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楊不悔漫無目的地溜達到手術室門口,看見麻醉科的幾個醫生護士正魚貫而入。楊不悔好奇地拉住跟自己最熟的莊雙,“怎麽,又要開臺啊,都4點多了。”心想難道完顏鴻烈畢竟不甘心自己的兒子跟芸芸衆生一樣接受同等的保守治療,一定要打開肚皮看看才顯示出科班出身的汴總副書記的卓爾不群的身份?
莊雙打了個哈欠說殷梨亭非得要加一臺手術,我們頭兒跟他關系好就答應了,真是的,切除甲狀腺手術,又不是立馬要死人,大半夜的折騰人麽這不是?
楊不悔心裏咯噔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麽有點緊張。問道“這又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
“切,就那陝西府來的農婦。瘤子都長那麽老大了才過來看的那個,還有一傻兒子,老拖着哈喇子滿樓道亂跑。”旁邊的方怡撇着嘴說。
楊不悔呆了一呆,想起兩天前第二分區大查房的時候,一個已經7,8歲大了但是口水鼻涕滿臉,還圍着一個大圍嘴兒的男孩呵呵傻笑着撞到了走在最前面的殷梨亭身上,殷梨亭往後踉跄了兩步,那傻孩子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再傻笑,哇哇大哭了起來。哭的時候鼻涕流到了嘴裏面,口水淌到了胸前。
殷梨亭蹲下身扶他起來,往周圍張望着問,“這是誰家的孩子?”
護士長嘆了口氣從殷梨亭手裏接過傻小子的手拉他走開,另一個随行的護士應道,“就是19床那個甲狀腺瘤長了那麽老大的,”她扯着嘴角跟自己脖子那兒比了一下,“那個女的懷孕之前就長了那個瘤,生下來的孩子就是傻的,也沒錢來治病,等七八年好不容易攢夠了做手術的錢,瘤子也越長越大了。這孩子天天就跟這兒亂跑,他爸也不知道又到哪兒打零工去了,唉,窮呗。”
殷梨亭皺眉問道,“安排的什麽時候手術?”
“得一個月之後了吧,現在咱們臺子實在太緊了。他們又不可能有錢點名。”
殷梨亭當時點了點頭,沉吟着站在當地,直到護士長催他該查下一個病房了。他沒說什麽,搖頭嘆了口氣。
楊不悔站在手術室門口,着看着莊雙她們進了手術室的門,她想了想,跟着她們,也鑽了進去。
殷梨亭靠在手術室門口等着護士在做手術準備,見楊不悔穿着消毒衣走了進來,有點驚訝,問道,“怎麽,急診又收手術了?”
“沒有,聽說您要加一臺甲狀腺瘤的手術,能不能觀摩?”楊不悔揚着眉毛問。
“好啊。既然來了,給我做第一助手吧。你也是第二年實習了吧?讓我看看縫合打結的功夫怎麽樣。”他微笑地看着她。
“啊?不是考試吧?”楊不悔縮縮脖子,“那我刷手去啦。”說罷往刷手間走過去。
刷着手,楊不悔聽見隔壁麻醉師說,“我說小殷,你這也心眼兒太軟了點兒。他有困難,哪個病人沒困難啊?有你這樣兒的麽,自己加手術點名兒費不收不說,還得搭上面子人情央各手術室一組的人。”
“明天我請大家吃飯。”殷梨亭說,“這個也忒可憐了,一個瘤子,長到這麽大,就是沒錢開刀。汴梁的住院費那麽貴,一耗耗一個月,她負擔不起。而且那孩子天天跑來跑去的,大家看着不都難受麽。”
“你不想看着難受你就天天耗這手術床上,早晚打一輩子光棍。”
楊不悔聽到這裏的時候手一哆嗦,碘伏的液體把前胸濺濕了一片。
這個手術做得很長。一般甲狀腺瘤是要全切除的,做起來不是很麻煩,又能夠最好地防止複發。殷梨亭通常做這種手術只要一個多小時。
但是今天他沒有做全切,保留了部分甲狀腺,這就意味着要從瘤體中隔開,要應付許許多多的小血管。甲狀腺瘤血運豐富,要接紮的血管不記其數,過程機械繁瑣。殷梨亭的額頭漸漸就布滿了細細的汗珠。
楊不悔不解地問,“為什麽要保留部分?”
殷梨亭一邊接紮着小血管一邊回答,“全切了功能就完全喪失了,要終生服藥來代替甲狀腺功能。她在的地方,能不能買得到好的甲狀腺素替代藥物都是問題,她家裏太窮,不可能總是從大的州府訂藥。保留部分呢,雖然會有複發的可能,但是比起藥費的負擔,還是更加适合她的情況。”
他說話的口氣一如既往地平淡,就如同給學生講外科總論時候,拿激光筆指着打在牆上的幻燈講“治療重點”的時候沒有什麽兩樣;可是在這個時候,這種流水一樣的平淡,卻似乎驀然間地打開了楊不悔心裏面從來沒開啓過的一扇閘門,一時間,她的心中,彌漫上了一種從所謂有的情緒,這種情緒似乎暖融融地,輕柔地鑽進她身體的每一個微小的空隙。
她擡起頭,細細地看着他,臉上,帶了一個和她很“猛”的個性頗為不符的表情。
他的名字在她的心裏已經很久,可是從這一刻開始,似乎起了很微妙的一種變化。
殷梨亭從不像外科大部分愛開玩笑也愛發脾氣的大夫那樣的狂放,也沒有其他年紀輕輕已經挂上了“專家”名兒的大夫多多少少帶有的倨傲。他一直很溫和,然而卻淡淡的,不論是集中給住院醫和學生講評特殊病例的時候,還是被麻煩的病人糾纏的時候,抑或是帶着學生上手術的時候,很少會有鮮明的情緒。他并不是一個讓人覺得親近的人。
才進科的學生值班無聊的時候喜歡議論和比較那些業務特別出色的上級,女孩子們情緒上來了,經常叽叽喳喳地一發不可收拾,血液科的俞蓮舟,消化科的李莫愁,外科的謝遜,韋一笑。。。。。。被小字輩們從業務特長到個性特點,作風地逐一評論。然而說到殷梨亭,這個幾乎是北城醫院甚至是汴醫系統最年輕的專家的時候,“寡淡”成了唯一的評價,大家都說,他雖然出色,然而整個人,就如同一杯沒有顏色味道的,連溫度都不冰不燙的白開水。即使天天見面,也留不下什麽印象。
可是楊不悔卻在沒進外科之前就對他有了一點特別的注意。那天她跑到外科急診去找張無忌拿幾本書,走到樓道口便跟個十來歲的孩子撞了個滿懷,嘩啦一聲響,什麽東西掉在地下,那孩子驚叫着抓住她的衣服,帶着哭音說我的模型散啦!
楊不悔低頭一看,一個挺大的木制艦艇模型被摔散了架;她說着對不起,蹲下身想把那艦艇複原,可是從小手工就沒得過優,她看着那些零件直覺得惡心;她不好意思地說我賠你錢你再買一個好不好?這時那孩子的媽媽也過了來,生氣地說這個買來也是單的零件,他爸爸出差了誰給他裝?明天還要交航模組的作業呢。你們當大夫的怎麽走路也這麽不小心?那孩子這時更是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楊不悔心裏多多少少地有點懊惱地想我走我的路,你好端端的沖了過來,也不能全怪我吧?可是不少人都在好奇地看熱鬧,她穿着的白大衣簡直就成了焦點。她正手裏拿着艦艇掉下來的一根桅杆發呆,就見一個身材頗高的,也穿着白大衣的男人從急診室走出來,輕輕扒開人群,從哭鬧的孩子手裏拿過甲板和船舷,從地上撿起羅盤和帆,看了看,溫聲沖那孩子說,“別哭啦,零件都沒摔壞,不過散了,我幫你裝上。”說罷便用白大衣的下擺兜着那些散落的零件,放在樓道的長凳上,招呼着那孩子過去。楊不悔不由自主地也跟過去,看着他手指翻飛地,幾分鐘之內,便把摔散的模型複了原。那孩子破涕為笑,說叔叔你可真棒,比我爸裝得快多啦;他微微一笑,沖那孩子說,“自己把桅杆和帆裝上去,好不好?”楊不悔這才想起自己手裏還拿着一樣零件,不好意思地趕快放在長凳上,一側頭之間跟他的目光相對,發現他是個挺好看的男人,她的心莫名其妙地蕩了一下。
看着那孩子裝完了模型,他直起身來,拍了拍那孩子的腦袋說,“醫院裏人多,別跑來跑去了,你的模型沒有好好上膠,再一碰還得散架。”說罷便回身走了,她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張無忌從急診室出來,一拍她腦袋,“站這兒幹嘛那?怎麽不進去找我?”
楊不悔回過神來,問,“剛才從急診出來的是誰啊?”
“剛才?噢,我們外科第二分區的頭兒殷梨亭啊,下來看一個急腹症病人的。”他仔細看看楊不悔,樂了,“不會吧,小殷也不是很帥,就跟我一個檔次吧,我為什麽從你的臉上,看到了花癡的表情呢?”
“滾!”楊不悔狠狠地罵了一句,不過殷梨亭的名字,倒是就這麽記住了。等到轉進外科的時候,抽簽抽到第二分區的楊不悔,心裏莫名地快樂。雖然同學都說,跟殷大夫查房上手術聽病例是最沒勁的,太沉悶,他除了講病例,話少得可憐,當手下的就也不好造次,不像跟着韋一笑周颠,甚至大主任範遙,氣氛都很活躍,總是讓周圍的人很開心。
楊不悔側頭看着殷梨亭,今天是她在外科的最後一晚了,或者,也是跟他上的最後一臺手術,想到這裏,她覺得心裏好像缺了點什麽似的,空得有點難受,很希望這臺手術,就這麽做下去,永遠不要結束。可是殷梨亭已經開始做收尾工作了。她的心裏,嗒然若失。
關了最後一層皮,楊不悔已經完成了助手的任務,殷梨亭的颀長的十指還翻飛着打最後一批結,楊不悔拿起一塊幹淨的紗布,繞到他身邊,替他擦掉快要滴到眼睛裏的汗水—這本來應該是護士的工作,但是夜間臨時加手術,人員精簡,最後只留下了一個管器械的護士;殷梨亭回頭對她說謝謝,口罩帽子之間,她只能看得見他的眼睛,卻似乎可以感覺到他溫和的笑容。
和他目光相對的這個瞬間,楊不悔忽然覺得自己心中,似乎有着柔曼的音樂響起,那一根靜止了21年的弦,就這樣被輕輕地撥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