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豈料情深天也妒

1.

再見他的時候,已是初五的清晨。殷若月一早派人過來,請她去彤鳶碧園賞花。

花飛雪自是不肯去,紅衣侍女便空手回了殷若月的話。

打春之後,天就開始回暖。如今雖然還未到冰雪消融,可是風裏已然有了幾分春意。此時正是正午,花飛雪用了一些粥飯,閑來無事,便敞了窗子作畫。外頭一株梅花開得正好,嫣紅蜿蜒,枝枝蔓蔓落在她的筆端,倒也真算得上是栩栩如生。

他的聲音自後傳來,冷冷說道,“你興致倒好。”

花飛雪頭也不回,只輕輕将筆撂下,一滴朱墨顫然落下,暈開在那宣紙之上,倒像是那一株傲然寒梅,生生落淚。

他說,“不肯随我去看牡丹,倒喜歡在小屋裏賞梅。好,我就依了你。”說罷擊了擊掌,吩咐道,“來人,給我将這株梅花鏟了,拿出去燒了。”

花飛雪也不做聲,只是寂然坐在那裏。

他最恨她這樣的沉默,走過去扯了她的畫紙,冷道,“花飛雪,你說句話。”

“我與你,無話可講。”見他發怒,她心下也略有惶然,只是面上依舊很淡,說道,“等你厭了,倦了,自然就會放了我了……好好的拿梅花出氣,又是何必。”

殷若月站在桌前,拿起桌上一只青花瓷如意圖筆筒,輕輕把玩着,忽然之間,咚一聲将它撂下,唇角處忽然綻出一朵詭豔笑容,說道,“世人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差一點就做了夫妻,多少也該有些恩情。”

一生之中,他從未這樣愛過一個女人,所以才想給她一個名分,所以在離恨海的時候才不敢碰她……一日夫妻百日恩,然而哪知,那一別竟就成了永訣。

忽又擊掌,吩咐下人道,“把洛千秋帶來。另召四大旗主在門外候着,沒我命令,不得離開。”

花飛雪一怔,只見殷若月笑容詭異,卻猜不出他想下的是哪一步棋。這時有人領着洛千秋進來,那張熟悉的臉龐依舊俊美如玉,只是往昔眼中攝人的光彩已經不複存在,一雙眸子只如孩童一樣清透空薄,目光落在她臉上,只停留了一秒,便空落落轉到了別處。

花飛雪見他這樣,心頭酸澀難言,輕聲說道,“瞬之……你真不認得我了?”

洛千秋真只如七歲孩童,恍恍惚惚看她一眼,說,“怎麽,你認得我?”說罷看了她半晌,目光薄透,空曠無際。

離魂……果然是離了元魂……花飛雪心頭一酸,恨他這樣狠心,轉頭問道,“你帶他來做什麽?我跟你之間的事情,與洛千秋無關。”

她終于有了一些反應,殷若月很是滿意,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擡眼看她,道,“那麽……洛千夏呢?——只要我一聲令下,洛千夏随時可以比他更慘。”

原來這是她的死穴,也是他吸引她注意的唯一方法……雖然心酸,心痛,可是別無他法……他恨這樣的她,更恨這樣的自己,邪邪揚起唇角,說道,“洛家這兩兄弟遇見了你,也真算是他們有福分。”

花飛雪擡起眸子,纖長睫毛覆在眼睫,有些落寞,問他道,“你到底想怎麽樣?”

“我到底想怎麽樣?——不如說你到底想讓我怎麽樣。”殷若月極美眼眸中仿佛有花朵明滅,只是轉瞬即逝,派人将洛千秋帶下去,親手關上了房間裏的對扇窗,道,“稍後你便會知道,我到底想怎麽樣。”

房間內霎時暗了下來,望着他略帶恨意的眼眸,花飛雪有些惶然,不知不覺就往後退了一步。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微一使力就将她攬在懷裏,瞳仁裏又浮現出初初相見時的邪魅與冷然,揚手狠狠扼住她的下巴,道,“記不記得我說過……總有一天,我要你求我要你!”

望着他淩亂的目光,花飛雪心頭大駭,他的吻卻鋪天蓋地落了下來,她本能地掙紮,碰翻了桌上的纏枝青瓷蓮花茶碗……這時四大旗主就在門外,可是整個世界仿佛寂靜無聲,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唯有房內砰砰的瓷器斷裂之聲破碎傳來……他粗暴地将她雙手別在身後,報複似的說,“我要你現在求我……否則我一聲令下,便将洛千夏碎屍萬段。”

他的眼神好冷,她手腕生疼,心頭一酸,一簇熱淚滾落下來,更顯面色蒼白,晶瑩剔透。他的眼神讓她害怕,咬住嘴唇,她說,“好,我求你……”

滿心的苦楚無處可訴,眼前這個人就站在眼前,卻仿佛遙遠無期……所謂的咫尺天涯,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你的眼睛看得見他,你一伸手就能摸得到他……可是你不可以愛,你清楚地知道這個人今生今世不屬于你……花飛雪眼神茫然,他手上一使力,幾乎要将她的手腕扼斷,邪佞說道,“大點聲,我聽不見。”

四大旗主就在門外,她知道他是故意羞辱她,可是此時此刻,別無他法,她聲音裏有一絲哽咽,強自說道,“殷若月,我求你……”

他扯去外衣,一縷紅衣似一朵彤雲般飄落到地上,胸口微敞着,熟悉的男子氣撲面而來,花飛雪心腸百轉,一寸寸地絞起來……他捏起她的下巴,讓她不得不直視他的眼睛,他的吻落到她耳際,輕柔挑逗,卻充滿冷意,他說,“是你自己選的……選了這一杯罰酒。”

我自己選的……這一杯罰酒?花飛雪淚如泉湧,有苦難言,全身瑟瑟抖着,他終是心中愛憐,只覺胸口一陣一陣發疼,仿佛大恸。她蜷在他的胸口,眼淚仿佛沿着脖頸的曲線滾落進心裏,他忽然間手足無措,緊接眸中突現怒意,打橫抱起她,狠狠将她甩到床上……她本能地掙紮着想坐起身,他卻冷眼瞥她一眼,道,“你自己求我的,難道還想全身而退?”

花飛雪聞言一怔,眼中的驚駭與茫然讓他盡收眼底。殷若月冷笑道,“沒想到,洛家兄弟的命對你來說這麽值錢。早知道,我也不必跟你兜這麽久的圈子,以為你還會回心轉意……”說到這裏,他只覺憤恨,一顆心都被揪緊了,猛地将她壓在身下。本就是絕色男子,此時一縷黑發垂在半裸的胸前,更添幾分魅惑與旖旎。動作輕車熟路,卻很暴虐,強勢地按住她的雙手,低下頭沿着脖頸和鎖骨,細細地吻下去……

花飛雪整個人都在發抖,瑟瑟如秋天落葉,只是淚水源源不絕,他把心一橫,狠狠扯碎她的衣衫……伊人膚白勝雪,淡香如蘭,他原本只是存心,此時卻無法自持,不由自主溫柔了些,柔軟雙唇一寸一寸撫過她的肌膚……

四大旗主就在門外,她卻只覺羞辱,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滴滴滾落下來……她眼中的凄惶讓他驟然驚痛,卻愈加絕望,不知如何是好……腦中只是想着,一日夫妻百日恩……原本我們有一輩子的時光,如何就走到了今日?

這樣想着,胸中便覺恨痛交加,撕心裂肺……動作裏再無溫柔。花飛雪初經人事,痛吟一聲,腦海中一片空白……從未體會過的感覺讓她恐懼而迷醉……他體會到她的震顫,意亂情迷中眼眸盡頭竟然是一片清醒的深情,那聲音在他耳邊如霧缭繞,飄渺而虛空,他在她頸間留下一串嫣紅的印記,低低地說道,“花飛雪,我愛你。”

2.

大夫診斷出喜脈的時候,花飛雪并不知情。她身子本就虛弱,上午才吃了點粥就吐了一回,一直昏睡到晚間。醒來的時候殷若月正坐在床頭,他眼中有種晶亮的東西,極遠又極近,陌生而熟悉,大手撫上她的額頭說,“你身子太弱了,這樣下去可怎麽辦。”

花飛雪側頭避開他的眼眸,只是不說話。他望着她蒼白的面色,心痛難言,終是妥協,說道,“究竟怎樣你才肯原諒我?”

花飛雪斜倚在榻上,仍只是無言。

他說,“我讓離兒準備了‘離魂’的解藥。”

她這才回過頭來,一雙眸子依舊極美,只是充滿疲憊。他心中只覺無力,拍手吩咐道,“來人,把洛千秋帶過來。”

此時已經是黃昏,房間裏蒙昧不明。洛千秋目光空曠,俊朗面龐瘦削了許多。花飛雪別轉過頭,只是不忍再看。殷若月當着她的面給洛千秋服下解藥,柔聲說道,“你好好養身體。等過一陣子,我就把洛千夏也放了……”說到此處,他只覺自己生平從未像在她面前這樣卑微過,可是卻沒有辦法……不由自嘲的揚起唇角,輕聲說道,“其實如果你想要……這世上有什麽我不能給你?就連這天下,只要你一句,我也可以拱手相讓。”

她的心也是肉長的……此時此刻,見他如此,只覺心痛如絞。洛千秋中毒太久,服了解藥便昏厥過去,殷若月派人将他扶了下去,說,“你若喜歡……我以後每天都讓他來陪你說話。只要你好好保重自己……好好保重我們的孩子。”

花飛雪一怔,這才知道自己已經懷了他的骨肉。暮色四合,房間內也暗淡下來。到了掌燈時分,冥月宮內逐漸亮了起來,像是漫天的星子,落到了凡間。

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就那樣相顧沉默地坐着。或許這就是他輕易不敢來看她的原因,與她面對面的時候,對彼此都是種折磨,最後永遠都是他在妥協。可是明知是這樣,卻控制不了自己的心,那種致命的吸引就好像罂粟一樣讓人欲罷不能。

就在這時,窗外忽然有個人影闖了進來,動作快如閃電,半空中亂針飛舞,直直刺向殷若月的胸口……一個冷厲蒼老的聲音淩空說道,“殺他不成,反而做了他的女人,沒有用的東西!是我看錯了你!”

花飛雪一怔,目光仿佛凝滞了一般地望着來者……她的臉雖然蒼老,動作卻很靈活,滿臉褶皺,一頭銀發铮亮如絲。殷若月怕她傷了花飛雪,抽出桌上的太阿劍與她纏鬥起來,冷道,“你是什麽人?”

那老婦卻不回答,只是十指揮舞,将無數銀針控制在鼓掌之中,從四面八法刺向他的穴道……繞是殷若月內功深厚,動作敏捷,也一時無法完全避開,刀柄被老婦手中的絲線纏住,虎口處中了數根銀針,一時只覺雙手無力……就在這時,那人忽然長發一甩,一頭銀絲鞭子似的抽了過來,殷若月揮手抵擋,花飛雪卻是大驚,知道那頭銀絲裏充滿了毒針,下意識地往前一擋,哀哀說道,“母親……不要!”

一時之間,那老者與殷若月都是一愣。她的動作停在半空,一雙蒼老的眼睛盯住花飛雪,含義繁雜,又恨又愛……可是就在這時,殷若月手中的刀柄被絲線牽動,脫手而出,驟然往前一沖……直直插在那老婦的心窩裏。

殷若月一驚,未來得及回頭看,就聽見身後傳來撕心裂肺的她的聲音,“娘——”那麽恸,那麽傷,愧疚如海,疼痛如刀……他看見她的眼神,一瞬間灰白如土,秦叔叔死時,她亦不曾有過這樣的眼神。

他忽然惶恐。

所有的愛,所有的恨,在那一刻,再無将來。

3.

那一日在離恨海,最終用瞳術解開她心底秘密的不是別人,正是她的母親。

她已經很老了,又被毀了容,聲音也不再悅耳,尖利如夜枭……她說我沒想過,有朝一日還能再見到你。花飛雪的頭開始痛,無盡的痛苦中她對上母親陌生而又冷厲的眼眸……唯有施術的人才能解開她記憶的禁區……她看見小時候,父親英俊而溫潤的眼眸,他把小小的她抱在肩上,說,“我給這亭子取名叫做浣玄亭,你知不知道為什麽要有個玄字?因為本來景色就已極美,再用絢麗的字眼,反而怕會失了韻味……”他有時也會喃喃自語,說一些他認為她聽不懂的話,“花飛雪,我對不起你的母親。”

他是花鳳疏,冥月宮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工匠,親手設計建造了離岸和離恨海,以及冥月宮中的每一個建築……殷老宮主去世之後,他的續弦還年輕,一個女人帶着幼子統領冥月宮,着實有些不易。剛開始,他只是同情,可是後來……

她的占有欲很強,漸漸的,她希望這個男人能完全屬于她……花鳳疏對于建築有着過人的才華,可是在感情上他是個生手,他不知該如何處理這混亂的關系。終有一日,殷若月的母親受夠了他的優柔寡斷,二人反目成仇,她為了斬草除根,設計将花飛雪一家三口反鎖在一座小木屋,然後放了把火……那種嘶嘶的響聲,與方才太阿劍刺破母親胸口的聲音一樣。

幼年花飛雪的記憶裏,封存了太多太多可怕的東西。她的母親拼死将她救出,為了讓她沒有負擔的生活下去,用冥月宮秘傳的瞳術封住了她的記憶……作為一個母親,她是真的希望她好。

可是再相遇的時候,那麽多年充滿怨氣和孤寂的歲月已經将她改變,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這個女兒,她說雪兒,你要替我報仇,替我們報仇……是那個狠毒的女人,毀了我們的一生……就算她不在了,她的兒子也還在,若是時光倒流十年,我定要與你一起攻進冥月宮,殺得他們雞犬不留……

知道真相以後,花飛雪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最後對母親的記憶是她眼神冷厲地說,“除非提着那個賤人和她兒子的頭,否則你不要再回來見我。”

可是她沒有去找殷若月報仇,只是默默地離開了離恨海。因為她知道,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他與她一樣無辜,只是命運跟他們開了一個這樣殘忍的玩笑。

原本以為可以逃避,以為可以永不相見……可是終究還是走到了如今。那一日為什麽不讓我在靈虛臺上墜下,一了百了,倘若能葬身沉劍冢,也未嘗不是一個很好的結局。

……那是我愛你的方式,為什麽你始終不懂。

她的母親,當年驚才絕豔的神針曲聖,現在就在她眼前,卻已經沒了氣息……胸口上還插着那把太阿劍。花飛雪怔怔地望着眼前這一切,忽然一口鮮血湧出來,沉沉閉上了眼睛。

終于知道我為什麽會愛上你。……原來夢境中所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那時我們都住在冥月宮,大人們之間的愛恨糾纏,并不妨礙我們兩小無猜。

随着家中變故,記憶被封存,可是與他在一起的感覺,卻從來都沒有忘記過。

這一生,是一條太長太長的路。太冷,也太苦。

我不得不放棄,所以一直沒有對你說那句,生死契闊。

只是你不知,縱使煙花易冷,人事易分。

我,真的愛過你。

4.

北山派蓮池寺中的青銅煉丹爐此時立在冥月宮大殿中,金鑲玉的托盤上頭放着冰鏡雪蓮和藥泉山的白雲水。殷若月雙掌抵住青銅煉丹爐,催動內力,仿佛有灼灼火焰噴薄而出。

軒轅離兒推門而入,長至腳踝的烏發翩跹搖曳,疾步走到殷若月面前,直直望着他的眼睛,道,“甲子輪回丹要六十年才能煉成。你以為耗盡你一生的內力就可以将它趕制出來?”

殷若月只是凝神望着煉丹爐,道,“離兒,什麽也不必說。你知道我的。”

軒轅離兒冷笑一聲,倏忽之間眼中卻充滿了淚水,冷冷說道,“的确,宮主決定的事,任何人也無法改變。”

房間裏一片靜寂,唯有丹爐裏火焰的嘶嘶作響。離兒的嘴唇顫了顫,說,“花飛雪……她真值得你為她如此?大夫說她憂思成疾,損耗心脈,現在已是油盡燈枯。——這樣短的時間裏,你想催動內力将甲子輪回丹趕制出來……就相當于是為她逆天改命……不,是一命換一命啊!”說到此處,她聲音裏終于帶了一絲哭腔,道,“若月,你當我求你。不要這樣,我不要你這樣……”她伸手想要撫上他的手臂,可是伸到半空,卻不敢再動。這個時候一丁點的觸碰,都有可能會讓他走火入魔。

殷若月神色未變,只道,“離兒,轉眼間,你我已經認識半輩子了。”

軒轅離兒望着他的眼神,忽然間心中大恸。只聽他又說,“如果我死了……我希望你能答應我兩件事。”

“——第一件事,帶領冥月宮退出中原,回到西域。那是我們老祖宗的根基所在。”他的側臉浸在一片輕薄的煙火裏,迷離而絕美,他說,“第二件事——你用我的名義繼續統領冥月宮。也就是說——不要讓她知道我死了的消息。”

軒轅離兒直直望着他的側臉,眼眶欲裂,相伴多年的所有往事,倏忽間一起湧上心頭,這時他的聲音輕了幾分,恍然如夢,忽然說了一句,“離兒……我對不起你。”

她的眼淚霎時如泉湧。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這麽多這麽多的年華,守在他身邊,到頭來只換來現在這一刻。他對她,就像她對他一樣吧?……獨自厮守,那麽孤單,那麽絕望,可是沒有辦法。這種感情,她懂,她比任何人都懂……只是上天,為何這般作弄人。

軒轅離兒雙膝一軟,跪在地上,生平從未像今日這般痛哭失聲,回蕩在空曠大殿上,久久不散。

5.

花飛雪醒來的時候,他就坐在她身邊。胸中好像進駐了一種滾燙的東西,已無生機的五內重新翻動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仿佛很短,又仿佛是很長,只是此刻望着他的臉,恍如隔世,心尖還是驟然一痛。

他的臉色那麽蒼白,一絲血色也無,可是眼神卻是從未有過的溫柔,他說,“我們的孩子還在……為了他,你以後要保重身體。”

她斜躺在榻上,說不出話來,倏忽間只是不停落淚。往昔一幕幕回放在眼前……為何我說讓你放手,你偏偏不肯……偏偏走到今天這一步?

為何我下不了手殺你,卻害死了自己的親生母親?心頭百轉千回,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肝腸寸斷,五內如焚,可是這一刻,她只是落淚。

他的手指冰涼,輕撫在她臉上,愛憐無限,擦去她的淚水,說,“關于在離恨海發生的事……我都已經知道了。花飛雪,對不起。”

花飛雪陡然一驚,不由擡起頭來看他。……她如此接近地看着他,近到可以看見他睫毛上沾染的水花,淚那麽熱,心卻那麽寒。她聽見他說,“很多時候,我多希望,我能替你承受這一切……”

這個瞬間,他的眼神那麽痛。痛得好像有汩汩的鮮血,無聲地倒流進他心裏。殷若月輕輕揩去她的淚水,說,“你不需要原諒我。你只要原諒你自己就好……”說完,他笑着看她一眼,站起身來,說,“花飛雪,我放你走。……我答應你,從此以後,再不相見。”

她微微一怔。這麽久以來,一心想要逃離他身邊,然而這一刻,他卻轉身要走了,背影修長而單薄,此時看來格外溫和,那一刻他沒有回頭,唯有聲音盤旋在原地,綿不絕響,他說,“一生之中,我從未見過我的父親……也未享受過母親的照顧。我一直不知道什麽叫幸福……直到我遇見你。在離恨海那短短幾日,是我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我欠你的,我都還給你。”

尾聲

父親剛剛當選武林盟主,乾坤頂上熱鬧非凡,花月恩習慣了像個小公主一樣被衆星捧月,一到宴會就覺得很無聊。席間又有些腦子不靈光的孩子問她,“為什麽你爸爸姓洛,你卻姓花?……哦,對了,你母親是當年的天下第一美人花飛雪啊。可是,你為什麽要随母姓呢?我們都是跟爸爸姓的啊。”

花月恩覺得這種問題真的是很無聊,從小牙尖嘴利慣了,往往會不耐煩地回答,“我怎麽知道?不如你去問問我的父母?”

此時花飛雪陪着洛千秋坐在首座,歲月對她來說似乎是無痕,褪去少女的青澀,愈顯得儀态萬方,雍容華貴。花月恩每次看着自己的母親,總會覺得驕傲而期待,因為她是那樣的美。父親很疼她,總是告訴她說,等她長大了以後,也一定會想母親一樣美的。

花月恩繞開層層人群,想溜出去玩一會兒,這時卻撞到一個書生打扮的人身上,羽扇綸巾,藍布衣裳,看起來跟父親差不多年紀。他扶住她,俯下身子,笑吟吟地說,“這是誰家的小孩?長得可真是好看。”

乾坤頂上誰不認識這個小魔王?身旁自然有人将她的身份告訴他。他卻重重地怔了一怔,喃喃重複着她的名字,說,“花月恩……”

“好名字。”那書生笑着拍了拍她的頭,眼中閃過一絲什麽,很深很遠,令人唏噓,他說,“我是說書人柳惜春,‘傾國傾城花飛雪,扶搖直上入乾坤’。這兩句話,當年可就是我說的。”

花月恩聽得半懂不懂,草草點點頭,繞開這個自稱叫柳惜春的陌生大叔往連廊裏跑去。迷離迷糊地,卻跑到一處陌生的院落裏。門口種着許多彤鳶花,夜色下随風搖曳,香氣宜人,讓人覺得神清氣爽。

她用小手推門進去,只見屋內點着兩根香燭,中間供着一個沒有名字的靈牌。後面懸着一幅水墨丹青,畫上風景遠山連綿,蒼翠欲滴,湖光山色,小亭上隐約寫着“浣玄亭”三個字。旁邊的空白處用朱砂寫着:

“初聞簫律始知君,

一曲清歌透冷腸。

豈料情深天也妒,

花凋雪落月傾城。”

花月恩歪着頭正看得出神,這時窗外傳來一陣砰砰的爆竹之聲,一簇又一簇的煙花綻放在半空,仿佛一掬五色缤紛的彩珠子被人抛到了半空。夜色清涼,殘月如鈎,花月恩忽然想起了什麽,小小身軀奔出了門外,一心只想告訴母親,可別錯過了這場煙花。

中庭寂谧,倒是宴會上難得的一處安靜所在。花月恩頓住腳步,只見母親一襲白衣如雪,獨自一人,仰望着半空中騰起的煙花,怔怔地看得出神。

四下樹木蔥郁,夜風沁涼,撩起她的發梢。……她果真是那樣地美。

美則美矣,可是看起來又那樣的寂寥……月色清淺,完全被煙花的光芒所掩蓋,良辰美景,一切應是正當繁華。可是這樣大的天地……她的身影卻仿佛只是孤單……孤單得只剩一人……

花月恩小小年紀,卻很有慧根,偷偷繞了開去,并沒有上前打擾母親。夜宴上熱鬧喧嘩,不少同齡的孩子來找她玩,到底只是小孩子,不一會兒,便把方才所看到的一切忘在了腦後。再看見母親的時候,她已是出現在父親身邊,絕美臉龐上挂着一絲端莊的笑容,永遠那麽雍容華貴,清麗得體。

只是方才那個畫面,很多年以後花月恩無法忘懷。

……你愛過嗎,你恨過嗎?你遇見過不該遇見的人嗎?

為什麽即使那個人讓你心碎,卻還是停止不了,那份絕望的愛呢?

為什麽分明不是他的錯,他卻将一切都還給了你。

為什麽他說我愛你,最後還是留你一個人看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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