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天高路遠,意中人于身側,甚好

對宮裏這樁事寧晚心并不知情, 她出宮一趟除面見徐将軍商量軍中布置之外,還為一事。

徐将軍沉吟片刻,語氣沒有不贊同, 但是顯然也不大贊同寧晚心的提議:“小姐可下定決心如此?”

寧晚心笑着點了下頭:“我明白徐将軍的顧及。只是陛下手中無兵可用,難免受外戚掣肘, 于皇權威儀, 朝堂穩固, 百姓安居并無好處。”

“自太祖開國以來,禦林軍的軍權一直掌握在忠義侯府。如若您貿然交付兵權,末将擔心……”

“您擔心忠義侯府如兔死狗烹走向滅亡, 擔心沒有兵符在手我被人随意欺辱,我明白的,将軍。”

寧晚心自幼聰慧,徐将軍被拆出心思也不覺意外,平靜地注視着她。

裹緊了身上的鬥篷,寧晚心朝大帳外看去,卻忽而見漫天飛雪,不由勾出個清淺的笑來:“又下雪了。”

徐将軍順着她的目光看出去:“今年的雪下得很密啊。”

“是啊,日月盈昃, 寒來暑往,都是天行有常。”寧晚心道:“就如忠義侯府, 盛極一時,如今我無後嗣, 府裏蕭條已經注定, 不是半塊兵符能左右的。既如此,倒不如讓它發揮應有的作用。”

徐将軍停了一會兒,才道:“婚娶一事, 以致後嗣,小姐認定了內廷那位不改,可想過日後聲名負累,再無京城寧氏?”

寧晚心一笑:“說一句大逆不道的話,這些于我,都比不過我心悅他。”

“何況累府中受诟病,是我無能,該我給祖宗磕頭認錯,又沒他的幹系。”

徐将軍點頭,嘆道:“小姐既心意已決,臣等謹遵小姐吩咐。”

寧晚心走到大帳邊,挑開門簾,一陣風雪漫入,她回首朝徐将軍鄭重道:“禦林軍起于皇族,自該受命于皇室。但是有一點,希望将軍牢記。你們曾為忠義侯府統領,心懷忠義赤忱,我皆知曉,但倘于朝堂之上,亦要保全自身。萬望珍重。”

……

馬車将晚心送至宮門外,寧晚心念着魏瀾,只想快些回去,卻沒想到下馬車一擡頭,就見魏瀾等在那裏。

寧晚心不自覺笑彎了眼睛,提着裙子就朝她的魏大人跑過去。

“郡主慢點。”

跑近了卻見魏瀾一雙眉擰着,瞧着她時渾身都散發着不滿。

寧晚心失笑:“誰這麽不開眼惹到我們大人了。”

魏瀾睨着她沒說話,過了會兒打自己懷裏掏出帕子來給她擦了頭發上落得雪,又給她戴上了兜帽。

“就你。下這麽大雪沒看見,戴個帽子累死你了?”

寧晚心扁個嘴小聲說他:“你不是也沒戴嗎?”

魏瀾哼笑:“雜家撐傘了,那麽大個傘你看不見?”

拌嘴的功夫走回院子裏去,寧晚心顧着他身上有傷,駁回他欲在廊下賞雪的要求,拉着人進了屋內,讓鹹慶灌兩個手爐過來。

魏瀾坐在軟榻上,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掃了一遍:“……從行營回來的?難怪,雜家看你現在官威不小。”

“官威?”寧晚心樂了,在他身邊靠着人坐下,手爐往他手裏賽一個,在毯子裏放一個。

“我這算什麽官威?我這是夫人管自家夫君,你聽是不聽?嗯?”

魏瀾任她抱着自己一邊手臂搖來搖去,沒說話,端起茶盞吹了吹。

“大人為何不答我,聽不聽?”

魏瀾就像手中茶杯上有花一般,目不斜視,讓她抱着手臂搖了半晌,終于失笑,手裏茶杯遞過去,“茶溫了,嘗嘗?”

“魏大人狡猾,顧左右而言他啊。好吧,你給的,我便嘗一嘗。”寧晚心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點頭:“……挺香的。”

鹹慶暗道:禦賜的香茗,能不香麽。

不多時,鹹慶和青魚都出去了,房中僅餘下他二人。寧晚心想了一會兒,拉着魏瀾的袖子扯了扯:“我跟你說一件事。”

魏瀾本在把玩手裏的茶盞,聞言垂眸看向寧晚心。

“我想……把禦林軍兵權交還陛下。”

她原本以為魏瀾會對此存疑,卻沒想到他只是伸手揉亂了自己的頭發。

“你……沒什麽想問我的?”

“問什麽?”魏瀾道:“禦林軍由忠義侯府統領,兵符由你掌管,待如何,你全權可以作主。”

“何況沒有禦林軍,我自護着你。”

魏瀾的袖子還在她手裏,寧晚心攥着,沒說她自己也能護着自己,而是抿唇露了個笑容來。

“好。”

“軍營裏平時練兵是什麽樣子的?”

“嗯……”寧晩心靠在他身上,聞言心裏忽然疼得受不了。

她的阿瀾天資聰穎,有過目不忘之能,本也該是個鮮衣怒馬少年郎,從政從軍。卻因為國事家事,只能偏居內廷為宦為奴,讓勾心鬥角的宮中鎖住一生。

“也沒什麽,”不欲魏瀾瞧出她這點不高興,寧晚心道:“等我哪天給你畫出來看,就那麽回事吧。而且我以前沒去過幾次。”

“為何?”

“你問我為何?”寧晚心揶揄,“還有咱們魏大人不曉得的事情?”

“好啦好啦,因為我是姑娘家呀,兄長連騎馬都要唠叨我半日,不過……”她湊到魏瀾耳側,說悄悄話一樣:“我趁他不在,偷偷騎了好多次。”

魏瀾偏頭,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

鹹慶過來給他們擺晚膳,兩葷兩素。魏瀾筷子剛往一品豆腐上伸去,就被寧晚心截住。

“你不吃這個。”寧晚心給他夾一大筷子荷包裏脊,“太醫說了,你身子骨不好,得多補補。”

魏瀾盯着自己碗裏的肉,“……”

鹹福過來的時候,就聽見屋裏頭寧晚心的聲音哄着:“求求你了,再吃一口呗。”

“再吃一口,你多吃一口,我多抄一遍大賦。”

鹹福想起先前師父跟郡主玩骰子的賭注,不由失笑,敲門進去。

“師父……”

話音未落,就見魏瀾似有不适,眉頭擰起,捂着胸口,偏頭欲吐的模樣。剛好鹹慶也過來,正瞧見這一幕,一時驚悚:“……這這這,師父……”

他想了半天,小心翼翼道:“……您這是,真懷了?”

魏瀾:“……滾。”

荷包裏脊還好,那盤櫻桃肉太甜膩了,他雖沒入口,但僅僅聞着就有些受不了。

鹹福過來是跟魏瀾請示晏明軒的處置方案。

“……晏明軒在祁容那邊始終作幕後軍師的角色,沒有實據定罪,單靠我們的審訊,恐怕難以服衆。更別說現在前朝要咱們放人,雖說壓力被陛下頂住,但是晏明軒一旦放出去,恐怕再想治罪就難了。”

魏瀾沉吟片刻,“你去皇陵那邊,查查前段日子的事。瑣事也好,雜事也罷,越多越好,最好事無巨細。”

“是。”

提及晏明軒,寧晚心的臉色瞬間沉下來,直到鹹福鹹慶二人離開都沒有轉晴。

魏瀾指頭在她眉心點了點,“我尚未說你一句,皺着眉頭作甚?”

寧晚心突然起身抱住了他,臉頰貼在他頸側。

只要提到晏明軒,她便不受控制地想起魏瀾中毒醒不過來的時候。想起那時候他的模樣,寧晚心的心口便堵着。那是她終此一生都不願再回想起的畫面和心情。

魏瀾抱了她一會兒,揉揉她的腦袋,“不困嗎?”

“我服侍你洗漱,可好?”

寧晚心在他肩膀上蹭了蹭,“你以前跟我說,只服侍過皇帝和我起卧洗漱,是不是真的?”

魏瀾嗤笑:“有必要騙你?不然是個人都配雜家伺候嗎?”

寧晚心與他相視,而後一笑,手指勾起他垂下的一縷發絲:“答得好,有重賞。”

……

鹹福派去皇陵的人很快便傳了消息回來,卻不只魏瀾要的消息。

“誰要見雜家?安歲禾?”這個名字許久未聽過,早已被他忘在腦後,如今再被提起,竟是想了一瞬才憶起這是誰。

“倒是忘了她也在皇陵。”魏瀾道。

“師父想見嗎?”鹹福問道,“不願意我便去拒了她,橫豎也不是什麽大事。”

魏瀾思考片刻道:“雜家左右無事,往皇陵一趟親自探查一番也好。”

鹹福應下:“那我去向陛下請示。”

他二人提前做了一番打扮,更是跟陛下商議之後才出宮去。

寧晚心不耐煩應付這些,何況帶着她也不方便行事。她跟沈太醫請教了如何做補身子的藥膳,正好趁着這個機會試一試,以後就能做給魏瀾吃了。

她在膳房泡夏日那時候曬幹的枸杞,青魚過來幫忙,不時看她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想說什麽直說便好。”寧晚心笑道。

青魚猶豫了會兒,低聲對寧晚心說了幾句話。

寧晚心撈枸杞的手指停住,她垂下眼眸,半晌沒有言語。

……

傍晚時分魏瀾才回來,推門而入發現,寧晚心竟然趴在窗邊的書案上睡着了。

他走過去輕手輕腳地抱起人,目光掃過桌案,見一副未完的畫,上有大帳兵戈,顯然是那日說要畫給魏瀾的圖。

她永遠都是這般,把應他的事情向來放在心上。魏瀾心裏一軟,抱着人安置在軟榻上蓋好毯子,在她眉心輕輕一吻。

待要起身之時,脖子突然摟上來一雙手,按着他繼續親下來。

魏瀾這個人,饒是親吻的時候也鎮定不已,寧晚心只覺自己一顆心快跳出來,他卻只是微微喘息着,好在瞧她的眼神是溫柔的。

她死死抱着魏瀾的脖子不撒手,抿了下唇問道:“你可有什麽想要跟我說的?”

魏瀾思索片刻,簡潔道:“安歲禾手裏有晏明軒和祁容私下聯系的證據,交換條件是放她出皇城,再不回來,雜家允了。”

寧晚心不高興地蹙眉:“不許提他!”

魏瀾點頭:“不提了。”

“就沒有了?”她眉心的褶皺加深。

魏瀾突然挑眉,“我不在的時候,哪個忠心耿耿的跟你嚼舌頭了?”

“不是。”寧晚心瞧他神色,怕他出去叫人牽連青魚,只得無奈道:“……陛下勸你離宮,為何不告訴我?”

魏瀾料想到是因為此事,他将寧晚心半抱在懷裏,拉過她的左手一根根手指摸過去,最後停在她斷指的地方:“沒想瞞着你,原本是想把諸事安排好再問你的意思。”

他道:“……那時你為我斷指,我始終悔恨。你當日氣我獨斷不聽你的選擇,這一次,我将選擇交到你手上。留在京城也好,離開這裏也罷,都聽你的。”

京城是她出生長大的地方,寧晚心熟悉這裏的水土草木,擁有十六歲之前安穩快樂的歲月。卻也是在這裏,她一昔失去了全部的親人。她對這片土地的感情很複雜,想必魏瀾更是如此。

寧晚心出神地想了好一會兒,魏瀾摸摸她的頭發,想說慢慢考慮,卻聽她道:“……出宮很好啊,我們有田地嗎?以後就我耕田你織布嗎?像尋常夫妻那樣。”

其他都不重要,魏瀾眯了眯眼:“我織布,你确定?”

寧晚心終于笑起來:“別看我,我也不會。”

既然寧晚心做了選擇,離宮一事算是定下來了。

同魏瀾寧晚心一道走的除了鹹慶還有青魚,此時忙着給他二人收拾衣裳物事。

鹹福找到魏瀾,跪下叩了三個頭。

“師父,我想留在宮裏。”

魏瀾點頭,扶他起來。

“陛下之前找到我,也是此意。他現在身邊能信能用的只有一個打王府出來的離休,我身邊兩個徒弟,你行事周全,處事也像我,不留下反而倒是屈才了。”

“鹹福……多謝師父這些年護佑教導。”鹹福聞言紅了眼睛,再次跪下,深深叩首。

魏瀾俯身拍拍他肩膀,“起來罷,這個給你。”

鹹福過了很久才起身,接過魏瀾遞過來的檀木盒子。除了眼睛通紅之外,看不出流淚的痕跡。他對走過來的寧晚心躬身行一個大禮:“師父以後,勞煩郡主費心照顧。”

不待寧晚心說話,魏瀾嗤笑一聲:“她照顧雜家?是雜家顧着她吧。”

寧晚心只笑:“不打開看看你師父送的禮物?”

鹹福推開木盒蓋,見內裏綢布上靜靜放着一塊金牌。他臉色瞬間變了:“師父,這份禮太重太重了,我不能要。”

太祖立國,鑄十二道金牌,持此令,號天子,免死罪,僅一次用。

寧晚心将自己那半塊兵符送給祁玦作臨別禮。年輕的帝王對着兵符沉默了許久,贈與寧晚心一塊金牌,并承諾終其一生善待禦林軍全部。

他二人即将離宮,要金牌也并無用處。送給徐将軍,恐怕被有心人知曉,給禦林軍招禍。

魏瀾道:“在這宮裏生存并不是易事,想活的體面,活出頭來,更是艱難。我走之後,陛下或許你內廷重職,不一定是好事,爬高的內侍,多一步落人口舌,少一步要命,遭內外忌憚,須得時時警醒,行差踏錯一點都不能。”

“我離開後,這偏院便讓它廢棄吧。我最開始住進來,是為報複;後來燕帝登基,又為給今上鋪路;今上登基倉促,我怕突生變故,才一直在這裏方便随侍君上。以後便不必了。內侍影響一國之君,國将不國,必生大亂。”

鹹福眼眶通紅,重重一點頭:“徒弟都記下了。”

魏瀾見他真的将這些話記在心裏,颔首:“我希望……你一生都用不到這塊金牌,但倘若逢難,用它給自己留一條退路。”

魏瀾本以為皇帝會做個魏瀾已死的假象暗中送他離開,卻沒想過祁玦膽大比他想過的大膽得多。

“奉天承運,皇帝昭曰:建文年丞相沈诠後人沈瀾,承先人之世範,秉前人之禮訓,無奈冤屈加身,朕深痛之。今沈氏昭朗,封沈瀾嘉恩侯,飨嶺南七郡,以簡帝心。”

寥寥數字,他等了二十載。

離休宣讀完聖旨退到一側,祁玦笑道:“嘉恩侯,接旨吧。”

魏瀾深深呼出一口氣,叩謝聖恩。

接旨之後,他并未起身,昂首注視龍袍加身的祁玦:“嘉恩侯願陛下山河永安,海晏河清。”

“如此一別,歸期遙遙,魏瀾願陛下,往後餘生,平安、順遂、康泰。”

魏瀾叩首。

祁玦聽懂了他言外之意,閉了閉眼眸,不讓任何人能見他的淚。

他的兄長離開,從此他于這皇城,只是九五之尊的帝王。

魏瀾起身,拉起寧晚心的手,兩人一路步出宮門。

燕湖成冰,寒風凜冽。

從此天高路遠,意中人于身側,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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