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對着巨蛟擡起手臂,沖口而出地說了一句:“銀雪……”
那巨蛟的尾巴本來正好似一道銀光似的掃将過來,聽她叫出自己的名字,竟然在半空中停頓住了。望着它迷茫的眼睛,花飛雪內心深處湧出來一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覺,腦仁竟又疼了起來,卻好像有陳年的回憶在腦海中逐漸清晰,頭頂是一輪霧色紅月,眼前的巨獸眸子裏發出幽幽綠光,只要張開血盆大口,就能讓這一切全結束……
她追尋着響徹在腦海深處的旋律,揚聲唱道,“天無涯兮地無邊,我心愁兮亦複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駒之過隙,然不得歡樂兮當我之盛年。怨兮欲問天,天蒼蒼兮上無緣。舉頭仰望兮空雲煙,九拍懷情兮誰為傳……”【注:東漢蔡文姬《胡笳十八拍》中的第九拍。】
這時,奇跡發生了。
花飛雪清亮憂傷的聲音盤旋在半空中尚未落下,巨蛟眼中緩緩浮現出恭順的神色,竟自低了頭伏在岸邊,癡癡地望着她,碧綠的眼睛晶亮閃動,竟似幾欲落下淚來。轉頭便往湖水的另一端簌簌游去,激起一漾一漾波濤似的浪花。
望着眼前不可思議的情景,身後的一人一鶴愣在原地,這時花飛雪再也無法控制腦海深處的疼痛,頭顱頃刻間仿佛要爆裂開了,單膝跪在地上,竟痛苦得扯下一束秀發來……
殷若月大驚,強忍着內外傷痛,奔過去将她抱住。花飛雪再也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腦仁疼痛欲裂,抱住他的脖頸,淚流滿面道:“好痛,若月,我的頭好痛……”
4.
素蝶谷中,雨漸漸停了。
茅草屋裏一燈孤懸,紀一言給自己和洛千秋各倒了一杯茶,不緊不慢地說:“瞬之哥哥,我所說的話你可以不信,但是你自小就很聰明,應該懂得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你應該知道,以我的為人,就算再嫉妒那個女人也好,我也絕不會編謊話來騙你。”
洛千秋靜靜地看着她,等着她繼續說下去。
“首先,我要從洛千秋的身世說起。”紀一言的聲音很輕,在寂靜的深夜裏猶如珠落玉盤:“我潛伏在冥月宮的時候,曾經救過一個關押在天牢裏的犯人,是鹽幫中一位資格很老的長老。你知道,在冥月宮天地玄黃四大旗主之中,最善于用酷刑的反倒是個女人——便是黃旗旗主段夜華。她将鐵索穿過那位長老的琵琶骨,與一匹烈馬捆在一起,如果他不肯說話,她就讓人策馬狂奔,扯着他的琵琶骨漫山遍野地跑。”想起當時的情景,紀一言皺了皺眉,說:“原本如果有她在,我是根本沒機會救下那個長老的,可是這時段夜華不知接了什麽任務,匆匆離開了,此事便由我來經手。我見那老人家可憐,就跟其他人說他已經被烈馬拖死了,偷偷将他安置到一處山洞裏養傷。那人不過四五十歲年紀,其實也算不得年老體衰,可是被段夜華的種種酷刑折磨着,身體已經不行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神智模糊中抓住我的手,對我說,他這輩子身經百戰,殺人無數,最後悔地卻是那次,殺了一個手無寸鐵的四歲孩童……”
洛千秋目光一凝,重複道:“四歲孩童……”
紀一言揚唇一笑,說,“我知道你聰明,可是世事如棋,很多事是我們根本想象不到的。你且聽我繼續說吧。
——我見那人時日不多了,便安慰他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想必他殺死那個孩童,也是有原因的。那長老忽然哭了,說,‘你看我戎馬半生,看似風光,其實還不是被那個女人踩在腳底下?可是更要命的是,我竟然甘心為她賣命……錦鳳夫人,我遇見她那年,她才二十二歲,新嫁了我們幫主為妻,五花馬,千金裘,豔若桃李,烈性如火……’他越說越動容,嚎啕大哭起來,說,‘這半輩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可是她卻将我當成了什麽?我被冥月宮抓到,拼着受盡酷刑,也不肯說半點她的秘密出來,可是她呢,心裏哪有一絲縫的地方是給我的?就只裝着她那卧床不起的多病丈夫,和那一心想娶那紅顏禍水,不肯聽她話的親生兒子,洛千夏……’我當時聽到這個名字,不由得一愣,洛千夏是鹽幫質子,什麽時候成了錦鳳夫人的親生兒子?那長老語無倫次,又說,早知當年就不該聽她的話,殺了那個手無寸鐵的四歲孩童,來了個貍貓換太子……”
洛千秋神色一凜,這件事浮現的只是大致輪廓,可還是十分震撼,這時只聽紀一言繼續說道:“原來,真正的洛千夏,你的弟弟,已經早在十幾年前就死掉了……現在這個洛千夏,是錦鳳夫人的親生兒子,她指望着靠他接管乾坤頂的千秋基業,坐享其成,稱霸武林呢。——這些話,無證無據,這時候我怕不好同門主講。但是假以時日,等他救了洛千夏回來,總有一天便會真相大白的。——所以,你也不必再為那個莫須有的弟弟而煩惱。”
紀一言以為他心中定是十分痛恨那個洛千夏的,畢竟是這個野種的母親毀了他的家,所以千秋極力反對門主去營救他,應該是不想再看到這個人。可是這時,洛千秋眼中卻閃過一絲悲戚之色,說,“沒想到,那孩子竟然如此命薄。當年母親就是為了不想再看見他,才把他押給鹽幫做質子的……”
紀一言見他竟流露出心酸,便調轉話題道:“現在這個洛千夏,可是錦鳳夫人的親生兒子,捧在手心裏都來不及,自然是沒受過什麽苦的。雖然不曉得他自己知不知道他的身世,然而母子血緣,總是騙不了人的,他與錦鳳夫人十分親近,二人之間唯一的矛盾,卻是因為那個紅顏禍水——花飛雪。”
洛千秋好奇之心油起,乍一聽到她的名字,也想再多聽些她的事,卻又有些猶疑,因為他知道要從紀一言口中說出來的,絕對不會是什麽好話。
紀一言不理會他的沉默,自顧自說道:“同我說完那些,那個長老便快要不行了,臨終前他從貼身衣服中摸出一個油紙包,顫顫地打開來,裏頭裝着一本祖傳的刀譜,背面用血字寫着他這一生對錦鳳夫人的仰慕之情,他托我将這本刀譜交給錦鳳夫人,并且将這句話轉告給她:‘唐門一刀唐越良這輩子,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遇見了她……’然後他又給了我一本關于下毒療毒的書,說是用來答謝我的。——他們唐家與四川唐門算是同宗,幾代之前同是一家,後來他的祖先鑽研刀法,不擅用毒,漸漸就與本宗生分了。可是家學淵源,總是有些精髓留了下來。”
此番細枝末節與主題無關,紀一言便不再說下去,轉而說道:“我把刀譜送去給錦鳳夫人的時候,正值她剛剛收到洛千夏被冥月宮擄走的消息,鹽幫上下都很混亂,我幾乎沒費什麽勁就潛到她房頂上,正好聽見她跟親近的侍女杜鵑的一段對話。”
紀一言瞟一眼洛千秋的神情,頗為解恨地繼續說道:“我在房頂揭開一只瓦片,錦鳳夫人正斜躺在榻上,看起來十分沒有精神,她問杜鵑,‘千夏在的時候,我是不是對他太嚴苛了些?總是不肯順着他的心意。明知道他喜歡那個花飛雪,卻把她送到乾坤門去,就是不肯讓他如願……哎,他現在被冥月宮擄走,心裏不知道會不會記恨我……’杜鵑勸慰主人,說,‘夫人深知花飛雪的為人,不讓少爺同她在一起,其實也是為了他好,少爺遲早會明白您的苦心。’錦鳳夫人點點頭,說,‘那女人國色天香,來歷不明,心計又深,我絕對不會讓這樣的人與千夏在一起。其實這麽多年來,我一直看她不順眼,要不是千夏總護着她,我早就想辦法把她除掉了。’”
說到這裏,紀一言瞥一眼洛千秋,小心觀察他的神色,卻看不出一點端倪,便繼續講下去:“這時杜鵑接口問道,‘除了她與秦慕陽那番舊恩怨,還有什麽事讓夫人您這麽讨厭她?其實花飛雪這女子,性子清冷卻又溫和,不卑不亢,對下人也不錯,倒是很會做人的。’錦鳳夫人說,‘你不知道,當年我是礙着秦慕陽的面子才收養了她,卻發現她背上有個紋身,是個精巧的月牙圖案,月牙四周圍着五朵小花,枝枝蔓蔓,花葉缭繞——是冥月宮的标志。’當時杜鵑一愣,我在窗外也是一愣,只聽錦鳳夫人繼續說道,‘我心中一凜,心想這女孩定是與冥月宮有千絲萬縷的聯系,留着必定是個禍胎……可是這時洛千夏年紀還小,新得了她這個玩伴,喜不自勝,我就沒忍心下手将她除掉。”杜鵑看來也并不知道這一樁舊事,緊接着問道,‘她竟然與冥月宮有關?夫人一向小心謹慎,怎會留這麽個禍胎在身邊?’錦鳳夫人道,‘她那時候才幾歲?再聰明早慧,也不過是個小孩子,我将她擺弄在鼓掌之中,其實并非難事。幾番試探之下,我發現她記憶中有一段空白,是真的不記得過去發生的事了,後來我問過一些醫者大夫和江湖術士,據說發生這種情況有兩個可能性:一是她親眼目睹了什麽事情,受了嚴重的刺激,心智太過脆弱,便選擇性地遺忘了一段回憶。然而以花飛雪的天資,應該不會如此。二是被人用很高深的瞳術催眠,洗掉了腦海深處的一些東西。相當于在記憶中設了一個禁區,一經碰觸就會頭痛欲裂。而且這種瞳術是永久性的,除非施術的人親手解開,否則她一輩子也想不起來過去發生的事。——于是我就用藥水幫她洗去了那個紋身,當做什麽也沒發生過的樣子,也沒有再提起過她的身世。這麽多年來,也總算相安無事。’杜鵑一副恍然的神情,說,‘原來花飛雪竟與冥月宮有些淵源。那我們做這些事,就更不必愧疚了——我已經與玄旗的人搭好路子,只要我們投其所好地給玄旗旗主進獻一個美女,說不定就可以将洛千夏少爺換回來了……’”
聽到這裏,洛千秋眉頭一皺,說,“什麽?她們要把花飛雪進獻給玄旗旗主?”
紀一言看他這般關切,愈發冷笑,說:“這其實是很久前的事情了,花飛雪已經下山這麽久,想必她們早就已經付諸行動了。那女人那麽聰明,你又何必為她擔心?”
洛千秋站起身,快步往門口走去,紀一言飛奔過去擋在門前,拗着脖子說道:“我的話還沒說完呢,錦鳳夫人手裏握着花飛雪的一個秘密,才能這麽多年來将她擺弄在鼓掌之間。連錦鳳夫人都說,這女人工于心計,十分了得。你還當她是什麽柔弱女子,任你憐惜呢?”
洛千秋一張俊臉面無表情,只是眼神中有幾分低沉,說:“你讓開。”
紀一言搖搖頭,冷笑道,“其實你心裏已經相信了我的話,是不是?花飛雪是什麽樣的女人,其實你應該心裏有數。看她一聲一聲秋公子的叫着你,實際上心裏早就知道了你的身份!”
洛千秋心中有些亂,可是更多的是擔心花飛雪的安危,伸出手去輕輕拉扯紀一言的手臂,說,“一言,你先讓開,有什麽事,以後再說。”
紀一言咬着嘴唇,重重搖頭,搖得眼中一串淚水落下來,甩開他的手,說,“讓開,我怎麽可以讓開?就算你心裏一直不曾有我,我也不想把這個位置讓給那樣一個心計如海的蛇蠍美人。——以花飛雪那種清冷孤傲的性子,你知道她為什麽多年以來一直受制于錦鳳夫人嗎?因為錦鳳夫人手裏握着一個她最諱莫如深的秘密,你就不想知道嗎?”
洛千秋怔了怔,手僵在了半空,一時間也不知自己心裏作何感想,說,“花飛雪與洛千夏的老師——名劍客秦暮陽是個盲人,你知道吧?”
紀一言唇角一冷,一字一頓道,“十年前,他的眼睛,就是被當時只有七歲的花飛雪親手刺瞎的。”
洛千秋愣住。
此時素蝶谷中的雨已經停了,萬籁俱寂,唯有檐下水滴之聲。
紀一言看着他的眼睛,上前一步,繼續說道,“秦慕陽亦正亦邪,當時的名聲并不很好,途遇七歲孤女花飛雪,那時她已初具美貌,他心生憐愛便收留了她。誰知花飛雪恩将仇報,竟然為了保護自己而弄瞎了恩人的眼睛,并且一直瞞到現在。這是怎樣的心機與狠毒?一個七歲的孩童,便如此蛇蠍心腸,你還指望她如今能有什麽真心?”
洛千秋無聲地站在原地,很久很久,腦海中回想起與她的初遇。
……雪山靜寂,她如九天玄女從天而降,驚鴻一瞥,絕美臉龐上還帶着淚痕。他不是一個會單因容貌而愛上一個女人的男人,所以那時,傾城之色就在眼前,他也只是淡然。然而雪夜吹簫,知音難覓,百轉千回之後,究竟是從何時起,他心裏開始真真正正地裝下了這個女人?
而那張冷豔出塵的容顏背後,又究竟藏着怎樣的一個靈魂?
紀一言又道:“一個七歲的女童,能弄瞎一個成名劍客的眼睛,又與他相安無事地相處十幾年,并将這個秘密掩藏的很好。那是怎樣的心機?——洛千夏與她青梅竹馬,又是錦鳳夫人的親生兒子,想必花飛雪此番前來,就是配合他來奪取乾坤門的。你的少主身份她怎會不知?
她假裝不知,也無非是為了騙取你的信任而已。
七歲那年她就已經心機似海,手段毒辣,何況是現在?……你只是她衆多棋子中的一個,何苦還要記挂着她?”
紀一言走上前去挽住他的手臂,輕輕把頭靠在他肩膀上,說,“瞬之哥哥,我絕對,不會把你讓給那樣一個人。”
有一段感情,萬丈高樓平地起,如今轟然塌陷,才發現已經積累起來那麽多的心傷,心碎。紀一言固執地咬緊牙關,不肯放手,也不肯移開自己的目光。只是有一種深深的心傷油然而生,寂寞地流淌在心尖之上。
這樣的傷悲……其實對洛千秋而言,又何嘗不是?
他明白自己對她只是兄妹之情,也終究會有今天傷她這一日。
……風起霜飛,雲過月殘,一切,都已回不到從前。
5.
一輪血色紅月,低低地懸在半空。
殷若月抱着頭痛欲裂的花飛雪回到浣玄亭,冰鏡般的瞳仁裏溢滿了疼惜,眼看她痛苦得撕扯自己的頭發,一時間除了将她狠狠抱住,竟然什麽也做不了。這個武功蓋世的冥月宮宮主,一生之中仿佛從未如此刻般無助。
方才所發生的一切實在匪夷所思,繞是他見多識廣,足智多謀,一時間也無法理出頭緒來。
……為什麽花飛雪會知道浣玄亭的名字?為什麽那銀色巨蛟會在聽了她唱的曲子之後百感交集,一反常态?為什麽她知道此處仙境叫做離恨天,莫非她與冥月宮有何淵源?可是她年紀輕輕,出身鹽幫,怎會與冥月宮扯上關系卻讓他這宮主全然不知?
這時的她,又為何會頭痛欲裂,如此失控?
殷若月不忍見她痛苦,雙手扶起她的肩膀,凝目望向那一雙水漾眼眸,預備再使出瞳術來為她止痛。可是目光剛與她的瞳仁相接,卻見那雙瞳仁深處倏忽浮現一個花朵樣的漩渦……殷若月只覺眼前一痛,仿佛被火燒到了一樣,本能地側頭閉上了眼睛……
花飛雪的疼痛卻緩和了一些,見他如此,忙扯了扯他的袖子,關切問道,“若月,你怎麽樣?”
殷若月搖搖頭,将她輕放在榻上,柔聲道,“我沒事。倒是你,好些了沒有?”心中卻想,這施術人的瞳術何其高深,以他之力,竟然無法破解。
……冥月宮創始人當初便是以瞳術獨步天下,當今武林,能夠使用瞳術的人也寥寥無幾。花飛雪到底是何來歷,竟然得罪了這樣厲害的人物?
垂頭看一眼花飛雪,只見伊人鬓發淩亂,憔悴不堪,面龐卻依然美如細瓷。殷若月轉身用荷葉盛了一汪水給她,眼神複雜,又有些憐愛。花飛雪喝了口水,面色稍緩,只是臉龐依然蒼白如雪,說,“也不知是怎麽了……這些天……頭疼得一次比一次厲害。”
殷若月凝視她片刻,沉沉問道,“你中了很厲害的瞳術。你知道施術者是誰嗎?”
花飛雪垂下眼眸,說,“我不知道。”說罷望着遠處,頓住良久,說,“一直以來,我也不願意去想。——記憶裏好像有個斷層,我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麽……一經碰觸,就覺頭痛欲裂。”此時已是夜深。一縷月光透過浣玄亭的月牙形窗口投射進來,半空中浮動着涼白的霧氣,水影搖曳,月色朦胧。
花飛雪微凝着眉,此情此景,還有眼前的人,讓她忽然有種傾訴的欲望,頓了頓,她說,“我六歲記事,好像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是一個人……流落江湖,沿街乞讨,什麽都做過。”這些往事,多年以來,她從來未曾與人提起,今日說來,倒覺得輕松了許多,說,“父母的樣子已經不記得了,可是小時候跟他們在一起的感覺卻很清晰。……我甚至記得過去發生過的一些小事,只是他們的臉孔卻是模糊的……我也不知道過去那一切,是不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夢而已……其實,我一直有種奇怪的感覺,我覺得他們關在這裏……”她用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揚眸看他,一雙眼睛烏黑如鑽,其間浮現少有的孩子氣,她說,“我總覺得,是有人把他們關在了我記憶裏。”
這番話說完,她自己也覺得有些難以理解,便虛弱一笑,道,“這話說起來語無倫次,你聽聽也就罷了,不必深究。”
望着這一張白淨得近乎蒼白的臉龐,那雙眸子水意盎然,無端就讓人生出一種憐惜,仿佛出自肺腑,絲絲撕扯着他的心脈。殷若月坐到她身邊,幽幽望着前方,說,“事到如今,你還當我是外人?”
花飛雪微微一怔。這時他已經握住她的手,攥在掌心裏,聲音有些沙啞,也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堅定和深情。夜風輕拂,明月如霜,他轉過頭來看她,一雙眸子美輪美奂,雲淡風輕,卻極有分量,他說,“我已經認定了你。”
她望着他的眼睛,瞬間裏沒來由的心慌,一種酸澀的撕裂感彌漫了眼眶,溫熱欲滴,她別過頭頓住良久,聲音裏有幾分震顫,說,“不要對我說這樣的話。……我害怕我會當真。”
這些年來,她頂着這一副驚世駭俗的美貌,孤苦零落,無依無靠,沒有一時不在提防,沒有一刻不在算計。然後只有此時這一剎那,是真的打開了心房……那一顆七竅玲珑心,滾燙溫軟,一旦真心相與,便是萬劫不複。
他攬手将她擁進懷裏,纖長手指輕輕撫上她的發絲。沒有一絲輕浮,也不帶任何欲望,只是真真實實地将她抱着,垂下頭說,“世人都說紅顏禍水……過去我總是不信。”她發間的清香絲絲縷縷侵入鼻息,殷若月閉上眼睛,纖長睫毛上仿佛沾染了霜色月光,他說,“直到現在我才明白,真正被一個女人迷惑,原來是這樣的感覺……”他的唇,沿着她的發際一路輕移下來,一片溫軟……最後停在她的鼻尖,昏暗光線下只見伊人雙眸輕顫,顯然也是極為動情,心中不由又是一窒,他說,“我願與你相守在此,一輩子不再重歸江湖……做一對最尋常的夫妻。”他輕輕擡起她的下巴,一簇目光仿佛沿着那雙眸子直直望到了心裏去,揚唇一笑,絕美已極,魅惑衆生。低頭輕吻一下她的唇,蜻蜓點水,卻極認真,一字一頓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兒育女,白頭到老。”
她垂下眼眸,聲音幾乎微不可聞,輕輕捶他,說,“誰要同你生兒育女……”卻被他捉住了手,溫熱一片。她低下頭,一簇熱淚幾乎奪眶而出,卻也說不清是為何。
這許多年來,她已經多久不以真心示人,提防算計着,原來卻還是會被一個人吸引,手足無措,身不由己……也說不清是為什麽,只是眼淚綿延不絕,斷線珠子似的滾落到他衣料上,無聲地滲了進去。
他胸中微顫,又覺明朗無限,只是抱緊了她,說,“花飛雪,這是你最後一次掉眼淚了。”浣玄亭裏綠蔭墨沉,光線朦胧,他卻只覺眼前一望千裏,從未有過的光明無際。她在懷中溫軟安靜,他低頭輕吻她的長發,說,“——以後,我不會再讓你哭。”
花飛雪擡起頭來,淚痕清淺,對上他的目光,猶似一道閃電直入心中,灼燒火熱,卻又無處可逃……他忽然吻住了她,大手托住她的後腦,一掬長發柔滑如絲,他的舌尖輕輕探入,她渾身無力,本能地攥住了他的衣襟,他見她青澀迷茫,心中愈加憐愛,小心翼翼地吸吮伊人柔唇,只覺甜香如蜜……她有些呼吸困難,又覺身體某一部分騰空而起,飄然若仙,忍不住逸出一聲呻吟……殷若月深吸一口氣,卻忙松開了她,緊緊抱在懷裏,沒有下一步動作。
很長一段時間,他就這樣抱着她。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只是呼吸兀自起伏不定。
浣玄亭外月色如霜,室內綠蔭如海,仿佛被濃墨暈染,亭外水波微響,波瀾蕩漾,不時傳來輕輕的幾下泠泠的水聲,“擇個吉日,我們成親吧。”良久,他淡淡地說,仿佛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句話,“拜過天地,我一生不再負你。”
她沒有做聲,暗夜裏只是攥緊了他的衣襟。
後來回想,只覺那一夜,那樣地長……仿佛每一個剎那,都成了天荒地老。月色靜寂,四下無聲,唯有他的心跳,一聲一聲震在心裏……光線昏暗,深綠如墨,亭外水波冷冷,卻擾不亂這仿佛的綿延了千百年安然靜默……
那樣地長,可又那樣地短……電光火石,轉瞬即逝。看得見,卻留不住……仿佛只是一眨眼的時間,便似雨後繁花,凋零入塵土……
終于明白自己為何會落淚。猜不中開頭,卻預見了結局。
原是早知……慧極必傷,情深不壽。
世間萬物,不能長久。
6.
時間過的好快,轉眼乾坤頂上已是深秋時節,零星的楓樹林已然泛紅,霜色彌漫。
近來乾坤頂上發生了許多事,門主不在,文武商禮四府群龍無首,都有些混亂。陳西口只好來素蝶谷找洛千秋,卻又不敢擅自闖入,隔着房門,試探着叫了一聲:“少主?”
裏面沒有人應答。可是陳西口習武多年,憑借微弱氣息便可判斷裏面有人,于是又說:“最近武林裏發生幾樁公案,有人來乾坤頂求門主主持公道,可是他老人家不在,你又閉門不見客……再這樣下去……”
陳西口頓了頓,裏面還是沒有聲音。只好硬着頭皮又說,“門主親自下山去營救洛千夏,算來也有小半個月了。前幾日還說進展順利,可是最近,武府已經有三天沒收到他們的消息……只怕……”
此時正是清晨,偶爾有清脆的鳥鳴從林中傳來,更顯得清晨寧靜。陳西口又等了片刻,終于按捺不住推開房門,頗為沮喪地說,“少主,有何指示,您給個痛快話好不好……”
推門一看,屋內卻哪有洛千秋的身影?
紀一言正坐在桌前寫字,看見他,把毛筆撂在硯臺邊,不緊不慢地說,“陳府司,這麽早就起來辦事,可不太像你的風格啊。”
陳西口瞥一眼熟睡中的洛千秋,眼角閃過一絲促狹,只是一閃即逝,面容看起來十分敦厚,說道:“紀姑娘說笑了。少主還睡着呢?那我呆會兒再過來。”說着轉身便往門外走去,這時紀一言忽然将手中毛筆擲了過去,直擊他背心,只聽咻地一聲,陳西口應聲而起,平地裏漂亮地打了個空翻,動作雖然很輕松,可是臉色卻漸漸沉了下去。
紀一言冷笑着看他,說,“陳西口的武藝是門主傳授的,從外家功夫練起,注重下盤根基,倘若要避開這支筆,只要彎腰就可避過。而你是從內功練起,輕身功夫絕佳,所以才會往上避開。——是不是啊,杜旗主?”
陳西口唇角揚了揚,一臉無辜地轉過身來,說,“紀姑娘在說什麽?我可有點聽不懂呢。”
紀一言擡頭看他,說,“我父母緣薄,從小只身一人呆在乾坤頂,察言觀色這項本領,自認少有人能比過我。又在冥月宮呆過一些時日,對你和陳西口的動作表情,言行舉止都了解得很。”她側頭望一眼沉睡着的洛千秋,說,“何況乾坤頂是什麽地方,也有自己的消息網,冥月宮地旗旗主杜良辰大駕光臨,這消息也不是那麽密不透風。只不過一直以來被我壓住了,想賣個人情給你。”
杜良辰頓了頓,輕嘆一聲,便撕下罩在臉上的一層人皮面具,露出一張玩世不恭的俊臉來,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坐,說,“這個陳西口是武府府司,一天那麽多雙眼睛看着,裝起來還蠻辛苦的。你看出來了也不早點說,費事又讓我撐了這麽久。”他瞥她一眼,眼神看似随意散漫,實則精光四射,說,“沒想到乾坤頂上看似不谙世事的小師妹,倒是很有心機。說吧,想用這個威脅我做什麽事?”
紀一言望着案上剛剛寫好的一副字,墨跡還沒有幹,散着淡淡的墨香,說,“威脅說不上,只是想請你幫我一個忙而已。倘若能夠成事,對你也大有好處。”
杜良辰輕哼一聲,不以為然地說,“哦?你不必說的這麽好聽。一件讓你寧可背棄乾坤頂的利益也不肯揭穿我的事情,應該不是什麽好事吧。”
紀一言念及洛千秋,臉上露出溫柔而悵惘的神色,說,“對一個女人來說,還有什麽比心愛的人陪在身邊更重要呢?我現在所做的一切,其實也都是為了他。”
她的表情沐浴在清晨的陽光裏,看起來茫然又幸福。杜良辰眼角處卻露出不屑的神情,說,“為了他?是為了你自己吧。他何曾讓你這樣做過?始終是你一廂情願。”
一瞬間,她臉上閃過一絲受傷的神情,只是轉瞬即逝,說,“杜旗主,你只要幫我完成我要你的做的事情就好。至于其他的,與你無關。”
杜良辰聳聳肩膀,無所謂地看向她,等着下文。
素蝶谷深處,花木濕潤,散發着雨後特有的青草香,這種氣息順着窗戶絲絲縷縷的彌漫進來。她眼中有孤注一擲的神色,說:“我要你用東君劍傷我,嫁禍給花飛雪。——其實她不也正是你們冥月宮的眼中釘麽?你與黃旗旗主段夜華一起潛上乾坤頂,她假扮成歐陽嬷嬷手下的小僮,可也沒少找那位天下第一美人的麻煩呢。”
杜良辰沉吟片刻,說,“然後呢?你想讓洛千秋以為她要殺你,然後為了你而疏遠她嗎?”此時他實在覺得女人是一種麻煩的不可理喻的物種,聳了聳肩膀說:“你會不會太高估自己在洛千秋心裏的位置了?”
紀一言此時表情很沉,不似平時單純輕薄,她說:“很多時候,為了得到自己心愛的人,就是要有所犧牲。為了瞬之,我做什麽都願意。——第一步,就是要除掉花飛雪這個禍水。”
杜良辰腦海中浮現花飛雪美麗如畫的臉龐,清冷,空靈,婉約中又透着一絲妩媚,的确是個萬裏挑一的美人胚子。也許是因為太美了,所以真的很難與同類相處,段夜華和離兒也都很讨厭她,這幾乎是她們兩個第一次在某件事上達成共識。他想了想,說,“我可以幫你把她趕下乾坤頂。——那麽美的一個女人,我也不願意看到她專屬洛千秋一人。但是出人命的事情,我可不做。”
紀一言笑笑,說:“你放心吧,我也不想要她的命。如果那女人死了,洛千秋反而會一輩子忘不了她,對我也沒什麽好處。——我只是想讓她離開我們的生活。”
7.
記憶中,從未有過一晚,如昨夜這般安睡。
花飛雪睜開眼睛,殷若月已經不在她身邊,心裏忽然閃過一絲恐慌,莫非昨夜之事,都只是她的一番夢境?
這時只見門簾被自外撩起,殷若月捧着幾個新鮮的野果走進來,說,“先吃點這個。我已經讓卿羽去探路了,晚點我們換個住處,免得那巨蛟再來騷擾我們。”
輕薄日光下,他手中的野果晶瑩剔透,碧色欲滴,他的眼眸在明光之下依然絕美璀璨,無可挑剔。這時她才敢相信,原來昨夜所經歷的一切都是真的。殷若月見她面露迷茫,忍不住走過來坐在她身邊,輕聲問道,“你在想什麽?”
花飛雪低頭不敢看他,只是接過一只野果,輕輕咬了一口,只覺甘甜多汁,清涼爽口,她便遞給了他,說,“你也嘗嘗。”
殷若月就着她的牙印咬了一口,贊道,“嗯,果然天姿國色。”花飛雪微微一怔,轉頭卻見他的臉龐已經盡在咫尺,望着她怔忡的模樣,他已經笑着将她擁到懷裏,說,“我是在說你啊……”
這時,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鶴鳴。
卿羽叫聲淩亂,十分凄惶。殷若月一驚,剛剛站起身來,就見卿羽撲棱撲棱落到眼前,長嘴上還沾着血,羽毛淩亂,忽然間“嘶”了一聲,眼神驚恐地望着半空。只見那巨蛟如一道銀色閃電般猛然沖了過來,一雙眼睛大如燈籠,熒熒發光,巨尾一掃,便激起千重浪花,水波四濺,它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尾尖卷起花飛雪,馱着她飛快往湖中心游去。
殷若月大驚,急忙奮起直追,紅月之下踏水而去,當真輕功絕世,然那巨蛟終究是水中之物,很快将他甩在了後面。這片湖泊已然到了盡頭,前方是一面巨大的褐色石牆,四方懸空,是面絕壁,上頭挂着一條巨大的瀑布,日光下泛着水花,白浪滔天。
花飛雪忽然又頭痛起來,而且越來越強烈……不知道為什麽,身在巨蛟背上的感覺竟是如此熟悉,甚至有些親切。忍着劇痛,她在巨蛟背上回過頭來望他,安撫道:“你放心,它不會傷害我的……”
銀色巨蛟仿佛聽懂了一般,在瀑布下停住,回頭看了一眼殷若月,長鳴一聲,忽然馱着花飛雪逆流而上,月光之下宛如一道銀光,倏忽間便消失在水流之後。
殷若月愣住,腳下稍作停頓,險些落下水中,随即躍到前方一處碎石上。仰望着瀑布下的絕壁,他知道任自己輕功再好,內力再強,也斷不可逆着瀑布攀援而上,那根本是超出人力範圍之外的事。
細細看去,只見絕壁之上立着一座白玉小樓,月光下影影綽綽,真真是瓊樓玉宇,看起來卻沒有一絲生氣。
“花飛雪……”殷若月在瀑布下的岩石上站定,念着她的名字,仰頭望着那一面白練似的瀑布,流水潺潺,白日裏白花四濺,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伊人香軟的餘溫仿佛還纏繞在手邊,此刻卻已經消失不見。咫尺天涯,他亦是平生第一次有這樣的體會。
忽然有種失去的預感,在胸口掠過,來不及細想,卻在隐隐作痛。
這時,瀑布頂上的小樓裏忽然響起花飛雪方昨日唱過的歌聲:“天無涯兮地無邊,我心愁兮亦複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駒之過隙,然不得歡樂兮當我之盛年。怨兮欲問天,天蒼蒼兮上無緣。舉頭仰望兮空雲煙,九拍懷情兮誰為傳……”
只是這個女聲聽起來非常蒼老,聲線沙啞而尖利,哀怨猶似夜枭,即使是白日,聽起來依然令人不寒而栗。
白水滔天的瀑布之下,殷若月臨風而立,紅衣如血,湖面上水花簌簌,仰頭望着,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