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便已知他不懷好意,暗中運氣,伺機而動。在他抛出銀球的一剎那,飛身躍起用劍尖一挑,銀球又往連佩沙朗的方向彈了回去。趁他伸手接住的空檔,江弄玉揚聲喊了一聲,“寒梅劍陣第十四式,平野江流!”
寒梅劍陣是水域靜齋的成名劍陣,通常由五人組成,就如梅花花瓣一般,比之單人使用的寒梅劍法多了五五二十五種變法,威力也增大了許多。此時沒受傷的師妹加上江弄玉自己正好有五個人,聽到大師姐一聲令下,急忙揮劍擺出寒梅劍陣的架勢。江弄玉揚起手中長劍,讓其餘四人用劍抵住,用力一甩,其餘四人便在半空中轉了個圈,飛镖一般旋了出去,擊倒了站在附近的一批連氏手下。
連佩沙朗本就有些忌憚“寒梅劍陣”的聲名,此時眼看劍光閃閃,眼花缭亂,正在考慮對策,擡頭卻見江弄玉用劍指着自己,踩着手下人的肩頭直飛過來。他正欲起身躍開,卻見半空裏江弄玉方向一轉,帶着幾個師妹往拴着馬匹的大樹下奔去。
“原來所謂的‘平野江流’,竟是一招逃跑的把戲!”連佩沙朗瞬間明白過來,可是想再追過去也已經來不及了。眼看江弄玉等人跳上馬背絕塵而去,連佩沙朗哼了一聲,不屑說道,“哼,什麽名門正派,只顧着逃命,連自己人都不顧了。
此時孫大有和他手下的人已經被連家寨的人團團圍住,他見對方人多勢衆,本來想盡力隐忍,不連累兄弟,此時見連佩沙朗一幅運籌帷幄的樣子,卻再也克制不住,揮起大刀迎面砍過來,這一招裏蘊含了畢生的怨憤和功力,哪知連佩沙朗并不閃躲,只是輕描淡寫地又把方才那顆銀球丢了出去,刀劍與銀球碰撞在一起,半空中濺起一簇橘色火花,只聽“砰”的一聲,四周騰起濃重的白色煙霧,孫大有捂着脖子倒在地上,只覺喉嚨間痛如刀割,不住咳嗽,滿眼是淚。連佩沙朗面無表情,舉起手刀便要砍下,這時鼻息忽然傳來一陣幽香,是花飛雪翻出一掌,水袖搖曳,格住他輕道,“連佩公子,得饒人處且饒人啊。”
洛千夏見此狀況,心中更是不忿,上前一步說,“你殺人全家,他找你報仇本是天經地義的事。……報不了仇也就罷了,你還這樣折辱人家,未免也太狠心了些。”
連佩沙朗瞟了一眼洛千夏,并不理他,只是轉頭面向花飛雪,深邃俊美的臉上忽現笑意,道,“自從上次雪崖一見,我便對姑娘你念念不忘。沒想到你不但貌美,還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兒。”說到這裏他頓了頓,輕輕握住她的手,卻不顯輕浮,又道,“能在我連家寨的暗器陣中逃生的人不多,況且你手上還有我夢寐以求的冰鏡雪蓮。……今日重逢,我們真該好好地敘敘舊才是。”
洛千夏見狀,勃然大怒,不由分說便抽刀劈了過去,喝道,“拿開你的髒手,我不許你碰她!”
連佩沙朗頭也不回,單手接招,只用兩指便将那刀刃緊緊夾住,冷道,“這位姑娘又不是你們家的,你許不許又待如何?”
洛千夏雙目一凝,将全身內力施壓在刀柄之上,連佩沙朗不動聲色,暗暗也将力道置放于指尖。兩人僵持在這裏,四下寂靜無聲。
月亮又往西沉了一分,子時已過,已經是與秋公子七日之約的最後一天。
花飛雪眼看情勢峰回路轉,正要說什麽,雙腿卻是一軟,整個人往地面上跌去。五髒六腑忽然疼痛如沸,心裏像有一塊大石壓着,說不出的氣短胸悶,她掙紮着站起來,下腹忽然針刺難忍,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晃動的風景中,隐約看見連佩沙朗伸手扶住就要跌倒的自己,說,“姑娘,你怎麽了?”
花飛雪強忍着打起精神,睜開眼睛去看身邊這個男子,雖然只是第二次見面,他臉上卻挂着很是擔憂的表情,白皮膚大眼睛,瞳仁深處隐約有一簇幽藍,她攥住他的衣襟,說,“今天落到你們手裏,我跟洛千夏恐怕是兇多吉少了。不有件事……希望你能幫我。”她此時氣血虛弱,說話斷斷續續的,連佩沙朗離得她很近,只覺這個女子搖搖欲墜,卻依然吐氣如蘭,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個淡金色錦囊,放到他手上,說,“請把這個交給你父親……連家寨寨主連佩穆成。”
連佩沙朗驟然聽到自己父親的名字,不由一怔。月光下只見花飛雪面色蒼白如紙,手指冰涼,碰觸到自己溫厚的手掌,就如薄冰一般,讓人忽然有種沖動想用力握住這雙手,好融化了這層冰,給她一些溫暖。
這時只聽她又說,“我答應了一個人,要在七日之內把這錦囊送到連家寨……現在已經是最後一天,我……我恐怕是不行了……就拜托你……”說到此處,不由想起與秋公子一同月下賞雪的情景,以及那有如天籁絕音的曠世簫聲……胸口驀然一窒,一絲鮮血從唇角溢出,更襯得一張玉面毫無血色。
連佩沙朗反手握住她的手腕,把了把脈,沉吟片刻,說,“你中了冥月宮的‘月下香’。”
花飛雪此刻心神與身體都虛弱到了極點,想說些什麽,卻無力再說什麽,整個人如斷線的風筝般靠在連佩沙朗懷裏,擡眼看見狂奔而來的洛千夏,隔着連佩沙朗的肩膀,用盡力氣擡手做了個手勢。
洛千夏與她從小生活在一起,彼此早有默契,對方的每一個眼神和手勢,不用明說也能領會其中的含義。他知道花飛雪是在示意讓他趁機帶孫大有那幫人走,可是她為什麽會忽然唇角流血,這般虛弱?之前一直好好的,怎麽會忽然如此……難道她是故意裝成這樣的?洛千夏一時拿捏不定,但也知道機不可失,咬咬牙,轉身穿梭到一片黑暗的夜色中。
此時連佩沙朗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花飛雪身上,他抱着她,雙手在她身後打開那枚淡金色的錦囊,抖開宣紙,看到上頭清俊有力的字跡,神色倏忽一變。低頭看向懷中昏厥過去的絕色女子,嘆了一聲,良久自語說道,“即使沒有這封信,我又怎麽忍心看你在我面前腸斷而死?”說罷他站起身,打橫抱起花飛雪,使出輕功往人群的方向奔去。
一陣苦澀的味道傳來,花飛雪睜開眼睛,發覺自己正坐在一大塊寒冰之上,卻半點兒也不覺得涼,有兩股溫熱的內力正不絕如縷地傳進自己的血脈。
連佩沙朗盤腿坐在她身前,雙手食指分別抵着她的風池穴和百會穴,身側白煙滾滾,空氣裏彌漫着中藥的味道,仔細一看,原是有幾個小童站在房間四角,每人守着一只藥爐,正用扇子把藥氣往寒冰上扇。
花飛雪眨了眨眼睛,神色有些怔怔的,連佩沙朗右手收回內力,又指向她的膻中穴,極力讓自己的聲音裏沒有半點憐愛之意,說,“這是我們連家寨的‘飲冰藥療陣’,只有天下間最難對付的毒才動用此陣來解。你中了冥月宮的月下香,原本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花飛雪看着眼前的男子,他顯是耗費了不少內力,額角滲出的汗水濡濕了發際,在一片藥霧迷茫裏略顯晶瑩,花飛雪看着他的眼睛,由衷說道,“謝謝你。”
連佩沙朗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想掩蓋住面對她明亮雙眸時那一瞬間的局促,說,“你先別謝得太早,我現在收手的話,你死得更快。——姑娘你是聰明人,應該知道,天下間沒有白吃的午餐。”
花飛雪怔了怔,說,“你的意思是?”
“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連佩沙朗隔着重重煙霧望着眼前的女子,白璧無瑕的一張臉孔,清澈凝透的雙眸,臉頰微微有些發紅,醉了酒一般。想起她方才揪住自己衣襟的樣子,面色蒼白,就像一塊随時有可能碎掉的玉,讓人情不自禁就想要小心翼翼地保護着她。他硬下心腸,又說,“你若是不答應,我這就收手,你的命頃刻間就會沒了。反正如果沒有遇見我,你也會是這個結果。”
花飛雪垂下眼簾,說,“現在這種情形,我還有資格說不嗎?你想讓我做什麽,直說就是了。——但如果是我能力範圍之外,或者我不能接受的事情,那我也只好舍棄這條命了。”
連佩沙朗凝視她片刻,說,“我既然肯救你,就是想你領我這個人情,條件也不會定得太苛刻。畢竟……我也不想你有事。”最後一句話他說得很低,霧氣彌漫中,他好像正欲伸手撫向她的臉頰,行到半路卻停下來,仿佛極力克制着自己,運氣又點向她的百會穴,側頭看向別處,說,“我要你答應——上了乾坤頂以後,你要幫我妹妹三次。——她想贏,你就讓她贏,她想除掉對手,你就幫她殺人……總之她需要什麽,你就幫她什麽。”
花飛雪怔了半晌,揚了揚唇角,說,“為什麽只是三次,而不是讓我直接把少主夫人的位置讓給了她?”這話說得很是自信,又有些揶揄的意味,連佩沙朗忍俊不禁,說,“你怎麽知道那個位置一定是你的?江弄玉比你武功好,也比你心狠手辣。至于那個紀一言,跟洛千秋青梅竹馬,感情究竟深到什麽程度還是未知。——我就是怕我妹妹在乾坤頂上孤立無援,才給她找了你這個幫手。”
花飛雪從小與洛千夏一起長大,可一直是她在照顧他遷就他,如今見連佩沙朗如此愛護妹妹,不由羨慕,嘆了一口氣,道,“你這人雖然陰險霸道,對待妹妹倒是極好的。”
連佩沙朗見她一臉認真的表情,忍不住想笑,卻故意板起了臉,說,“陰險霸道,你就這麽說你的救命恩人嗎?就不怕我半路反悔,不救你了?”
花飛雪挑了挑眉毛,清淺一笑,說,“你不救我,誰幫你妹妹做那三件事去?”
連佩沙朗笑着搖搖頭,說,“伶牙俐齒,我真是說不過你。”說罷又深深看她一眼,說,“其實,你如果不能被洛千秋選中,那也是很好的……如果有朝一日沒地方去,你可以來找我。”
花飛雪聞言,不由一怔,一雙澄澈薄透的眼望向他,略帶怔忡的眼波如碧霞秋水。
連佩沙朗一向大方磊落,無所顧忌,此時竟有一絲羞澀的表情劃過臉龐,這種瞬間忐忑起來的感覺倒是以前從未體會過的。忙又道,“月下香是很厲害的毒,即使用了飲冰藥療陣也不能完全清除你體內的毒素,現在雖然沒事,可是十年二十年之後唯恐會留下後患。”想起冥月宮,他也有幾分忌憚,可還是繼續說道,“據說在冥月宮內部,這種解藥也只有旗主以上級別的人才有。以後有機會我會幫你拿到的。”
提起冥月宮,花飛雪有一瞬間的怔忡,她想起威力無窮的七赤冥音網,以及無色無味的月下香……這冥月宮到底還有什麽詭異的招數沒亮出來?是不是這個神秘的組織就如這種毒一樣,一旦沾染上了就再難完全擺脫?這時連佩沙朗又問,“對了,給你這枚錦囊的人是誰,你可知道嗎?”
花飛雪答,“是一位年輕男子,下人們都叫他秋公子,自稱是附近走貨的商賈。可是看他的身手,應該也是江湖中人。”
連佩沙朗細細觀察她此時的神情,不似作僞,心想她現在應該還不知道秋公子的真實身份。可是他既然肯為了她寫信給父親,應該對她印象不錯。
花飛雪連着折騰了好幾日,此時早已倦極,連佩沙朗松開她的穴道,她終于支持不住,整個人軟軟往前一傾。連佩沙朗扶起她,無意間嗅到伊人發間的一陣清香,心頭竟是一凜,忙将她交給左右侍婢,吩咐下去道,“把這位姑娘好生安頓到附近鎮上的客棧裏,切記不要讓三小姐看到她。”
上次在雪頂相遇的時候,他們兩個還沒有收到父親派人送來的名單,不知道花飛雪也是即将前往乾坤門選秀的武林閨秀之一。後來見到名單上有這個名字,連佩沙妮氣得直跺腳,一直懊悔當時怎麽沒手疾眼快地殺了她。
畢竟她長得這樣美,是個有力的競争對手。
連佩沙朗回頭望一眼沉睡中的花飛雪,果見伊人睡容白璧無瑕,烏黑睫毛如小刷子一般覆臉上,說是絕色傾城,毫不為過。心頭瞬間有一絲眷戀之情閃過,然而終究還是轉身走出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