽咽:“是南城外十裏處的白水泊。”

已經搖晃着登上朱門臺階的陸宸停下身,緩緩扭頭,許是因為知道了顏鳶落水的具體位置,原本蒼茫血紅的睛子染上一點明光,他正身颔首感謝:“多謝馮管家。”

天際将暝之時陸宸終于趕至白水泊,他在半身高的草野裏奔行,恰巧撞見兩名從白水泊旁搜查完證據的京兆府捕手。

“見過少卿大人。”因京兆府與大理寺經常有案卷往來,故這兩名捕手認得陸宸,他們見陸宸身上仍穿着務工朝拜的青蓮官服,以為是落水案牽扯了其他關要,驚擾了大理寺,神情俱都凝重起來,其中一名捕手踏前一步躬身詢問:“不知少卿大人前來所為何事,可是此案已移交大理寺?”

月光倏忽地從濃密的雲層中探出,映在粼粼的白水泊上,将草野晃得亮了須臾,躬身的捕手于此刻擡首,恰巧看到陸宸扭曲悲恸的五官,整個人宛若一只失了歸路的亡鬼,連風中的發梢都是零落模樣。

“大…人…”捕手驚了一驚,差點以為自己認錯人。

草野間寂靜許久,陸宸的目光方尋到說話的捕手身上,他在凜冽的夜風中張嘴,膽怯又希冀地問:“可有…尋到人…”

兩名捕手沉默地對望一眼,皆搖頭:“回少卿大人,并沒有。”

“哦,你們辛苦了。”陸宸眸中的希冀消失無蹤,他黯然垂首,微側開身,擦過兩名捕手,尋着水波響動的方向而去。

一個捕手踟蹰地問另一個捕手:“你可知…少卿大人…這是怎麽了…”

另一個捕手答:“你我要不跟去看看?”

“也可。”

話音方落,只聽不遠處“撲通”地一聲巨響,将兩名捕手驚得一跳。

“少卿大人呢?”

“方才還在你我身後,怎麽這會兒不見影子了。”

“剛剛那聲仿若是有東西落水,少卿大人該不會是因為夜黑,不小心失足跌進泊裏了罷。”

“要真是這樣便糟了,你我快去看看。”

話畢,兩名捕手三步并作兩步踩着枯草跑至岸邊,除了看到水面上的圈圈漣漪外,還見到了那件威儀的青蓮朝服…

他們心中大駭,慌忙卸下腰間的環帶佩刀,接連跳進泊水中,尋到已經半昏迷的人,拖着抽搐的胳膊劃水上岸。

坤定二十四年十一月初五,大理寺少卿、龍圖閣直學士、京西南路提點刑獄司公事陸宸奉旨趕赴敬州專權尋查四皇子失蹤下落以及幕後茲事。

三年後。

顏鳶站在一株花瓣凋零的桃樹下,望着頭頂的霧濛穹空,覺得這年的暮春同宮城裏的那尊皇位一樣,讓人凄怆惶惶。

因着失蹤三年的四皇子突然找回,已經被重病皇帝賜诏監國的三皇子緊急調遣自己封地的屬軍趕往京城,妄想在四皇子回京之前攔截伏殺,奈何四皇子一方早有準備,在京城四門的監衛中暗插了自己的眼線,成功率衆進城,拔了京兆府和位于西城的武庫,包圍了半個宮城,且隐隐有壓倒三皇子的趨勢。

整個京城也因此人心忐忑,街市上除了巡邏的衛士無人出行,家家緊閉門窗,不燃燈燭,生怕漏了一絲聲音和光亮就被破門屠戮。

顏鳶所在的丞相府尤其如是。

隔着一堵高牆,外面有馬蹄聲漸近傳來,顏鳶縮了縮脖子,收回仰首的動作,撩簾坐回屋內,對着桌面上的鏡子細看自己的臉。

那是一張甚為普通的臉,泛黑的面皮,再加上一對粗長的眉,俨然将那眼好看的廓線遮擋得嚴嚴實實。

也正是因為如此,顏鳶才一直沒有被丞相府內的人認出,用元元的名字示外,“安安靜靜”地當一名廚娘。

在丞相府做廚娘近三月,顏鳶已大抵摸清王氏的喜好,不知是不是因果報應,王氏在一次淋雨過後也染了風疾,動辄疼痛徹夜,對腥散寒涼之物避之不及。

知道這件事後,顏鳶翻閱食譜許久,特意為王氏研制出幾道吃食,裏面加有後勁适中烏梅清酒,經小火慢炖後酒香仍在,但會被梅子的酸甜遮蓋,半分都察覺不出。

王氏極喜歡點這幾道菜品。

顏鳶也極喜歡做這幾道菜品。

每每提着竹笥到蓬韻齋送吃食時,看着王氏那張被折騰得毫無血色的臉,顏鳶心中都會蕩起歡喜,那歡喜順着經脈浸潤四肢百骸,讓人通體舒暢。

如果京中不起幹戈的話,她再如此這般地為王氏做幾個月的吃食,王氏便可整日癱躺在床上,與無邊的病痛作伴。

只可惜現在皇權改易,京城四處都是兵戈,丞相府的大門已經緊關多日,手中的烏梅清酒所剩無幾,若王氏此刻再點那幾道菜品,她做不出,只怕事情會敗露。

思及此,顏鳶煩郁地垂眉,可是又能怎樣呢,左右沒有辦法解決這個事情,只能見招拆招,但願黃天眷顧,如果不能大仇得報,至少也要讓她全身而退。

重新擡起頭來,胸中的煩悶舒緩了幾分,顏鳶見房間內無人,從懷中掏出一個盒子,沾着裏面的碳粉對着下颌又擦了擦,直到塗勻,才放心地阖好蓋子。

“阿元,你怎麽還在這裏,快躲起來。”

“怎麽了?”顏鳶扭身,認出慌張奔進的人。

是與她同住一屋的廚娘,年紀比她長半輪,名喚胡娘。

胡娘似是不知該從何開口,焦急地望了望奔來的方向,一把抓起顏鳶的腕膊:“一會再同你講,咱們先找個地方藏着。”

出了蕭瑟的小院,眼前是一片人荒馬亂的場景,住在後罩房的仆僮們個個張恐奔逃,一邊跑一邊同與她一樣不明情理的人喊道:“皇城變天,丞相府已經被官兵圍了起來,大門都被撞破了,能跑就快跑!!”

顏鳶聞言皺眉,知道大事不妙。

看來宮城內勝負已定,三皇子在與四皇子的對決中落敗,保不得自己麾下的黨羽,只能任由四皇子血洗,顏氏作為三皇子的外家,第一個被清算理所應當。

丞相府一朝傾覆,那些居在暖閣中的貴人自是不冤,只可惜她們這些在深宅內求存的下人,刀劍晃晃,不知有多少無辜的人會受此牽連。

胡娘本想帶着顏鳶從一個丞相府的小側門出去,但人還未行近,便見有動作迅速的人折返回跑:“那個門已經被人從外面頂死,誰也出不去,府中其他通行的門怕是也這樣。”

若是真的逃不出去,被圍殺丞相府的官兵帶走,再次重見天日怕是遙遙無期,這不是她願意見到的結果,若她只是孤身一人還好,但她還有一個剛回牙牙學語的女兒,雖然在外面被樊樓的廚娘們照顧,但不親眼盯着終究放不下心來。

她不能被帶走。

遠處的兵戈之聲越發地近了,顏鳶墜墜不安地思慮着方法,餘光不經意略過新栽在園圃裏的海棠,神情霍然一愣。

她在嘈雜的人群中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

那人穿着一套不甚合身的暗褐布裙,用袖口半遮着臉,佝偻着身形一拐一拐地向人稀的地方移去,頭頂烏絲雖然淩亂,但挽起的形狀依稀可以看出是個元寶髻。

顏鳶停在原地,眼神淬冷地眯了眯。

元寶髻造型繁雜,需要用到假髻,尋常身份的人甚少梳這種費時又費力的頭發。

不肖多想,此人正是換了衣裝僑扮成仆傭的王氏。

王氏看來是想逃?!

不行,絕不能讓她如願,顏鳶垂下眼眸,不甘心地抿起唇角。

她想看到的是王氏被身穿硬甲的兵卒捕獲,裝上木枷和鐵索押解在地的場景,她不能,也做不到眼睜睜看着王氏尋到機會逃出生天。

怎麽辦?

此刻的顏鳶已經忘記自己處在和王氏一樣的險境,胸腔斥滿了獰烈的憤火,她沉着聲音讓胡娘先找地方躲身,自己逆着人流向後罩房外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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