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1

從大宋醫學雜志社回到汴醫三院,殷梨亭的呼機狂響,護士長的留言讓他趕快回去。他當時還并不知道是家裏打來電話—以為收了主治醫處理不了的病人—–于是拍了一下令胡沖的肩膀說,“你放心,我同學說絕對不會把你的稿子這麽遞上去,他不會食言。他是覺得你的稿子寫的很有意思,想自己留下看看就放在家裏了,過兩天一定會還給你。”說罷便快步從門口往科裏趕回去。護士長就說速回,急,沒說什麽情況。他條件反射地在腦子裏過着急性腹部創傷大出血器官衰竭等等的複雜情況―――這一刻卻還并不知道,等待他的難題,要比這些,讓他百倍地無能為力。

令狐沖跟殷梨亭道了謝,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發了陣呆,居然很羨慕他立刻有要緊的事情做,不像自己―――不知道下一刻要做什麽。他不想回去上課也不想做托福聽力題,渾身上下,提不起一點的精神。

他看了一眼楊康,說想要溜達溜達,想想事情;楊康的眼前浮現出兩條漢子,窮極無聊地并肩跟街上晃蕩軋馬路的情形,覺得實在是太煞風景。 于是對令狐沖說,“你自己慢慢溜達琢磨去吧,我可不陪你了。”說完,書包往肩膀上一掄跨上自己的山地車,不回頭地從汴醫三院門口彙入了自行車流之中。

令狐沖兀自發呆,仰頭看看天空,五月的陽光已經開始耀眼,曬得他有點頭暈;周圍響着救護車進出的聲音,來往病人的腳步聲,導醫吆喝閑人閃開的聲音;他手插在褲兜裏,縮着脖子站了一會兒,想不出到哪裏去;他覺得沒勁,幹什麽都沒勁,自從朱聰跟他談了話,他就覺得自己好像是水泥的房子被從中抽去了鋼筋,一點一點地癱下來;這兩天本來還在滿腦子地想着辦法把稿子拿回來,雖然有點恐懼,但是取回稿子這件事好歹成了生活的中心;到了現在,這一刻,好像突然沒有什麽要做的了,這時候他的心情,就如同一場大暴雨澆到了被抽去鋼筋的,已經開始往下坍塌的水泥房子上,于是在雨後,這房子就徹底成了一癱軟在地上的爛泥。

人活着到底要幹什麽。

令狐沖在太陽底下,站在汴醫三院急診樓前的大院裏,置身于那些來來往往行色匆匆,有着共同的追求—跟疾病死亡搶時間—說白了就是想盡方法地活着的大夫護士病人之間,想着這個問題。他思考時的專注于嚴肅,與西域某個十六世紀的劇作家筆下,那個運道很衰的王子伸開雙臂對着夜空嘟囔“to be or not to be ”的時候那種已經陷入黑暗死循環的絕望,卻還在心裏奢望一絲光亮時候的心情,沒有什麽兩樣。

哲學問題。

無論是很點背的王子,還是很點背的魚販子的兒子,同樣地找不到一些問題的出路。其實還是楊康說得對,想要痛痛快快地開心,軋根不該太多地思考。

在令狐沖呆鵝一樣地迷惑在自己的問題中的的時候,楊康騎着車在學府路上轉了個圈兒又轉回了汴醫三院旁邊的汴大醫學院。此刻,他整個身子趴在車把上,一腳踩着梁一腳蹬着地面,偏頭看着離自己四五米遠的,挂着汴大醫學院病理系字樣的紅磚樓。

周五。宋朝大學附屬中學高二年級周五下午是自習課,郭襄都會到汴醫來做實驗。楊康伸手擋在眉毛上方避開過于刺眼的陽光,仰頭看着三樓的那扇窗戶。

楊康想着她跟試管,加樣槍,離心機,瓊脂凝膠在一起的時候會是一種怎樣的感覺。想着,就樂起來—-難道是個小小女博士的樣子?穿着白大衣,把經常有點散亂地貼在臉頰上的短發用卡子整整齊齊地別在耳後,戴着個眼鏡,一臉的認真?完全不同于平時的靈動狡黠?

他有不由得神往。低頭看表,現在兩點一刻,她想必已經把實驗做起來了—是在加樣,還是跑膠,還是拿着上次的結果思考?楊康頭一次發現,生化試驗的無聊過程,是可以被賦予某種神采的。

楊康從兜裏掏出一枚硬幣,抛起來,又接住,平夾在兩掌之間。這是他作決定的一貫辦法—-皇帝頭像的話就上去,大雄寶殿的話就走人;他懶得費這個腦筋想着上去會不會尴尬走人又會不會遺憾―――交給老天爺作決定最為簡單。

楊康正要翻開上面的手掌,忽然從餘光瞥見郭襄左手夾着書包,右手提着琴盒,胳膊上還搭着白大衣從樓門口大步沖了出來,沖着停滿了車子的地方跑過來,在跟楊康距離一米的地方的一輛自行車前面停住,剛要低頭打開車鎖,把順着胳膊往下滑的白大衣往肩膀上搭的當兒,看見了他。

“楊康?”她很驚訝地叫了一聲,“你在這兒幹嘛?”

“我?”楊康一愣,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本來他想要是皇帝頭像向上的話,他還有爬上三樓的時間足夠編個理由;不過,形勢突變,楊康再機靈,還不大能夠在突然面對她的時候,瞬時間信口驺出一個大大方方的理由。

郭襄卻沒有繼續追問,低頭把書包白大衣塞進車筐,小提琴夾在後架子上,打開車鎖,疾步推着車往外沖,一邊走一邊說,“楊康我不跟你多說啦,我晚了。。。。。。”說着已經跨上了車子,往校門外猛蹬。

楊康愣着,一下沒能适應情況,但是立刻想自己是否應該追上去跟她同走;正想着,卻看見已經騎出去十幾米的郭襄又從車上跳了下來,支起車蹬子,低頭去捏車帶。楊康這時候終于清醒過來,溜着車過去,停在她身邊,問,“怎麽,沒氣了?”

郭襄苦着臉擡起頭,“慘,居然爆胎!”

“門口就有修車的,”楊康說,“換個胎幾十分鐘的事兒。”

“我已經晚了。我以為昨兒晚上放進去的PCR今兒拿出來就走就成了,沒想到誰給我拿出來放冰箱底層,我找了20分鐘。。。。。。”郭襄跺着腳說,“明兒提琴比賽,我今天跟老師約好的三點;這老師每一個半小時1個學生,一個接一個排的滿滿的。。。。。。我的天,她脾氣可特大,我要是晚了10分鐘,沒準就把我趕出去了。。。。。。”

“你把車扔這兒,”楊康說,“打車走吧。”

郭襄看了楊康一眼,想了想,“也是,對了麻煩你把我帶到校門口。。。。。。”

楊康一樂,“你倒是等我主動英雄救美啊。”忽然看了她一眼,“不過我車是跑車沒有後架。”

郭襄已經把自己沒了氣的車子推到一邊鎖上,抱着琴盒書包白大衣跑了過來,“顧不得了,我就委屈一次讓你占個便宜,大梁上帶我吧。”說着往楊康的橫梁上坐過去,肩膀碰上楊康的下巴的一瞬,她轉過了頭。楊康雙臂把她環在中間,跨上車子,往校門口蹬了過去。他本來以為瘦小的郭襄,蜷在大梁上面應該不太占地兒,沒想到她因為抱着碩大的書包,還有那個往前伸出去的炮筒似的琴盒,占據了不小的空間,于是她的後背就很緊地貼到了他的胸口,頭頂柔細的短發,輕輕碰觸着他的脖子;楊康有點心跳加速。

門口,楊康對自己說,不過三分鐘的事情;他想。不知道是解脫,還是失望。

然而兩個人到了門口,才發現外面機動車道上居然堵了個一塌糊塗,兩輛争道兒的計程車卡在一起完全堵死了從學府路往中流路的道兒,汽車的喇叭聲,令人煩躁地響成了一片,路面上,根本是水洩不通。

郭襄低低地□一聲,“徹底死定。”把頭磕在琴盒上面。

“看來我今天這便宜還能占會兒,”楊康眯着眼睛看着堵成一片的機動車道,“做個好人,帶你過去得了。”

郭襄臉有點發紅,她并沒有想到楊康的車子橫梁的長度,并有足夠寬敞地放下她,書包,和琴盒而不用耳鬓厮磨;她甩甩頭,不在乎地笑道,“占吧占吧,走。”

楊康一路上如飛地鑽着小道,風呼呼地從兩個人的耳邊掠過,他們有幾分鐘沒有說任何的話,郭襄使勁地縮着身子,看着前面的路。安靜讓楊康的覺得有點別扭,卻找不出什麽話來;這時候郭襄忽然咯咯地笑了起來,楊康不解地低頭,“你笑什麽?”

她拍拍直往前伸出去的琴盒,“我們兩人一車,兩包一炮,沖得飛快,倒像是一輛加足火力的重型炮車。呵呵,前進,前進,前進進。讓我想起大宋禦林軍軍歌了。。。。。。”

楊康也笑了起來,大宋禦林軍軍歌是他每每同學聚會的必吼曲目,這時候,他的全身充盈着比任何時候都更豐沛的活力,他一邊更使勁地登車,一邊吼起軍歌,心裏面有一種非常簡單的快樂;郭襄哈哈大笑,跟着一起吼了起來。下午兩點半的胡同裏很少有人經過,偶然一個提着雞蛋走着的老大娘有點糊塗地看着他們嘻嘻哈哈邊唱邊笑地一掠而過,搖搖頭,不理解地自言自語,“現在這孩子們啊,都是怎麽了。長得文文靜靜的小夥子小姑娘啊。。。。。。”

到老師家門口的時候,還離約定的時間有一分鐘,郭襄跳下來,抱着東西往樓上沖,一邊回頭喊着多謝。楊康看着她的背影就要消失在樓道轉角的時候,喊了一句,“嘿!”

她停下,回轉身,看着他,臉上有一抹笑容,聲音居然是溫柔的“啊,還有什麽事?”

楊康挑着眉毛問“明天你比賽在哪兒,什麽時候啊?要是贏了,是不是得請我吃飯?”

郭襄一笑,“好啊,在禮部大禮堂,十點鐘。贏了,請你吃飯。”說完,轉過身,跑了上去。

楊康站了一會兒,回味着方才她的笑容;伸了伸胳膊,吸了一口帶着暖意的空氣,胸腔裏是那種暖軟的,帶着一絲甜意的晚春的味道。他踢起車蹬子,卻并不想急着走,趴在車把上輕輕地吹着口哨;這時候從樓上的窗口,傳出來吱吱扭扭調弦的怪音,之後是長弓A弦定音,再又轉到了E弦,聲音越發尖銳地蕩在空中。随後是一串流暢的連音換把。。。。。。突然這些聲音都消失,一瞬間,周圍變得異常安靜。楊康登上車子,剛剛要走,突然地,在靜寂之中,從某個窗口,四季歌春之歌的旋律,飄然而出,蕩在安靜的,暖融融的,陽光明媚的晚春的下午;那些音符,仿佛在空氣中時而活潑時而舒緩地舞蹈,楊康仰起頭,似乎有着無數的跳躍的音符,每個都有着她文秀而又慧黠的容顏,在沖他微笑。

楊康靜立了一會兒,直到樂曲嘎然而止,想必是老師找到了錯處;楊康想現在她是不是正惴惴不安地,聽着老師的教訓。這樣的她,又會是一幅什麽表情?

楊康眯着眼睛趴在車把上。很舒坦地,曬着太陽,聽着不知道從哪個窗口飄出來的,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突然停止,什麽時候又會奔湧而出的小提琴的旋律。

他很想找人喝酒聊天。似乎有好多好多的話,想找一個人,邊喝酒邊聊。

她說一個半小時。楊康看看表,還有一個小時一刻鐘,這兒離丘處機家很近,正好夠他去把老丘跟他要了好久的材料送過去再回來,接上她繼續“占便宜”,然後找到一家可以吃麻辣粉拌黃瓜喝啤酒的小店,胡說八道去。他跨上車子,吹着口哨,往老丘家趕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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