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翻過這座山,明日應該就能抵達錦繡鎮了。山勢很陡,不能騎馬上去,花飛雪仗着好輕功,便打算抄近走這條山路。
明日就是乾坤頂邀約衆多江湖人士上山的日子,花飛雪不願遲到,可是繞過這座山又要花費幾天的時間,當下最快的方法就是直接翻過這座山,雖然需要徒步行走,不能騎馬,卻能比其他路線省出許多時間。花飛雪緊了緊身上的紫貂披風,徒步往山坡上走去。
那日連佩沙朗派人把她送到附近鎮上的客棧裏,之後就沒再露過面。洛千夏帶着孫大有那些人趁亂逃走,到現在仍然杳無音訊,只好先去乾坤門等他了。花飛雪身子還未完全恢複,略有些虛弱,一路行得很慢,眼看天色就要黑了,卻只攀到半山腰。路上一個人都沒有,花飛雪卻也不害怕,畢竟另一座山頭是北山派的蓮池寺所在,應該沒有宵小之輩敢在這裏作威作福的。
這時路邊枯黃的樹叢裏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花飛雪握緊了手中的太阿劍,走過去挑開草尖,本以為是山中猛獸,正預備一劍劈過去,哪知樹叢裏什麽都沒有,唯有一縷月光透過枝葉的縫隙揮灑進來。
花飛雪轉過身正欲離去,這時忽然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從地面上傳來,“水……水……”
聲音很輕,夜幕下宛如夢呓。花飛雪回手撥開幾根枯枝,走近了一看,只見一個年輕男子橫躺在樹下,身上穿着蓮池寺的灰色僧衣,面色雪白,此時一絲血色也無。聽到聲音,眼睛卻好像睜不開似的,長而濃密的羽睫扇了扇,雖然閉着眼睛,昏暗光線下,他臉龐的輪廓很美,無懈可擊,近乎虛假,昏迷中喃喃又說了一句,“水……”
花飛雪遲疑片刻,走過去扶起他,取出腰間水袋給他喂了一口。他看樣子是渴得狠了,喉結一動,喝了好幾口,臉色這才好了些。細細察看之下,才發現這人身上只有一處外傷,右手手腕似是被利器所傷,割破了動脈,一路上血流不止,染紅了附近的大片泥土。花飛雪遲疑片刻,撕下一塊裙裾,蘸了藥粉幫他包紮好傷口,男子的氣息很弱,顯是耗盡了內力,看來之前應該剛經過一場惡鬥。
花飛雪從小在鹽幫北苑生活,雖然衣食住行都有下人照應,卻也不同于養在深閨的大小姐,知道該如何在野外過活。很快在附近找到個山洞,将那位傷者安頓好,到樹林裏拾了些柴禾,用火折子點起一堆篝火,拿出包袱裏的幹糧在火上烘着,又到附近小溪裏打了些水來,溫熱了端給那位命懸一線的年輕男子,輕輕晃了晃他,說,“起來吃點東西吧。”
男子陡然睜開眼睛,火光輝映下一雙眸子晶亮清澈,美不勝收,纖長羽睫籠罩住眼睑,目光有些模糊不明。不知為何,花飛雪忽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問道,“看你的衣着,可是蓮池寺的僧人?”可又瞥見他一頭烏發漆黑如玉,便有些不解。
男子擡眼看她,一雙眸子極美,瞳仁四周仿佛嵌着淺淡花紋,因為沒有什麽神采,反而顯得目光柔和。只是他身上的氣息總是讓她覺得似曾相識,花飛雪又道,“我是鹽幫北苑的花飛雪,不知我們之前可曾見過?”
一絲狡黠的光芒從那男子眼底迅速閃過,暗夜之下不易察覺,他思索片刻,淡淡答道,“我是蓮池寺帶發修行的僧人,法號悟塵。”
秦叔叔為人不拘小節,只是對于僧人一向敬佩。花飛雪從小耳濡目染,聽了這話,自然待他也是恭敬,只是不知他怎會受了這麽重的傷。當下卻也不多問,只将幹糧放在一旁,朝那人點了點頭,便起身走到山洞另一旁。
洞口處有微風,十分清涼。山林靜谧,夜色無聲。那僧人吃了幹糧,歇息片刻,起色好轉,道,“多虧我碰見了你。不然山裏有那麽多猛獸,我身上又沾着血,肯定是兇多吉少的。”
花飛雪道,“舉手之勞罷了,不必放在心上。”不經意看他一眼,卻見月光之下,那僧人一張俊臉俊美無雙,眼瞳不似方才那般虛弱,便生出一種若隐若現的壓迫感。
他側頭瞥她,仔細端詳片刻,忽然說道,“姑娘美貌,說是傾國傾城,想來也不為過。”
荒山野嶺,孤男寡女,聽了這話,花飛雪微覺尴尬,對方來歷不明,也便有些警覺,便道,“你是出家之人,怎會也如俗人一般在意這副皮囊?百年之後,也不過都是一掬塵土罷了。”
他微微一怔,用重新審視的目光看她一眼,只見女子身後是清冷如泉的一汪月色,籠罩着遠山翠黛,美得仿佛是畫中的人。他笑,單手在面前一豎,深深低下頭去,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悟破淨塵,萬法皆空。姑娘蕙質蘭心,貧僧佩服。”頓了頓,忽然話鋒一轉,擡眼看她,道,“只是這萬丈紅塵,聲色犬馬,風光撩人,你,我,還有芸芸衆生,誰又能真正做到無欲無求?……美人與美景,皆是一番因緣際會,都不該虛度了才是。”
他這話說得玄妙,微帶輕薄,卻又讓人無法反駁。花飛雪也不再說什麽,只是站起身往洞口處走去。涼澈的空氣迎面而來,沁入肺腑之後帶來一絲清醒的寒意。
天邊懸着一鈎明月,清輝萬裏。山林裏一片靜谧,遠處山巒頂端霧氣缭繞,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幅被暈濕了的水墨山水畫。花飛雪倚着洞口站着,側臉被月光映得一片素白,睫毛和鼻梁投下好看的陰翳,遠遠望去,就如畫上的美人影,單薄動人,又仿若虛幻。
前方有那麽多艱難險阻,肩膀上又背着那麽多的人情債,要她如何可以安睡?
雖然只跟連佩沙妮有過一面之緣,可是她的性子已經可見一斑。那女子從小被父兄驕縱慣了,心狠手辣又任性妄為,要在乾坤頂幫她三次,不知都會是怎樣的一番難事。轉念又想到錦鳳夫人,想起她在鹽幫北苑的昭陽軒裏對自己所說的一番話,花飛雪不由在心裏打了個顫。
“如果你争不到少主夫人的位置,可別怪我……”錦鳳夫人那時端端坐在貴妃塌上,風韻猶存的臉上浮現出意味深長的表情。手裏捏着她的痛處,便覺有恃無恐。
可是花飛雪又豈是任人宰割的性子,恭順說道,“夫人,秦叔叔是鹽幫的元老,幾十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在幫裏也德高望重。您一向公正嚴明,想必絕不會因為我的緣故去對付秦叔叔的。”
“你從小就是個聰明姑娘。在我面前也不必裝傻。”錦鳳夫人鳳眼一挑,瞥她一眼,道,“我自然是不會對付秦慕陽的。——我只不過會告訴他一個真相。”說到此處,她收住笑容,看着花飛雪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十五年前,錢塘江畔,旺水客棧。”
花飛雪身子一顫。
“當時我也在場。”錦鳳夫人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她走過來,近距離地打量花飛雪,啧啧一聲,說,“看看,轉眼間,你都已經出落成這麽美的大姑娘了。真是歲月不饒人啊。”她做出一副親昵的姿态,握住花飛雪的手,說,“——只要你能幫我得到我想要的,這個秘密,就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知道。”
——當時聽到錦鳳夫人這番話之後的感覺,花飛雪至今想起,仍然覺得不寒而栗。此時山洞外有一輪明月當空,照得漫山遍野一片明亮的白,卻不知這暗夜光芒的背後,又有多少人在擔驚受怕,多少人在黯然心傷了。
“你在想什麽?”一個動聽的男聲自身後響起,暗夜聽來近乎有些虛假。那僧人不知何時走到花飛雪身後,身量很高,扶着石壁并未站直身體,卻還是已經比她高出了許多,瘦削玉立,擡眼望一眼洞外明月,盈盈美目燦然生輝,問道,“獨自賞月,不覺孤寂嗎?”
花飛雪怔了怔,往前踏出一步,離他遠了一些,道,“孤寂不孤寂又能怎樣?映雪賞月可以與人分享,可是有些事情,注定是要獨自面對的。”說罷嘆了一聲,這一聲嘆息在半空中回旋很久,才如塵埃一般緩緩落下,她眼眸清美,婉轉一瞥,道,“出家人慈悲為懷,普度衆生。想必大師一定不會有違色戒,趁人之危。”
“因緣際會,怎可說是趁人之危?”悟空倚着石壁看她,灰色僧衣寬袍大袖,一雙眼睛忽現邪魅,明亮攝人,忽然擡手撫向花飛雪的臉龐,說,“你怎麽了?好像有種幽怨從你眼中飛逸出來,看得好生讓人心疼。”
他的手很大,很暖,碰到臉上有種奇怪的觸感,花飛雪一怔,本能地側身避過,臉上現出愠色,剛要發作,這時只聽他又說,“像這樣的美人兒,一定有很多男人喜歡吧?還有什麽事情可愁?女人一生最重要的就是選擇一個對的男人。——你看我怎麽樣?”他眼中忽現幾分邪惡的神采,身手極快,扳過她的肩頭,伊人身畔彌漫着幽如蘭花的清香,唇邊揚起一抹戲谑的笑意,他說,“即使我真是出家人,見到你也會忍不住還俗的,花飛雪。”
她心頭陡然一驚,神色一變道,“你認得我?”本能地掙紮一下,卻只覺有源源不斷的內力自他掌心湧了出來,鐵鉗一樣,箍得自己半點動彈不得。那僧人眼簾微垂,眼中瞬間閃過一絲輕佻風流的神色,月光之下膚白如玉,鼻梁秀挺,竟是極為美麗的一張臉龐,他說,“花飛雪,你有沒有聽過東郭先生的故事?”
她暗中用內力與他對抗,卻有如蝼蟻撼樹,根本不是對手。花飛雪自知不敵,今日唯恐兇多吉少,眼中不由溢出一絲惶恐的神色。他只覺懷中身體微微抖了一下,伊人美目動人心魄,心中不禁愛憐之心油起,溫柔地攬住她的肩膀,說,“你不要怕。就算我是東郭先生救起的那只狼,也不舍得吃了你的。”
花飛雪想躲也躲不得,擡眼看他,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那僧人将一身灰衣褪去,露出暗紅色的衣衫來,除去表面端莊的一番掩飾,他的邪魅陰詭流露無遺,揚手拈起她的下巴,道,“再好好看看,認不認得我?”
忽然想起雪崖之下暗紅如血的那個身影,以及月光下那雙漂亮到令人過目不忘的眼睛,花飛雪驚道,“你是……”
他身子往前一傾,将她抵在洞口處的石壁上,呼吸清淺,絨毛一樣呼在她臉上,說道,“花前月下,美人在側,我殷若月,是絕對不會辜負這一番良辰美景的。”
聽到這個名字,她身子一僵,內心深處有一種駭然湧出來。望着那一雙烏黑深眸,一時竟是手足無措。
盡管生着一堆篝火,山洞裏還是很涼,花飛雪穿着那一件紫貂披風,寒氣還是從四面滲透進來,一雙手只覺冰涼。他忽然捉住她的手,那樣的纖細,那樣的涼,他邪邪一笑,說,“今晚讓我抱着你睡吧,這樣兩個人都能暖和一點。”
他身上有種獨特的香味,淡淡的,雖然被适才僧袍上的香火味所掩蓋,卻還是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花飛雪定了定心神,極力掩飾內心深處的慌亂,冷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殷若月,你不要逼我。”
殷若月很近地看着她,一雙眸子極美,在暗夜之中光若寒星,很近地凝視着花飛雪的臉,伸出修長瘦削的手指撫了撫她的長發,唇邊揚起一抹冷峻而又邪惡的笑意。那雙瞳仁越來越近,花紋深邃詭魅,她望向那雙眸子,只是一眼,竟就像磁石一樣被吸引住了……忽然之間,心裏仿佛有一根繃緊的弦舒展開來,意識漸漸模糊,仿佛緩緩沉沉地跌進了夢裏……
恍惚中,花飛雪好像看到無數盛開的彤鳶花……紅花藍葉,幽光之下搖曳生姿。
光線漸漸淡了下去,好像又回到那個夜晚,那個擁有漂亮眼睛的男子抱着自己,黑暗中見不到的他的容貌,卻能看到一雙極美的瞳仁,似笑非笑,透着一抹難以言說的妖邪之氣,卻又極澄澈,宛如飛星入海,水花四濺……
時空仿佛凝滞住了,不是現在,也不是當初。只是那一雙眼睛,明亮在無邊的黑暗中,仿佛最耀眼的星辰,光芒四濺……
她像是中了法術,渾身綿軟,動彈不得,意識也漸漸模糊,奮力清醒着,問道:“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那男子抱得她更緊了些,唇邊熱氣呼在她耳際,說,“我只是個對美人感興趣的男人……何必要有冤有仇才能夠在一起?”
花飛雪只覺渾身綿軟,掙紮着想要推開他,雙手卻仿佛無力,竟是半點兒都動彈不了。他的唇不由分說地印下來,沿着她的額頭一路向下,雙唇溫軟,帶着一縷難以言說的魅惑氣息。像是着了魔,一種醺醉的感覺自頭頂籠罩下來,好像整個人都要飄起來了……她開口想說些什麽,卻讓他的舌尖趁機侵占進來,一陣酥癢的感覺湧遍全身,驚呼變作一聲輕微的呻吟……她本能地攥住他的衣領,雙眼因為驚怔而瞪圓了,睫毛翻卷而起,更添了幾分手足無措的美感。
他的輕吻漸深,慢慢多了一絲掠奪,沿着下巴滑到脖頸,伸手熟練地解開她的衣襟……花飛雪有些意亂情迷,用最後一絲意志抵抗着,想要掙紮,卻又動彈不得……像是沉溺在水裏,就要深陷其中……恐慌中她搖了搖頭,哀求道,“不要……”一雙美目幾欲滲出淚來,秋水蒹葭,楚楚動人。
他的動作稍緩,唇角邪邪上揚,片刻間還是吻上了她的脖頸……白皙細膩,散落着一縷碎發,夾雜着幽淡如蘭的清香……花飛雪身子一顫,幾欲呻吟出聲,這種從未體驗過的觸覺讓她覺得恐慌,雙眼盈盈含淚,情急之下竟掙開了雙手,奮力想要推開他,半是怒意半是哀求,“你放開我……”
她的眼淚,順着他的脖頸滑入衣襟,有一些涼。他雙目一凝,忽然停下了動作。
奮力克制住自己的欲望,他捏起她的下巴,細細端詳片刻,嘆了一聲,道,“你真的很美,美得讓人不忍心委屈了你。”他貼住她的額頭,用拇指摩挲着她柔軟的唇瓣,嘴角綻出一抹詭俊但有幾分溫柔的微笑,有些憐惜地說,“好吧。總有一天,你要你親口求我。求我跟你在一起……”
彤鳶花的香氣越來越濃……最後氤氲成霧氣,将四周掩蓋得一片虛幻。
花飛雪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汗水打濕了衣衫,四野靜寂,空無一人,卻還哪有那個男人的身影?她長籲一口氣,原來竟只是個夢。
此時天已經蒙蒙亮了,篝火不知何時已經熄滅,石壁上凝着晨露,周遭一片寧靜清冷的安詳。呆坐良久,花飛雪抖了抖紫貂皮風,正欲披在身上,卻見裏頭掉落出一根布條,正是那僧人身上的灰色衣料。
展開來一看,只見上面用燒火棍上上的黑炭寫着,“八月十五,乾坤之巅。”那字寫得很潦草,龍飛鳳舞,細看之下有種淩厲筆鋒蘊含其中。落款寫着一個令人心驚的名字——“殷若月”。花飛雪将那布條攥在手裏,想起适才所發生的一切,竟分不出哪些是夢境哪些是現實,唯有僧人臉上那一雙極美漆黑的雙眸,無比清晰地印在腦海之中,內心深處竟然緩緩生出一種駭然,以及一種不易察覺地震撼……
殷若月……
清風明月,空山寂寞,那人一襲灰色僧衣……
竟然是他!
2.
乾坤門是當今武林的中流砥柱,果然富麗非凡。
剛走到半山腰,便可遙遙看見八根白玉石柱拔地而起,上頭刻個八個大字——錦繡乾坤,鼎盛無極。那字寫得鐵畫銀鈎,龍飛鳳舞,遠看就如水墨畫一般。絲絲縷縷的白雲缭繞着重重宮闕,映襯着其後的遠山翠黛,昆侖仙宮一般飄渺堂皇。
花飛雪還未走到門口,已有一隊人馬迎接出來,領頭的是個中年嬷嬷,風韻猶存,衣着比一般人家的主子還要氣派許多。神色幹練,左邊的腰間系着雙刀,上下打量花飛雪片刻,說,“我是乾坤頂‘商府’的府司,你叫我歐陽嬷嬷就可以。”
乾坤頂很大,恢弘而富貴,可以說是武林中的皇城。大體上分做四府七苑,各行其職。
“商府”主要負責下山采買,購置各府各苑日常所需,與外界商賈聯系較密,所以初時便被稱作商府。後來漸漸擴張了職權所在,掌管了所有內務和外來賓客的接待等日常事務,因此歷任府司一定是掌門極其信任的人物,在乾坤頂上的地位舉足輕重。
這位歐陽嬷嬷皮膚很黑,依稀可見年輕時濃麗的眉眼,其中蘊着精光,一看就是幹練老辣的人物。花飛雪行個禮道,“花飛雪見過歐陽嬷嬷。”
歐陽嬷嬷看了她一眼,冷冷道,“你随我來吧。”
一路上,歐陽嬷嬷走在前頭,她身後的兩位小僮跟花飛雪說道:“迎春,夏荷,秋菊,雪冬四居是安排給初選過程中總分排名最高的四位姑娘住的。先到者先選,紀一言紀師姐選的是夏荷居。花飛雪姑娘是第二個到的,就請您在其他三居中挑選一個吧。”
花飛雪一怔,心道,自己來得這樣晚,一路上緊趕慢趕,竟然趕在了江弄玉和連佩沙妮前頭。思索片刻剛要回答,卻聽那兩個小僮又道:“姑娘不用急着答複。天亮之後如果您還醒着,再選就來得及。”這話有幾分蹊跷,雖然語氣依然是恭敬的,聽起來也有些陰沉。
此時歐陽嬷嬷帶着她轉入小巷,兩位小僮也不再說話。路途漸漸冷清起來,一行四人沉默一路,望着他們的背影,花飛雪放慢了腳步,莫名覺得有些異樣。
此時天色又暗了幾分。
原本這乾坤頂上真真是瓊樓玉宇,氣象萬千,可是漸漸行入正路側面的樹林中,景色也随着西沉的暮色一起荒涼起來。路越走越偏,花飛雪察覺不妙,猛地頓住腳步,果然看見垂首走在前面的三人也同時停下腳步,手握劍柄,緩緩回過頭來。
花飛雪握緊太阿劍,一邊對峙一邊冷靜說道,“這就是乾坤頂的待客之道麽?”
歐陽嬷嬷也不說話,只是交叉舉起雙刀,腳步穩健且迅速,率領兩個小僮疾速朝花飛雪攻來,陰沉的聲音與劍氣一起在擴散在黃昏的樹影中:“門主要我試你的武功。”
“——可是我自己,想要你的命!”兩支兵刃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響,顯得整片樹林忽然靜了下來。兩位小僮劍法稚嫩,配合得卻很好,歐陽嬷嬷攻上路,他們就攻下路,饒是花飛雪的太阿劍鋒利無比,在以一敵三的情況之下,也未占到什麽便宜。
刀光劍影中,元氣大傷的花飛雪漸漸體力不支,只是劍招依舊穩健,劍氣織成一張周密的網,任那三人合力圍攻,也未見落了下風。
“小妮子劍法倒精湛!”歐陽嬷嬷冷笑道,“只是論內力,你差得太遠了!”說罷雙刀分開,上下亂刺,招招致命。花飛雪心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揚聲喝了一聲,“‘撫餘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既明’,秦慕陽的東君劍,你看如何?”
乍然聽到秦慕陽的名字,歐陽嬷嬷竟是一愣,太阿劍鋒利無比,樹上葉片紛紛飄落,風聲喝喝,劍光耀眼,兩位小僮被這突如其來的淩厲劍氣逼得後退一步,歐陽嬷嬷手上的動作慢了幾分,花飛雪趁機提氣,縱身一躍至樹梢,使出輕功往反方向跑去。
歐陽嬷嬷怔了怔,追出幾步,又停住腳步,朝兩位小僮喝令道,“用機關。”
兩位小僮領命,一左一右砍斷了紮在泥土中的兩根樹樁。一排被折彎了的大樹反彈起來,依次往花飛雪的方向打去。
花飛雪躍在半空,避無可避,只好借力踏在迎面而來的樹冠上,只是動作不夠快,整個人被彈了起來,風中落葉般飛了出去。
知道前方是一處斷崖,歐陽嬷嬷停住腳步,不再往前追趕,望着花飛雪的墜落的方向,自言自語道,“小妮子,別怪嬷嬷我心狠手辣。要怪就怪你長得太美,紅顏禍水,擋了我們一言的路……我斷不能讓她再受一點委屈。”
紀一言是洛千秋的小師妹,二人從小青梅竹馬,原本勝券是很大的。只是歐陽嬷嬷從小看着他們長大,深知洛千秋對她只有師兄妹之誼,并無男女之情,卻又曾親耳聽到紀一言跪在霧隐崖前獨自禱告:一言此生父母緣薄,孤苦半生,無依無靠。但只要能夠得到洛千秋的愛,便今生無悔,甘心承受所有的痛楚了。
此時天已經全黑下來,歐陽嬷嬷在幽黑的樹林中伫立片刻,帶着兩位小僮轉身離開,低聲囑咐道,“明日若是有人問起,就說鹽幫花飛雪沒有來過。”
黑暗中,只見右邊那位小僮眸光一閃,垂首跟在她身後,唇角綻起一抹異樣的笑容。
月光如水。
花飛雪淩空被彈飛出去,依稀看見前方竟是一處斷崖,驚變之中定下心神,深吸一口氣,閉目默念與“東君劍法”相對應的輕功口訣:“駕龍辀兮乘雷,載雲旗兮委蛇;應律兮合節,靈之來兮敝日……”
淩空中睜開一雙美目,只見斷崖下是一大片低矮的梨花樹,暗夜之下白茫茫如香雪海。花飛雪傾盡畢生所學,将那兩句輕功口訣發揮到極致,下墜之後,運氣踏住梨樹往前疾速奔去,借此卸掉從高處掉落下來的沖力,奔出數丈,卻發現前方竟是一道褐色的崖壁,上面嵌着棱角鋒利的怪石,若迎面撞上去,必定粉身碎骨。
可是方才的沖力太大,腳下停不下來,一時間沒有退路,只能踏着梨花樹直直往石牆上撞去,花飛雪驚恐地閉上眼睛……
恍惚中,想象中的冷硬和疼痛卻未來臨。那牆壁暖且溫軟,散發着一絲淡淡的與梨花相得益彰的清香。她詫異地睜開雙眼——
天旋地轉中,梨花花瓣如雪片般飛舞,迎接她的不是冰冷奪命的石壁,而是一個似曾相識的男子。那人接住她,單手抱着她飛旋在半空,側臉的線條俊逸分明,如水墨畫中的湖光山色,秀麗卻不清晰。
在半空中旋轉數圈,卸去了那巨大的沖力,他托着白衣如雪的她緩緩下落,目光相接的片刻,二人都有一瞬間地怔忡。
明月之下,茂密的梨花樹片片綻放在對方身後,香雪如海,夜風清冷,彼此精致臉龐的輪廓都仿佛憑空畫出來的一般虛幻。此刻她還停留在他懷裏,男子的雙手環在她腰上,陌生的溫熱氣息撲面而來,她身子一僵,背部突如其來地閃過一陣酥麻。
“是你。”他聲音裏聽起來并無太多的驚訝,一雙眼眸漆黑,深處透着淡漠之色,一襲青衫素服掩不住四溢而出的雍容貴氣,腰間還別着那支霜色玉簫。冠玉一般的臉孔上,細長如畫的眉眼微微彎成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微微颌首,道:“花飛雪。”
她對上那雙黑水深潭一樣的眸子,怔了一怔,道,“秋公子,我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
此時她已奔波數日,素淨臉龐上一點妝也未帶,一縷淩亂了的劉海揚在風裏,別有一種柔弱的美感。她從他懷裏輕輕掙脫出來,雙腳落地的片刻,猛然間傳來撕心裂肺的一陣疼痛,她驚呼一聲,秋公子手疾眼快,已經打橫将她抱起來。方才那疼痛的一瞬,她的雙手已經本能地攀上他的脖頸,面容如玉器一般清冷溫潤,“那種荊梨樹有刺。你的腳很痛吧?不過你的輕功真的是很好。”
她此時這般狼狽,他卻笑得爽朗,說道,“什麽叫做身輕如燕,疾步如風,今天我算是見識到了。”
花飛雪依偎在他懷裏,鬓發有些淩亂,風一拂就貼在了白玉般的臉龐上,顯得一張笑顏柔弱而嫣然,她說,“比起秋公子來,我還差得遠呢。若不是你方才出手相救,我恐怕就要死無葬身之地了……”她擡起頭來,聲音輕了一些,有幾分羞澀,又有幾分感激,她的目光輕輕掃過他的眼,說,“我真不知該如何謝你。”
伊人嬌軀溫軟,吸一口氣,女子的清香沁入肺腑,他莫名一怔,忽然有種想要伸手替她拂去那幾根烏玉發絲的沖動。
然而他又是何等鎮定自律的人,剎那間的悸動也只是一瞬。擡起頭不再看她,大步往荊梨樹林深處的一處草廬走去,聲音依舊溫潤平靜,溫溫一笑,道:“姑娘快些養好腳上的傷,不須我再抱着你,便算是謝了我罷。”
3.
這座草廬外表看上去有些簡陋,裏面卻整潔清雅,四壁挂着幾幅水墨風景,大多畫的是梨花,花瓣用色是清淡的水粉,旁邊題着三個蒼秀小字“素蝶谷”。
袅袅熏香從銀制香爐中緩緩逸出,花飛雪斜倚在紫玉床上,打量着四周,說,“看樣子你常住在這裏。”話說到此處,她忽然想到什麽,臉色微微一變,說,“莫非你是乾坤門的人?”
秋公子留意到她的神情,笑問:“怎麽,你跟乾坤門的人有仇?”
花飛雪答,“就是乾坤門商府的領頭人把我打下懸崖的。——他們想要我的命。”
秋公子微有些驚訝,“商府府司應該是歐陽嬷嬷吧?她怎麽會跟你動手?”
花飛雪沒有回答,只是有些警覺地看着他,問道:“你果真是乾坤頂上的人?”
秋公子輕輕一笑,搖了搖頭說,“我只是這素蝶谷的主人。”他頓了頓,笑着看她,又說,“素蝶谷并不屬于乾坤頂,只是這裏盛産荊梨花瓣,是一種很好的香料,偶爾會與乾坤門的商府有些生意上的來往。——所以我認得歐陽嬷嬷。”
花飛雪的神情将信将疑,側着頭問:“你姓秋?叫什麽名字?”與平素總是淡淡的表情不同,多了幾分狐疑,反倒顯出難得的可愛。因為好奇而挑起了眉毛,纖長的睫毛自然上卷,側臉看上去比平時多了幾分俏皮,依然精致如細瓷。
秋公子笑起來,表情如水起漣漪,溫潤清俊,他說,“你可以叫我瞬之。”
乾坤門門主姓洛,夫人姓陳,頂上的外戚家仆大多不出這兩個姓。花飛雪這才褪去了将信将疑的表情,微有些歉意,說,“其實我不該逼問你的。我只是……不太喜歡乾坤頂那個地方。”她擡起頭來看他,頓了頓,說,“我不希望你是跟他們一樣的人。”
秋公子此時正翻出藥箱幫她敷藥,聽到這話,動作不易察覺地微微一頓。很快便翻到一瓶藥粉,站起身去窗邊接住幾片新鮮的花瓣,回來坐到她腳邊,略一猶豫,還是伸手為她除去了鞋襪。
燭光搖曳中,花飛雪雙腳白皙小巧,如精雕玉琢的蓮藕,指甲上塗着大紅蔻丹,竟透着絕美清澈的外表中看不出來的一番冶豔。
見他正瞧着自己的雙腳,花飛雪臉上一紅,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乎微不可聞,“塗着玩的……有些太紅了吧。”
草廬內忽然靜了下來。窗外吹進來的風,發出嗚嗚的聲響,好像是誰忽然間難以遏制的劇烈起伏的呼吸。
秋公子忙移開了目光,不敢再往那蔻丹上看,細細擡起伊人玉足,白皙腳掌上的傷口還在流血,一樣的紅豔……那是從她體內流淌出來的溫熱的液體。滴滴落到他手上,心中竟然剎那間湧出一種疼惜,那是許多年來都不曾有過的感覺。
定了定神,将荊梨樹的花瓣蘸了藥粉輕輕按在她傷口處,嘶的一聲,伊人玉足一顫,他忍不住輕輕按住她的足弓,說,“疼嗎?疼的話你就喊出來,會好受一些。荊梨樹上的刺毒性不大,卻會很疼,只有用荊梨花的花瓣配上這種藥粉才能解毒。你忍過這一刻,很快就會好了。”
花飛雪咬着嘴唇,面色蒼白,因為疼痛而流出的汗水暈濕了幾縷碎發,粘在臉頰上,淩亂而柔美,她的腳在他寬厚的大掌中微微顫抖着,分明強忍着,卻說,“不疼的。……多謝你了。”
此時夜已經又深了幾分。
一盞燭火随着窗口處逸進來的晚風輕輕擺動着,在牆壁上投出小小的朦胧的光暈。秋公子擡起頭,驀地望見她輕咬朱唇的樣子,胸中竟是微微一滞,手心裏忽然滾燙起來,仿佛握着的不是伊人一雙玉掌,而是忽然間燃起的一團烈火。
秋公子強自鎮定,緩緩松開手,站起來背對着她,沉默良久,推開了窗。
漆黑的夜,涼如水。飛逸進來的夜風,讓他很快清醒下來。
印象中,好像從未有過那樣的感覺。心裏,手上,眼中……剎那間竟然像是有火在燒,五味雜陳,又甜又苦。
可到底是自制力很強的人,秋公子很快用笑容掩飾住方才那一瞬間的失态,禮貌而鎮定地說,“不早了,姑娘早些休息。我以後再來看你。”
花飛雪輕輕應了一聲,一時間不敢看他,垂頭別過臉,表情裏有一剎那的嬌羞無限。
只是下一秒,眼望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獨自面對緊閉的镂花對扇門,她臉上的表情迅速褪去,漸漸如水面一般平靜無痕。
呆呆獨坐半晌,佳人獨自嘆息一聲,暗夜中聽起來冷淡而惆悵。
只是,無人能懂。
乾坤頂上晨曦初露,照得商府樓閣上的金漆牌匾燦然生輝。
被篤篤的敲門聲驚醒後,歐陽嬷嬷披上衣服迎了出去,見到窗外已然大亮的天色,不由吃了一驚。
想是昨晚圍攻花飛雪那小妮子,耗費了太多體力,竟然昏昏沉沉睡到現在。打開門,看見昨晚那兩個小僮之一焦急地禀告道:“不好了歐陽府司,水域靜齋的江弄玉連夜攀上乾坤頂,沒經過我們商府就直接往內苑去了。竟然直接跑到武府府司那裏報道,現在正要入住迎春居呢。”
乾坤四府,分別是文,武,樂,商。乍一看商府排名最靠後,其實倒是最有實權。只是那武府府司陳西口,年紀輕輕,新官上任,仗着自己武功好,又是門主最得意的弟子之一,時常不把她們這些老人放在眼裏,一點面子也不給。
所以,這江弄玉既然已經到他那裏報了道,再想下手,就有難了。
歐陽嬷嬷心想,從畫像來看,那江弄玉雖然不及花飛雪美貌,卻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又是水域靜齋的大弟子,家世武功都比紀一言略勝一籌,當真也是個勁敵。于是草草梳洗穿戴,便領着那名小僮便往春夏秋冬四居的方向去了。
剛踏入統領四居的圓月石門,就看見一位美貌以極的姑娘,一襲白衣勝雪,婷婷玉立地站在清晨的日光之下。柳綠花紅,愈加襯得佳人冰清玉潔。
歐陽嬷嬷不由一愣。
然而此刻,愣住地卻不只她一人。
高大男子在圓月石門後遠遠望住良久,終于開口喚她一聲:“花飛雪。”
花飛雪轉過頭,那人高大輪廓深邃,俊朗端方,日光下皮膚透着一種與中原男子不同的白,正是連佩沙朗。
他是上乾坤頂來送妹妹連佩沙妮的。雖然心裏明知很可能會在這裏見到她,可在四目相對的一瞬,他還是有些心驚。
花飛雪此刻看起來有些憔悴,卻還是那麽的美,即使站在諸多姿色各異的美人中間,依然如此出衆。這時從她身後走出一個女子,四下看看,做一個端莊的笑容,“沒想到大清早的,這裏竟然這般熱鬧。”
那女子生得一雙上挑的杏眼,五官明麗無懈可擊。在場衆人卻紛紛暗自心想:果然美人是不能比的。這水域靜齋大弟子江弄玉天生美貌,當真萬裏挑一,但在鹽幫花飛雪面前,還是高下立見。
——可見天下第一美人之名,果然并非浪得虛名。
江弄玉處事圓滑,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