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不心虛的賊
一
臨近中午,北城醫院擁擠的樓道裏,楊康和令狐沖一前一後地夾在人流之中。令狐沖耷拉着腦袋,頭發亂蓬蓬地如同在腦袋上面頂着一個鳥窩,目光茫然,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只是發呆。楊康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微微聳着肩膀,目光散漫地游走。
兩個人在漆着紅色大字“母親安全,嬰兒優先”的婦産科大門口停下來。
楊康猶豫了一下,往周圍看看,發現自己已經置身于穿病號服的女人,大肚子的女人,抓着奶瓶抱着嬰兒的男人,以及捧着一堆小孩的衣帽鞋襪的,樂得發傻的老人中間。他往門口看過去,發現門口坐着個臉相相當兇惡的老護士管登記,眼神淩厲。
令狐沖有點發怵地說,“要不咱們還是出去找電話試試再呼楊不悔一次。這裏面,除非是病人家屬,男的不許進。”
“昨兒呼了一上午今兒呼了一早上了,”楊康皺皺眉頭,忽然眼珠子一轉,拍了拍自己的書包,樂了,一把拽住令狐沖說,“跟我來。”令狐沖不明所以地被他拉着,不知道他又打着什麽主意。過了不到十分鐘,兩個人又再走回這裏,不過這回令狐沖背着楊康的包,離他有一兩米的距離,楊康居然穿上了一件白大衣—-殺兔子時候的工作服,正好昨天弄髒了塞在了包裏準備回家洗。他大模大樣地推開了漆着紅字的婦産科大門,在出出進進的護士大夫眼皮子底下,走了進去。令狐沖不可至信地看着楊康的背影,和在他身後合上的門,想起他剛才說的,做賊沒關系,關鍵是不能心虛。令狐沖無限嘆服地點了點頭。
護士臺,剛剛往大病歷上貼完了幾個病人的心電圖,超聲波和CT結果的漂亮護士韓小昭打了個哈欠,剛要伸個大懶腰,一擡頭看見主任滅絕身後跟着普外科的副主任韋一笑殷梨亭等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了過來。
大步走在頭裏的滅絕,滿臉,滿身,每一根眉毛,每一根頭發上,都寫着個怒字。韓小昭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于是她正要伸到空中舒展的雙臂迅速地收回,胡亂地抓過一本病歷打開,低下頭,眼光定在上面,目不敢斜視。
韓小昭不但漂亮得出奇,且是個有眼力價兒的機靈孩子,老早就發現,主任滅絕對于自己剛剛進科不久,就大大增加了産婦的老公們到護士臺問可問可不問的問題的次數,并且延長了過來會診的各科中青年光棍們趴在護士臺上閑磕牙的時間這個事實深惡痛絕,鄙視那些臭男人的同時更加厭惡自己。于是她特別的小心謹慎,時時告誡自己萬不可給滅絕找到發作的理由。今天,她知道刑部一大早又來人調查五天前那個在病房內自殺的案子了。這次還來了醫療糾紛鑒定委員會的官員。主任的氣兒,怕是特別的不順。
韓小昭想的一點錯都沒有。從會議室往外走的路上,滅絕簡直要發狂了,她手裏壓着一臺卵巢囊腫引發腸粘連腸扭轉的危重病人的手術,一個絨毛膜癌要讨論化療劑量的病例,心急如火,結果居然從一大早八點鐘就被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沒完沒了地盤問,糾纏了三個多小時。
在滅絕的心裏,刑部的衙役根本就都是套着衙門官服的飯桶。
但凡他們有點用,大宋的治安至于這麽差麽?北城醫院的急診至于這麽忙麽?她的專家門診至于經常有她所厭惡至極,卻不得不給做檢查的,賣淫得了性病的婊子麽,那兩個外地打工仔的孩子,一個4歲,一個7歲,至于父母才出去一個鐘頭,居然被流氓爬窗而入,孩子半昏迷着
下身滴血地送進來縫合傷口麽?面對着那孩子驚恐的仇恨的目光的時候,連她都忍不住紅了眼睛!那個身懷六甲的孕婦,至于天還沒黑的時候,跟醫院對面的取款機剛剛提了800塊錢出來,一轉身就被在肚子上,胸口,胳膊,肩膀紮了13刀,掙紮着爬進醫院,讓她不得不跟外科她最恨的混賬東西韋一笑同臺合作,壓着火兒聽他邊動刀子邊說相聲,直到12點了才吃上一口面,胃疼了一夜麽?
而現在這幫飯桶,居然高高在上的盤問她了三個小時,那幫醫檢司的二把刀們,不知道肚子裏灌了多少賄賂的油水,還拿不拿得動手術刀,只不知道聽診器哪面是裏哪面是外了,居然在質疑她的急救措施是否得當!居然前天單獨問了她還不夠,今天還要把所有當時在場參與急救的人員一并叫齊各個問話,做錄音外加對當時的急救方案後來的護理發表看法簽字畫押。。。。。。滅絕出離憤怒了,她從來不在乎別人怎麽看她,但是白癡們對于她專業操守的質疑,是讓她絕對不能忍受的!
三個小時的問話總算告一段落,然而因為當時陪胡青羊入院,證明胡青羊的宮內大出血是
在自行服藥之後,各項檢查結果出來前的重要證人楊不悔被她爹—楊逍那個王八蛋帶走,只有一份書面報告;而能 證明婦産科并沒有疏于術後護理的證人,胡青羊的母親精神一直恍惚不能在此時接受問話 ,父親心髒病發,還躺在心內科的危重病房。所以刑部的人最後說,今天先到這裏,之後 還要進一步調查。
此時走在婦産科樓道裏的滅絕,如同在太陽下曬了很久的火藥,沾上一絲火星,就可以爆炸。
二
滅絕走過護士臺的時候,本來并沒有去注意低着頭,眼觀鼻鼻觀心的韓小昭,然而這時候,她聽見一個男生的聲音在問,“請問楊不悔在婦科還是産科還是門診,在哪個病區能找到啊?”
滅絕倏地停住,刷地回頭,看見剛才從門口進來的一個穿着白大衣的男學生,站在護士臺前,問韓小昭。
韓小昭擡起頭,不自主地看向突然停住腳步的主任,張開嘴,結巴了一下,沒說出話來。
被漂亮小護士的奇怪反映搞得有點奇怪的假大夫楊康,心裏想着難不成真是美色和智商成反比,這個絕頂漂亮的姑娘,竟然蠢到連句話都說不利落,而且還一幅見了鬼的表情;他順着漂亮傻姑娘的目光看去,正撞上滅絕倆道犀利的目光,差點打了個趔趄。
“你哪科的,找楊不悔幹什麽?”此時的滅絕,提起楊不悔這個伴随着無窮的麻煩,然後在所有人被麻煩所糾纏的時候又突然消失的名字的時候,是要咬牙切齒了。
如果說面對狂怒的滅絕而能不忐忑,那—估計只能是心底永遠坦蕩的郭靖了;然而楊康畢竟是楊康,一秒鐘之內壓制下穿着殺兔子的白大衣假裝大夫混進婦産科的心虛,沖着滅絕微微躬身,禮貌大方地說,“老師您好,我是楊不悔同班同學,在外科實習,過來找她借點東西。”
韋一笑和殷梨亭同時停下腳步朝楊康看過去,又有點懷疑地對看一眼。
滅絕惡狠狠地看了一眼楊康,揉搓得皺巴巴的,衣角帶着血跡的白大衣,典型的外科不修邊幅的風格,倒是和韋一笑同出一轍。這時候到婦産科找楊不悔!滅絕狠狠地想,我還想找她呢!借東西,什麽借東西,找借口上班時間過來談情說愛是真吧?現在這些恬不知恥的年輕人!
如同找到了一個卸火的出口,滅絕嘴角輕輕抽動,回頭斜着眼睛問韋一笑,“你手底下的吧?”還沒等韋一笑回答,眯着眼睛從上到下地打量楊康,“你帽子呢?口罩呢?胸牌呢?進科主任沒有講實習生規章制度麽?”楊康張口結舌,壓在心底的心虛,冒上來,掙紮在喉嚨之間顫抖。
滅絕不屑地又回頭打量韋一笑,“你們科不知道管學生麽?規章制度在你們那兒就是白紙麽?”
韋一笑被她瞪得心頭火起,心說你們科出了個自殺的病人,我倒黴催的那天被你叫來會診,今兒就得跟這兒被問話仨小時,我招誰惹誰了?你怒,我還怒呢!他嘿嘿一笑,“這位同學來婦産科找同學,又不是過來會診,設備帶得那麽周全幹嘛?醫管科要求生産實習的學生在工作期間帽子口罩胸牌佩戴齊全,沒說在任何時間地點佩戴齊全吧?”沒等滅絕再說話,他轉開臉去,皺着眉頭打量楊康,“哪個病區的,帶教老師是誰?進科時候沒囑咐你,婦産科可不是随便能進的地方麽?”
楊康的心虛在聽到滅絕沖着韋一笑說“你們外科”的時候,已經鑽出了喉嚨,快要飄到臉上了,此時,聽見韋一笑問起了“帶教老師是誰”,不得不做最後的掙紮。是死是活賭一把了,他想。
“第二分區。。。。。。”他記得楊不悔經常提到第二分區,硬着頭皮說了出來,努力琢磨着楊不悔那時候的帶教老師叫張什麽。
韋一笑回頭看殷梨亭,殷梨亭的臉上掠過一絲驚訝。他掃了楊康一眼,察覺出他的窘迫,再往滅絕那邊看過去,看到的是深惡痛絕,不依不饒的臉色。
他沉吟了一下,溫聲對楊康說,“回去把帽子胸牌戴上,上班時間不要串科找同學。”轉頭對滅絕說,“前天我才從浙江開會回來,還在整會議記錄,沒顧上管學生的事,疏忽了。”
滅絕哼了一聲,不再說話,邁開大步磴磴磴地往出走,韋一笑憤憤地從牙縫裏蹦了一句“簡直不可理喻”。殷梨亭若有所思地掃了一眼楊康,沒有說什麽,緩步往外走,楊康低着頭,跟在他身後。
剛出了婦産科的門,韋一笑的呼機就拼命地響起來,他看了一眼呼機,老婆的名字;無可奈何地罵了一句,“女人就是麻煩,買個電鍋也要老子陪着一起去。他媽的不結婚的變态,結婚的唧唧歪歪,難看的惡心,好看的難纏。”他忽然重重地拍了一下殷梨亭的肩膀,“我是已經沒轍了,小殷,我要是重活一次,保管離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漂亮醜陋的女人,都八丈遠!”說罷邁着大步出去了,殷梨亭微微一笑,知道他義憤填膺的臉,在見到醫院門口,那個說話永遠細聲細氣的,生長在江南水鄉的漂亮太太的時候,一定立刻挂滿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