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知道過了多久,花飛雪睜開眼睛,借着昏暗的燈光,發現自己正身在一處石階上,卻不覺得很涼,原是殷若月将自己抱在懷裏,他溫熱的體溫絲絲縷縷透過衣衫傳過來,無聲地稀釋了陰冷暗夜的寒涼。
此刻殷若月還未醒來,緊閉的雙眼使得睫毛看起來更加纖長,這張絕世臉龐,此刻看起來安靜單純,宛如嬰兒,花飛雪不由看呆了片刻,清晰感覺到他的呼吸輕微如絨毛,輕輕起伏着,獨有的氣息拂在她臉上,帶來一陣異樣的酥癢。
舉目望去,四周昏暗,身後是一座黑色斷橋,上頭零星飄着幾盞碧色螢火,迎風招展,搖搖欲墜。這時,腰間忽然一緊,是他攬了攬她的腰,說:“你沒事吧?方才落在斷魂橋上,我們差點就被卷下去了。”他坐起身,唇色有些蒼白,苦笑一聲,說:“原來我使出畢生之力,也只能帶你逃到這裏。”
這時,二人腳下忽然漫上來一圈黑色的海水,漲潮一樣越湧越高,所到之處發出嘶嘶的聲音,碰觸到花飛雪白色的裙裾,頃刻間竟像火焰一樣燃燒起來,殷若月手疾眼快,一把将那片裙裾撕扯下來,拉着花飛雪轉身往石階上方飛奔而去。
黑色海水越漲越高,殷若月的步伐也越來越快,一紅一白兩個身影被黑色海浪緊緊追逐着,這時石階漸陡,花飛雪一腳踏空,險些掉落下去,殷若月見狀,忙單手将她提起,往前方石階上甩去。花飛雪處在上方,那一刻險些松開了他的手,急忙握得更緊,道:“殷若月,你不要放開我!”
殷若月心中一暖,低頭望了一眼快速漫上來的黑水,運功提氣,又奮力拉起花飛雪沿着蜿蜒而上的石階向上奔去。花飛雪只覺四周景物快速後退,那感覺如風,就像是在飛翔……
花飛雪自诩輕功絕世,但殷若月這番身手着實比她強出百倍,讓她發自內心地欽佩。蜿蜒的石階戛然而止,盡頭停在一座石壁面前,乍一看仿佛再沒有路可以走。由于奔行的速度太快,殷若月一時停不下來,見到橫亘在眼前的陡峭石壁,不由驚了一驚,花飛雪卻從內心深處湧上來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感覺,反正半空中也無路可退,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拉着他直直往那面石壁沖了過去。
預想中的疼痛卻沒有來臨。
原來那座石壁只是個幻象,中心竟是空的,穿透之後,四周霎時光亮起來,與方才黑暗詭異的景致不同,陣陣植物的芬芳随風而來,兩側盡是奇花異草,竟是豁然開朗,別有洞天的一處所在。
兩個人癱坐在一片柔軟的草地上,望着四周鳥語花香宛如仙境一般的景致,不由都十分訝然,對視一眼,片刻後彼此都露出一抹笑容。
共同經歷了方才那一番死裏逃生,好像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滋長出來,花飛雪側頭望他,有些猶疑,卻還是問出了口:“你為什麽要救我?”
殷若月并不回答,此時花飛雪鬓發淩亂,一雙眸子依然美漾如水,也不回答,只是伸手為她理了理劉海,柔聲道:“方才,吓壞了吧?”
花飛雪搖搖頭,垂頭道:“方才那種情形,哪裏顧得上害怕。只是一心想逃,一心往前走,腦海中一片空白。”
他輕輕拈住她的下巴,尖尖剔透,我見猶憐,說:“方才那是冥月宮的斷魂橋,橋下的黑水叫做斷魂海,雖然叫做海,卻是很古怪的一種物質,遇物即燃,過去是用來處死反叛宮人的地方,是以斷魂海裏面埋葬着無數冤魂。據說從離岸掉落到下來的人,沒有一個可以生還。我們兩個……也許是命不該絕。”
他的手在自己臉頰上,指尖冰涼,掌心卻很溫暖,花飛雪猶豫片刻,終是擡手覆上了他的手背。
觸到那片溫軟,殷若月輕輕一顫,花飛雪摩挲着他的手背,說:“其實,你沒有必要陪我一起下斷魂海的。……天下美女應有盡有,你又何必對我如此?”
這些年來,看過太多的人情冷暖,虛情假意,她從來就不相信,一個人會平白無故地對另一個人好。即使男女二人真心相處,因利益錢財或其他事端反目成仇的事情也是常有的,所以便有了那句話,叫做“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夫妻尚且如此,何況萍水相逢的一對男女?
這個傲視天下的冥月宮宮主,何以對自己這樣好?難道只是因了這一副美貌,便讓他為之傾心?
這份恩,其間想必終究是有情。然而那一個“情”字,世間哪個女子不在心底裏企盼,憧憬,可冷靜坎坷如花飛雪,又豈敢輕易相信。
因為不敢相信,又想要相信,所以忍不住在心裏追問,終于問出了口。
殷若月自己也怔了怔,深思下去,心底深處竟有些駭然。二十幾年來一直自私冷靜,唯我獨尊,為何如今竟會做出這樣沖動的事?一切好像都那麽自然,又那麽反常,他是聽從了自己的心,還是自己的心也被迷惑了?
花飛雪在等他的答案。只見他冰玉般的臉龐平靜如常,星眸深處卻是陰晴不定,心頭也有絲異樣緩緩升騰上來。
也許有些事,是最好不要問出口的,深究下去對雙方都沒有好處。正想開口說些別的,這時他忽然将她的手捏在掌心裏,輕輕淺淺,卻有一絲暖意傳了過來,他說,“其實我自己也想不出原因,只是莫名就那麽做了。”他端詳着她的眼睛,歪着頭,好像是想要從這裏面找出答案來。
——那真是極美極美的一雙眼睛,晶瑩剔透,流風回雪,清清淺淺卻讓人沉溺其中。殷若月忍不住伸手輕輕撫向花飛雪這雙玲珑清魅的眼睛,嘆了一聲,說:“唉,許是我上輩子欠了你。”
他的嘴唇弧度近乎完美,緩緩勾起來,說:“當一件事無法解釋的時候,人們往往就會用這種答案。”說罷大手沿着眼睛撫向她的眉心,花飛雪下意識地垂了眼睑,羽睫在臉上投下一圈鴉色的陰影,讓人看着更添憐愛,殷若月垂下眼簾,說:“人這一輩子,有今生沒來世,緣分什麽的,都是在自己騙自己罷了。”
未曾見到他之前,她也聽過江湖上有關冥月宮宮主殷若月的傳聞。奸佞,好女色,神秘莫測,殺人不眨眼……他的輕浮,他的邪詭,自己也是親眼所見。可是為什麽,這一次他竟會冒死相救,難道只是為了跟軒轅離兒置氣?還是真的對自己有情?
心緒紛亂中,他輕輕将她攬到懷裏,花飛雪有一瞬間的遲疑,終還是順從地把頭輕輕靠近在他肩膀上。他的聲音很輕,說,“也許我們再也出不去了,你知道嗎?”
除了感念他的救命之恩,或許也有些別的什麽,她一時也不願深究。這一刻靠在他懷裏,方才覺得疲憊,四肢百合都放松下來,鼻息中湧入他衣衫上熟悉的熏香,心方如塵埃遇水,漸漸安定下來。此時鼻尖忽然一濕,緊接着聞到着一縷血腥味,擡起頭來一看,卻見若月的胸前的衣襟紅了一大塊,竟然已經受傷多時。
花飛雪大驚失色,很快鎮定下來,輕輕撕開那片衣料,上頭有一道很細的劍傷,此時已然裂開,正汩汩地流出血來,秀眉一皺,說:“怎麽會這樣?”
若月臉色蒼白,淡淡一笑,唇角如清風,仍是若無其事的樣子,說:“是我安排的不好。先去端了金刀門,消耗了內力,也浪費了不少時間,讓你落在離兒手上……我不該丢下你一個人的。也許這就是我的懲罰。”他頓了頓,嬉笑着又道,“不過還好,最後的結果也不壞。這人間仙境般的地方,本就該同天下最美的女子一起來的。”
花飛雪見他這時還顧着嬉笑,不由嗔了他一眼,忙扶他靠到附近一棵大樹下,淺粉花瓣紛飛落下,卻是從未見過的一種樹。她此時也無暇顧及這些,從雪白衣衫上撕了一條紗帶下來,一邊幫他包紮傷口,一邊無奈道:“這個時候你還賣口乖,當真是宮主當慣了,不知人間疾苦。——這裏荒無人煙,我們吃什麽,住什麽?你又受了傷,此處盡是奇花異草,卻沒有熟悉的草藥,也找不到郎中,我該如何為你療傷?”
“呵,原來你這麽關心我。”殷若月滿意一笑,擡手撫向她的臉頰,神色輕佻而俊美,調笑道:“天當被,地當床。即便是餐風飲露,同你一起,也是無妨。”
花飛雪霎時臉紅,胡亂推他一下,轉頭不敢再看他。結果這一下卻正觸在殷若月胸前的傷口上,他笑着捂住傷口,作勢道:“哎呦,好疼。”
花飛雪回頭嗔他一眼,卻見那雙漆黑漂亮的眸子正眯起來凝望自己,心頭微微一動,忙又轉過頭去,走到一旁坐着,不再理他。
環顧四周,只見此處花樹缭繞,一條清澈的小溪穿過碧綠的青草地,往一片大湖中流彙過去。湖邊有一處朱色連廊,精巧地架在水面上,彎彎曲曲地通往湖水中央,旁邊還拴着一片竹筏,随着水波一起一伏地搖曳着。此間風景如畫,好像曾經在哪裏見過,心頭忽然又有一種莫可名狀的熟悉感洶湧而來,脫口而出道:“浣玄亭……”
此時殷若月正倚着樹幹坐在她身邊,擡頭剛好看到樹蔭婆娑中,那紅色連廊入口處掩映着着一面由七色琉璃制成的牌匾,上面雕着三個字:“浣玄亭。”
然而此時花飛雪所在的位置,是無法看到這副牌匾的。殷若月心中詫異,想起方才也是花飛雪靈機一動,帶他冒險撞向石壁中央,二個人才得以在斷魂海邊逃出生天。然而這裏是冥月宮的禁地,自己都未曾來過,花飛雪何以會這麽熟悉?
浣玄亭這三個字,仿佛勾起了某些東西,腦仁深處嗡嗡作響,仿佛觸碰到記憶中的禁區,忽然痛了起來,花飛雪痛苦地閉上眼睛,方才死裏逃生,精力幾乎耗盡,眩暈之下伸手扶住殷若月的手臂,此刻頭痛欲裂,再也支持不住,喃喃道:“又來了……好痛!”
此時天光一片彤色,花飛雪面色蒼白,憔悴中透着天生麗質的妩媚,眉心緊緊蹙着,睫毛含淚,将落未落,想是十分難受。殷若月愛憐之心油起,不忍看她再受苦,雙手捧起她的臉,輕聲說:“來,看着我的眼睛。”這聲音中帶着魅惑的磁性,像是有某種魔力。
花飛雪依言望向他的眼睛,只見那雙極美瞳仁仿佛離自己越來越近,緊接着身體仿佛騰雲駕霧般輕浮起來,疼痛緩緩消失,全身仿佛被一股暖流包圍了,漸漸失去了知覺……
殷若月扶她在不知名的粉花樹下躺好。
落英如雪,身邊女子一襲白衣素裙,沉睡在似有若無的花香裏,宛如九天谪仙,落下凡塵。光是望着,就讓人覺得心中平靜。
殷若月捂住胸口,揚唇一笑,唇角卻滲出一絲血來。
在內力耗盡的情況之下使用瞳術,其實是很危險的一種做法。可是因為不忍心看她疼,他竟真的這樣做了。不由獨自嘆了一聲,有些惱怒地側頭看她,心中五味雜陳,深處竟不知是悲是喜。
花飛雪睡容柔美,這時有片花瓣飄落到她鼻尖上,許是覺得癢,精致秀挺的鼻子動了動,樣子十分嬌憨可愛,然後側過頭去,一縷烏黑的劉海垂落下來,更映得肌膚勝雪。
絕美男子坐在花樹之下,深深凝望着身邊熟睡的女子,側臉勾勒的弧度宛如畫中人。一手捂着胸口,黑發披散,唇邊的血跡未幹,仿佛詭紅的一抹朱砂。
落花缤紛如雨,天邊流雲滾滾,天地間如此安靜,時間仿佛就此靜止。
很多年後回想起來,這副畫面依然深深印在腦海之中,亦是他一生之中最美,也最痛的風景。
恨當時,沒能轉過身去,從此,再無回頭路可以走。
2.
乾坤頂上陰雲密布。
素蝶谷中依然亮着一盞燭光,微弱地從窗戶縫隙裏透出來。片刻後,一位青衣公子将對扇窗自內推開,望着潇潇夜雨,輕輕嘆了一聲。将手中的玉簫舉到了唇邊,卻又緩緩放下了,雨水打在地上,檐上,簌簌作響。知音不在身旁,深夜裏的簫聲,也只能更讓人覺得悵惘。
雨聲是世間最自然的音韻,能讓清醒的人更加清醒,迷茫的人更加迷茫,寂寞的人也更加寂寞。
這時,窗上緩緩映出一個女子的身影,身量适中,窈窕年少,舉着一把油紙傘,緩緩向他走來。
青衣公子頭也不轉,淡淡說:“一言,這個時辰,你不該往這裏來的。”
“瞬之哥哥……”她咬了咬嘴唇,內心掙紮片刻,說:“或許以後,我也該改口叫你少主,不能再沒大沒小的了。”少女垂下頭,心頭似乎極為苦澀:“我知道我不該來,但我只是……我只是擔心你。”
身為乾坤門的小師妹,她比誰都清楚,外界關于洛乾坤與洛千秋父子不和的傳聞并不是空穴來風。這麽多年來,洛千秋作為乾坤門少主,與武林盟主的父親一直貌合神離,由于這兩位都是冷靜自持的人,所以通常外人也看不出什麽端倪。
可是在方才的乾坤頂密會上,這兩父子意見不合,矛盾激化起來,好在在場的人并不多,只有文武商樂四位府司和包括她在內的幾個嫡傳弟子參與。
隔着淅淅瀝瀝的雨水,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但是紀一言知道,洛千秋此時心裏想必是十分難過的。
記得小時候,他們兩個一起背《論語》,洛千秋聰明,過目不忘,在她還在背第一篇的時候,他已經背到第十篇。那時頑皮,他背完了就過來給她搗亂,她又氣又羨慕,便挑了幾篇難的考他,讓他來講解。洛千秋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先生在一旁聽着,不住捋着白胡子點頭,當然偶爾也會搖頭,洛千秋也不理會,兀自講完以後說,“其實孔子和他的門生有什麽了不起?這些道理,我爹爹早就教過我了。”那時年幼,小小年紀,他眼中有掩飾不住的自豪,仰頭說,“爹爹是習武之人,以後定是要做武林盟主的。若是他做了文人,肯定也不會比孔子那幫人差的。”
白胡子先生忙斥責道:“使不得,使不得,話可不能這樣說啊……孔夫子是大聖人,是……”洛千秋不聽他啰嗦,只是轉頭對她頑皮地眨了眨眼睛。
紀一言始終記得他那時候的眼神,比星光還閃亮,忽閃忽閃的,滿是對父親的崇拜和熱愛。可是,随着那件事的發生……這種眼神慢慢就變了,從此不再有。
門主夫人出身高貴,烈性如火,美貌無雙,無法接受自己的丈夫竟會愛上其他女人……而那個女人,還是一個卑賤的青樓女子。——便是那個鹽幫質子洛千夏的母親。
她的出現,使得洛千秋高傲的母親像尋常民婦一樣哭過,也鬧過,心思郁結,之後竟然一病不起。
素蝶谷中雨聲簌簌。青衣公子打開門,将撐傘的女子讓進屋裏來,倒了杯熱茶給她,又将雕花金熏籠點起來,放在她腳邊,一時間暖意四溢。只是俊秀臉龐上平靜無波,看不出一絲表情,紀一言望着這張從小到大令她魂牽夢萦的容顏,心想,小時候的瞬之哥哥,可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的。
往事流轉,她的心也跟着自己的回憶忽悲忽喜。
那時年少,春衫薄袖,洛千秋是家中獨子,母親恩厚,姐妹愛戴,父親雖然有時嚴厲,不茍言笑,卻是他心底裏最敬佩,最欽慕的人。他天資聰明,朝氣蓬勃,本該是個快樂無憂,得天獨厚的少年郎。可是那件事之後,他日日陪在母親病床前,眼看着這個曾經風光無限的女人變得蠻橫,怨怼,不可理喻,而後哀傷,懦弱,心如死灰……這個過程伴随着門主夫人的死亡,漸漸磨去了他身上的一些東西,将他變成今日這般,理智深沉,冷靜自持,難以捉摸。
想起那時先生為他們二人取字,說洛千秋八字過強,要注意中和圓融,于是便取了個與他名字意思相反的字——瞬之。他對她說,既然我叫瞬之,你便叫萬語吧,我們一起來個反其道而行之。
于是,紀一言的字,便取做了萬語。她那時只是小女孩,學問也馬馬虎虎,也不在意這名啊字啊都是什麽意思,只是聽到他說“我們一起”這四個字,心中便覺得歡喜。可是江湖草莽,與朝野文人不同,名字綽號随便叫,反倒不怎麽叫字。于是後來這就成了他們之間的專有稱呼,她叫他瞬之哥哥,他叫她萬語妹妹……
那時怎知,時至今日,一言還是萬語,對他已是全無分別。但也只有當他那樣叫她的時候,她才覺得他對自己到底還是有些不同的……言念及此,眼眶中一簇滾燙的淚水湧了出來,與臉上冰涼的雨水流淌在一起,又冷又熱,她忙用袖子胡亂擦拭着,說:“這雨水真是惱人,淋得哪裏都是。”
洛千秋臨窗站着,望着潇潇夜雨,沒有說話。
紀一言平複了情緒,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來,裏頭裝着幾樣精致的糕點,在桌子上擺好,說:“瞬之哥哥,你一晚上沒吃東西了,這是我親手用花瓣做的梨花糕,你過來嘗嘗吧。”
洛千秋轉頭看她一眼,眼底裏有些無奈,又有些不忍和憐愛,終是走過來在她對面坐下。拈起一塊梨花糕,端詳着,勾唇淺笑,說:“你做茶點的手藝,倒是越發精進了。”
紀一言見他笑了,臉上也浮現出笑容,轉念一想,嗔道:“你其實是想說,這麽多年來,我的武功不見提高,只有做茶點的手藝變好了,是不是?”
洛千秋笑而不答,咬了一口手上的梨花糕,甘甜而清香,輕聲贊道:“味道很好。”
紀一言微微垂下頭,燭光底下表情不明,說:“門主要親自去處理這件事,其實也沒有錯,你何苦一定要跟他唱反調呢?而且那個洛千夏,其實也是……”
洛千秋擺了擺手,面上表情未變,說:“不談這個了,他是門主,既然已經做了決定,哪裏輪得到我反對。”
十年之約已到,該是鹽幫交還質子的時候了,洛乾坤一直沒有過問這件事,似乎已然忘了。可是今日武府府司陳西口收到密報,說洛千夏是被冥月宮給擒住了,現在就關押在邙山北坡,便把這消息禀報給了門主。洛乾坤仿佛這才想起來這件事,開了密會,調度人手,說要親自去邙山北坡走一趟,接二公子洛千夏回來。
邙山是金刀門的領地,他是武林盟主,與金刀門門主又是舊交,想來若是洛千夏真被關在邙山,尋到也并非難事。此時錦鳳夫人正帶領着鹽幫滿世界地尋找洛千夏,人家鹽幫對待一個養子尚且如此,乾坤頂也不願落下淡薄親情的惡名,是以衆人都很贊同門主親自去邙山走一趟,唯有洛千秋一反常态,極力反對。
平素這位少主很少幹涉門中事務,只是默默将洛乾坤安排下來的事情做得天衣無縫,能力天分有目共睹,大家對他都很欽佩。衆人都知這兩父子一向關系冷淡,人前禮貌疏遠,人後井水不犯河水,然而當衆意見不合,這倒是頭一遭。
這一年來,洛千秋微服出巡,從南方到漠北,一路追查冥月宮,雖然沒有太多頭緒,但總算摸索到一些他們的行事風格。這種消息在這個時候傳上乾坤頂,很有可能是冥月宮故意散播出來的,到時來個請君入甕,願者上鈎。他把這個顧慮說出來,衆人也都覺得有理,這時武府府司陳西口卻說,少主,話雖是這麽說……可那金刀門門主是咱們門主的至交好友,這若是個圈套,他怎會不派人來通風報信呢?再說,咱們門主武功蓋世,難道還怕了冥月宮那幫故弄玄虛的一群小輩不成?
洛千秋看他一眼,心想這位陳師兄本是個練武良才,做了武府府司之後,油滑了不少,倒學會了煽風點火。當下冷然一笑,道:“此時冥月宮氣數正隆,鬧得江湖不寧,北山派幾十年來屹立不倒,卻被冥月宮一夜之間連根拔起,那何止是‘故弄玄虛的一群小輩’?北山派距離乾坤頂不過幾個山頭的距離,當時我們又收到了什麽風聲?金刀門已經許久未派人上乾坤頂,恐怕此時已是自身難保。”
陳西口被他這樣看了一眼,立時颌首不再做聲。洛千秋繼續道:“如今門主在乾坤頂為我選妻,武林一百零八派正在陸續趕來,還有許多慕名而來的江湖游俠,在前山聚集一堂。後山住着參選女眷,個個都是名門之後。現在門主若是下了山,這麽大個攤子,中間要是出了什麽差池,試問誰有能力扛得起來?”
這番話說得條理清晰,字字铿锵,且沒有半句私人恩怨在裏面。衆人一時沉默下來,片刻後,洛乾坤緩緩開口,沉着中帶着一絲嘆息:“本座親自去金刀門。——這件事就這麽決定了。”
門主的話,擲地有聲。他擡眼望向洛千秋,父子二人目光相接,彼此無聲地相互錯開,洛乾坤斜一眼陳西口,說:“從武府調配一些人手,明天一早随我啓程。你留在這裏協助少主。”
陳西口忙答:“是。”
洛千秋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走,将密室的大鐵門單手拉開,重重一摔。甩門的姿态依然優雅,只是衆人都知道,少主這回是真的動了怒。
雨好像停了,檐下滴滴答答地落着積水,素蝶谷中靜夜無聲。
“其實洛千夏的事,你真的不必介懷。”紀一言頓了頓,又說:“關于鹽幫和洛千夏,我曾聽到過這樣一段傳聞,不知該不該同你講……說起來,還與那花飛雪有關。”
乍從紀一言口中聽到她的名字,洛千秋擡起頭來,眼眸深處一瞬間掠過一絲波動,只是一閃即逝,他凝神望着紀一言,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紀一言看見他這副神情,心頭一酸,原本要出口的話題戛然而止,轉而問道:“你是不是……真的喜歡上了那個女人?”
洛千秋垂眸,并不回答,睫毛被燭光鍍上一圈淺淺的金色,映得一張俊臉越發秀美。紀一言心頭酸澀更甚,說:“好,今天,我就讓你知道她是個什麽樣的人。——錦鳳夫人撫養她十幾年,應該是最清楚她底細的人,卻拼死也不肯讓兒子同她在一起。你說,這個花飛雪,該是怎樣的一個賤人?”
洛千秋瞳色微變,顯是心中起了波動。他一向冷靜自持,善于掩飾,如今卻為那女人露出一絲破綻,紀一言越是了解他,越覺得心中苦不堪言,陰陰冷笑道,“那位天下第一美人,是與洛千夏聯手來奪乾坤門的。枉你這少主年輕才俊,智計無雙,被人家蒙在鼓裏,還全然懵懂不知!”
3.
誰能想到,冥月宮禁地斷魂海之下竟是一片人間仙境。
殷若月睜開眼睛,發覺自己正躺在一只木制小床上,身下鋪着厚厚的一層花瓣,五顏六色,淡香四溢,松松軟軟。光線是深深淺淺的綠色,落在一地碎花上,飄忽若夢,讓他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這時,花飛雪的聲音從高處飄下來,她說:“你醒了。”
殷若月擡頭,只見她正站在一座石凳上,踮腳欲将一面由花藤樹葉編織成的簾子挂在梁上。他想站起身來幫她,胸口卻是一痛,樹枝搭成的小木床十分單薄,咯吱一聲,花飛雪柔聲道:“別亂動了,當心把傷口撐開。”
這時她已将簾子挂好,使得這一處小空間裏又暗了一分,她從石凳上跳下來,四下審視一番,頗為滿意地說:“這個地方花繁葉茂,編出來的簾子也密不透風,不但能防寒,還能阻隔水汽。你晚上住在這裏,傷也能好得快些。”
原來她是将湖心上的“浣玄亭”布置成了一處居所。四周挂上密實花簾之後,只在前方留一個月牙形的缺口,外面的天光已然很暗,透進來就成了一抹很濃的墨綠色,照得木床上堆砌的層層花瓣宛如暗夜繁花,殷若月躺在中央,容顏邪美得不可思議。他仰頭看她,問道:“這些……都是你親手做的?看不出來,你還是個頂好的匠師。”
花飛雪捧過來一片荷葉,中間卷着一汪水,低頭喂給殷若月喝,道:“你昏睡了兩天兩夜,我閑來無事,便找些工夫來做。把浣玄亭變成浣玄居,也好小住一段時日。”低頭望見若月雙眸深深,暗夜中亮若寒星,頑皮一笑,說:“就賞給你這登徒子養傷用吧。”
殷若月初初睡醒,正覺喉幹舌燥,口渴難耐,此時只見她仿佛能讀懂自己心意一般送水過來,心中溫軟一片,扶住她的皓腕低頭飲水,之後卻不松手,手臂一繞把她拉近到身邊,聲音裏是慣用的輕佻,說:“你幹嘛對我這麽好?是不是念我救命之恩,打算以身相許了?”說罷伸手去攬她的腰,花飛雪起身躲開,身子一旋,步法輕盈美妙,展開的裙擺黑暗裏如盛開的白蓮,抿嘴嗔道:“看吧,你果然是個登徒子,心裏整天老想着那些事。”
殷若月單手撐着頭,斜躺在松軟花瓣之上,促狹一笑,明知故問道:“哪些事啊?”
花飛雪臉頰微紅,把頭一扭,說:“你自己心裏想什麽,自己不知道麽,卻來問我?”
這時殷若月捂住胸口,皺了皺眉頭,低低呻吟一聲。花飛雪忙朝他奔過去,以為他不小心牽動了傷口,焦急又有些內疚,說:“你怎麽那麽傻?方才在精力衰竭的情況下使用瞳術。外傷還沒好,現在又受了很重的內傷……不知道會不會損傷到經脈,影響你日後的內功修為。”
殷若月狡黠一笑,伸手結結實實将她抱住,鼻尖往她脖頸後一湊,深深嗅了一下,說:“你怕我死了,将來沒有人陪你雙宿雙栖了,是不是?”
花飛雪這才知道他是假裝的,薄怒着想要将他推開,卻被他一翻身壓在身下,殷若月近近凝視着她,說,“你有沒有發現,我們從離岸掉下來以後,相處得反倒更加輕松了。沒有身份的對立,沒有世俗的約束,就像掙脫了某些枷鎖,自由而沒有負擔。”他俯身吻上她的眉心,輕輕淺淺,不帶一絲情欲,四周光線晦暗,空氣裏彌漫着淡淡的青草香,他的眼睛水漾生輝,黑暗中柔聲問她,“如果我們找不到出去的路,兩個人一輩子呆在這裏,白頭到老……你可願意?”
這個男人此時的表情,就像一個被蠱惑了的孩子,無辜而迷亂。花飛雪伸手撫向他的臉龐,說,“這個地方美得好像仙境一般,卻有個涼薄名字,叫做離恨天。——離岸之下,斷魂海之上,無涯的漂泊,永世不能解脫……有人說,這就是愛情真正的含義。”
黑暗中,暗香流轉,唯有彼此的眼眸,如月色般迷離明滅,花飛雪別過頭,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其實我很自私,也很膽小。我是真的害怕……害怕去碰觸那種叫做愛情的東西。我怕我會負荷不了那種患得患失的心情……我怕我會變得不像我自己。”
殷若月聽了這番話,心頭莫名一震。晦暗光線中花飛雪臉龐如玉,眼中有似有若無的纏繞這一絲痛楚,他心中憐惜大盛,忽然低頭吻上她的唇,輕輕淺淺,不帶一絲掠奪,也不帶一絲索求,只是想要證明什麽,卻又不知道要證明什麽……她頭發的清香絲絲縷縷的飄散在黑暗裏,他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喘息的間隙裏他對她說:“我明白你的心情,也曾有過同樣的感受。……我也怕,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花飛雪,你現在什麽都不用想,什麽都不用做,你只需要相信我。——相信我會好好待你,相信我不會讓你傷心。”
他的吻細碎的落在她的脖頸上,溫柔而又執着。花飛雪心緒跌宕,紛亂不堪,一時不知是悲是喜……這時,忽見花簾上月牙形的窗口裏,出現一只銅盆大小的晶亮之物,散發着淺綠色的幽光。
花飛雪一愣,握住殷若月的手,止住他的動作,在他耳邊說道:“小心,窗外有古怪。”這時只見那晶亮的圓球左右動了動,竟是一只巨獸的眼睛,瞳仁裏散發着綠色的幽光……花飛雪一驚,下意識地伸手抱緊了殷若月,往他肩膀後面縮了縮,一手按住腰間的太阿劍。
這時,窗外忽然傳來一聲鶴鳴,十分悠長,殷若月神色一怔,抱着花飛雪站起身來,喜道:“是卿羽!”這時,只見窗外那綠色的眼睛也側了過去,突現怒色,忽然間,“轟”的一聲,地動山搖,挂在浣玄亭四面的花簾紛紛被震落下來,湖面上一時波浪滔天。浣玄亭整個翻到水裏,驚變之下,殷若月拉起花飛雪的手,疾步往岸上奔去,輕功當真神乎其神,在這種情況下竟然也半點都沒被淋濕。淩空越過浣玄亭外長長的連廊,兩個人在岸邊站定,望着眼前的情景,不由得都驚呆了。
一輪紅月之下,只見卿羽揮舞着翅膀,驚恐地盤旋在半空,尖利地鳴叫着。水面上盤旋着一條銀色巨蛟,身長十丈有餘,粗若水缸,眼睛有銅盆大小,散發着幽幽的綠光,其中滿是怒色,乍看之下好像兩盞巨大的燈籠,裏面燭火搖曳,起伏不定。
花飛雪一怔,方才它在窗外偷看他們時的眼神,似乎并不是這樣子的,溫和而好奇,不像現在這般怒不可遏。盤旋在半空中的卿羽被巨蛟的氣勢吓到了,撲閃着翅膀想往回飛,這時巨蛟身子一轉,狠命用尾尖掃向半空,眼看卿羽就要被擊落,殷若月抽出花飛雪腰間的太阿劍,幾步攀上浣玄亭頂端,足尖一點,淩空往巨蛟的頭顱上刺去。
這一招圍魏救趙果然奏效,巨蛟見此情景,尾尖半空中調轉方向,狠狠掃向殷若月。卿羽趁機飛遠了,回頭看見主人,嘶鳴着又折了回來。眼看巨蛟尾尖卷向了他,殷若月處變不驚,迎頭踩了上去,舉起太阿劍揮手一斬,哪知那巨蛟皮硬如鐵,火花四濺之下沒有絲毫的損傷,反而圓睜着銅盆大的眼睛,引頸把腦袋探了過去……
花飛雪知他重傷未愈,此番真是兇險萬分,焦急道:“若月,小心!”可是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眼前銀光一閃,巨蛟忽然加快了動作,張開大口猛地往殷若月咬去……眼見半空中無路可退,卿羽長嘶一聲飛了過來,黑眼珠中盡是驚恐,卻依然拼死救主,往殷若月身前一擋,咯吱一聲被咬斷了翅膀。卿羽哀鳴一聲,鮮紅的血液染濕了羽毛,滴滴答答地落在湖面上。
殷若月神色一凜,揮劍往巨蛟頭顱上砍去,叮叮當當的碰撞之聲四起,火花飛濺,縱使太阿劍削鐵如泥,依然無法傷它半分。殷若月惱他傷了卿羽,臨危不懼,踩着巨蛟的頭顱迎面飛奔上去,狠命往它右眼刺去……銀色巨蛟急忙後退閃避,這才松口放開了卿羽。
緊接着殷若月奮力又揮出一劍,将巨蛟逼退得更遠,接住卿羽往岸上飛奔回來。花飛雪忙迎上前去,只見他胸前血紅一片,不知是沾染了卿羽的血,還是掙破了自己的傷口……他本就重傷未愈,此時更是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與卿羽一起跌落在岸邊,這時只聽轟隆一聲,水面上巨浪滔天,是那巨蛟尾巴一震,轉頭往岸上奔來,眼看殷若月已經再無半點力氣躲避阻擋,卿羽哀哀地嘶鳴一聲,掙紮着想要站起來保護主人,折斷了的翅膀撲棱幾下,複又栽倒在地上……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花飛雪沖過去擋在殷若月面前。巨蛟本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擊過來,卻忽然在她面前停住了。花飛雪擋在殷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