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比預計的早兩天回來了,還帶回來了大包小包的東西,神神秘秘也不告訴将離有什麽。說是要給她一個驚喜,将離十分配合,也不去問他。
聽說魏無羨把自己憋在房間裏兩天,自己回來也不見他人影,江澄幹脆拎着江厭離做的蓮藕排骨湯去魏無羨的院子找他去了。
江澄主動上門,魏嬰先是一愣,繼而客氣地請他進來。
看到如此客氣反常的魏嬰,江澄十分奇怪,一邊盛湯一邊問:“魏無羨你抽什麽風?阿離說你已經兩天沒出門了?過來喝湯,阿姐煮了好久!”
聞言魏嬰頓了一頓,沒有回答江澄的問題,“江澄,我有事問你,”走到桌邊坐下,卻并不急着喝湯,只盯着手中的勺子,幽幽地開口,“你是為了替我引開溫家追兵才被抓回蓮花塢化去金丹的對嗎?”
聽到魏嬰突然提及舊事,江澄先是咽下了嘴裏的排骨湯,将湯碗放回桌上,繼而十分平淡地反問道:“怎麽突然這樣問?當年你不也曾指着夷陵的一處荒山騙我說是什麽抱山散人的隐居之處嗎?魏無羨,我們彼此彼此。”
想起自己诓騙江澄的那些話,魏嬰無意識攥緊了手中的勺柄,似是在問江澄又好像喃喃自語,“可是當年如果不是我強出頭,江叔叔和虞夫人也不會……”
“打住,魏無羨,”江澄站起身越過圓桌雙手扶在魏嬰的肩膀上,目光一錯不錯緊盯魏嬰。
久違的親密姿勢讓魏嬰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了顫,江澄卻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現,對着魏嬰道:“當年家變時我怪過你,這我不否認,可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你我皆無力回天,沒必要揪着過去不放。”
江澄松開魏嬰,踱步走向窗邊,聲音裏帶着一分他自己也沒發現的沉重,“當年溫若寒野心勃勃,溫氏如日中天早已勢不可擋,以阿爹阿娘的個性,是絕不可能虛與委蛇的。其實從溫氏決定将蓮花塢改成監察寮之日起,江氏就已經沒了退路。溫家之禍起因在你根源卻不在你,全都怪在你身上并不公平,就算當年沒有你為金子軒和藍忘機強出頭那事,溫氏只要有心,借口總是會有的。”
“江澄……”這些年愧悔、痛苦、自責無時無刻不像刀子一樣割在魏嬰心上,他一條獨木橋走到黑不能後悔,一刻也不敢回頭,甚至從不敢和江澄對視,怕看到他眼裏的憎惡。
魏嬰以為不論是哪個江澄,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了。
“當年你我僥幸偷生當了逃兵,這是我無法言說的悔恨。與其說是怨你,不如說是跟我自己過不去,這些年我不敢有絲毫懈怠,唯恐雲夢落于人後重蹈覆轍,如今雲夢穩穩立于四大世家之中,總算不曾堕了雲夢的名聲!”江澄回過頭看着魏嬰,目光裏交織着沉痛和欣慰。
魏嬰眼前浮現出當年射日之争的情景,那時戰況激烈,江澄事事敢為人先,魏嬰只以為是因為他那争強好勝的性子,一邊驅使着陳情幫他禦敵一邊笑話他終于學會了出風頭,卻原來全是為了江氏。
這些年,他和江澄之間,究竟有多少不為人知的誤會!
“我曾無數次設想過,假如當年阿娘和我們一起逃,假如爹爹提前趕回來,結果會不會不一樣,可是沒有如果,阿娘不會抛下衆多弟子偷生,阿爹不會放下阿娘獨活。”
江澄對着魏嬰笑了笑,故作輕松道:“他們藍氏有雙璧我們雲夢也有雙傑,魏無羨,對我的承諾,你都做到了。”
來到這裏後,魏嬰第二次聽到這句從自己口中許下的承諾,而讓他許下承諾的那個人卻早已同他形同陌路了。魏嬰心裏明白,那個承諾,他許下的時候是真的相信自己可以做得到,後來也是真的明白他們回不去了。
無論當年有什麽苦衷,在江澄眼裏,都是他魏嬰先背棄了誓言。
魏嬰第一次如此痛恨當年那個高傲不肯低頭的自己,如果可以再坦誠一點,結局會不會全然不同?
他和江澄,有過生死離別,有過恩斷義絕,互相捅過刀子。最後,他答應的雲夢雙傑沒做到,江澄答應的給他收屍也食了言。
事已至此,魏嬰不知道該說什麽,能說什麽。
“魏無羨,亂葬崗上的血水,味道不怎麽樣吧?”
從見到江澄開始,他說的所有的話都不及這句話給魏嬰的沖擊大。可魏嬰畢竟是夷陵老祖,穩住心神,反問:“江澄你胡言亂語些什麽?”
“其實我知道那是什麽味道,”江澄将目光投向遠處,望着一反常态只在遠處默默守着這座院子的藍忘機,輕描淡寫地解釋,“我曾在夢裏看着阿離剖丹給我,跟着她走過亂葬崗那暗無天日的三個月,原本我在夢裏是什麽也碰不到的,可那時我心痛如絞恨不能以身代之,拼了命的嘗試和阿離一樣去喝那亂葬崗上的污水,啃光禿禿的草根樹皮,雖然吃不進去,卻好歹嘗到了味道。”
“什麽意思?”魏嬰一直以為自己早就忘記了那段日子,可随着江澄的描述,又不受控制地想起來了,歷歷在目。
“意思就是,無論是阿離,還是你,你們竭盡全力向我,向另一個江澄隐瞞的事情,其實早就以另一種方式,明明白白地呈現在我眼前了。魏嬰,你只想到江澄知道了金丹的真相會受不了,又想沒想過如果他自己看到了,能不能受得了呢?”
“你如何知道我不是魏無羨的?是将離……”
“沒有得到你的同意,阿離什麽也不會說的。是我猜出來的,你以為江澄大大咧咧,即使你不加掩飾他也看不出來。可惜你不知道,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騙局’,再傻的人也變精明了。”
江澄搖搖頭,又認真對魏嬰道:“你和魏無羨,其實很不一樣。可我剛剛那番話,不僅是我對魏無羨說的,也是江澄對你說的。”
“你不是他,又憑什麽替江澄說原諒?”
“你錯了,我并不是替他說原諒,事實上,我知道的比你只多不少,而且我也不認為江澄是有資格說原諒的那個人。說到底,江澄和魏無羨,并沒有誰對不起誰,何談原諒?”
“大言不慚!你知道師姐因我而死?你知道金淩因我成了孤兒?你知道我是世人眼中忘恩負義的白眼狼嗎?”
看着眼前歇斯底裏的魏嬰,心底沒來由的一痛,江澄順從本心上前抱住了眼眶通紅表情甚至有些猙獰的魏嬰,由着他發洩。
良久,江澄聽到耳邊魏嬰喑啞帶着些哭腔的聲音,“江澄,對不起。”
江澄最見不得魏嬰失魂落魄的樣子,氣不打一出來,“魏無羨!你腦子怎麽就一根筋?就算當年圍剿亂葬崗是江澄帶頭,可你和他向來都是對着幹的,吵嘴都能吵上三天三夜的那種,為什麽就一聲不吭毫不反抗的選擇了死亡?你就那麽确信他想讓你死?”
魏無羨透過眼前的江澄,好像看到了當年圍剿亂葬崗時的江澄,那時的魏無羨從江澄的眼裏只看到了恨,這一刻的魏嬰卻真切地看到了江澄藏在刻骨恨意裏的絕望和掙紮。
“可是師姐走了,我回不了頭了……”魏嬰抱着頭十分痛苦,江厭離永遠是他和江澄之間解不開的結。
“是,阿姐走了,所以你也狠心地丢下江澄走了。留他一個人,守着空蕩蕩的蓮花塢。我是真不明白,你們一個個的心怎麽就那麽狠,寧願一個人去死,也不願意給一無所知的江澄一個解釋!把他騙得像個傻子似的團團轉,是不是很有成就?”
江澄說這話時,咬牙切齒,又想起了當年将離一次又一次地瞞他騙他,和眼前之人一摸一樣。
“阿澄,那是因為我倆都清楚,依着你寧折不彎的脾氣,知道了不僅無濟于事,更會自責難當。”将離見江澄去了那麽久,不放心跟過來就聽到了江澄的質問,嘆了口氣,幹脆推開門進來了,不說開了這個心結怕是永遠也解不開了。
“江澄,你還有江家,”将離擺擺手,“你別急着否認,我和魏嬰都清楚,當時那種情況,江家不能沒有你,你不能沒有金丹,也就無所謂誰對誰錯了。人都還活着,一切就都還有希望,不是嗎?”
話到最後,江澄和魏嬰都沉默了。
将離看着魏嬰,難得地語重心長,“江家重要,你就不重要?魏無羨你修鬼道時,江澄問過你阻過你,江澄在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依然盡力保全你,直到現在他還在等你回來!你打算就這樣躲他一輩子嗎?”
魏嬰擡起頭看着将離,沒什麽底氣地反駁,“江澄他向來嘴硬,我如今聲名狼藉,何必再牽連他?現在這樣相安無事,也挺好的。”
将離聞言冷笑,“我看不好,害你的人沒揪出來,當年之事孰是孰非還未分辨清楚,你欠下的以命相抵,他們欠你的債,就不用還了嗎?天下哪有這麽便宜的事?”
“更何況,”将離拿眼睛睨了眼江澄,“那邊還有個江澄,等着你給他找一位溫柔聽話、勤儉持家、家世清白、修為不能太高、性格不能太強、話不能太多、嗓門不能太大、花錢不能太狠的素顏美女呢!靠他江晚吟自己,這輩子就等着打光棍吧!”
“撲哧!”将離的話聽得魏嬰沒忍住笑了出來,江澄摸摸鼻子,最後也笑出了聲,低低地喚了一聲“阿離”。
“依我看,你倆都為對方豁出過命去,又何懼對彼此服個軟呢?這裏的江澄有我替他說出來,那裏的江澄有苦只能自己咽了。魏嬰,蓮花塢的大師兄已經缺席了十六年,你不打算還給他們了嗎?”
魏嬰依舊沉默。将離和江澄突然發現魏嬰身上發出一陣耀眼的金光,守在外面的藍忘機發覺不對沖了進來,只來得及接住昏倒的魏無羨。
江澄和将離對視一眼,這是怎麽了?
藍忘機開口解了惑,“他回去了,”低沉地聲音裏有着說不出的心疼,藏着失落,“來的時候也是這樣一陣金光。”
“含光君不必擔憂,那邊一切都好,魏嬰他回去也不會有事的。”将離忍不住開口寬慰。
“江夫人,魏嬰他真的是夷陵老祖嗎?”
“是,”将離深深地嘆了口氣,目光悠悠地看着遠處,聲音柔柔的,卻夾着絲滄桑,攜卷着經年的愛恨離愁,将另一個十六年娓娓道來。
藍忘機沉默着聽完,良久對将離道:“多謝。”
将離眉毛一挑,對着一直被藍忘機抱在懷裏剛剛睜開眼的魏無羨努努嘴,“含光君不必言謝,你心知肚明,我不是為了他。”
“阿離你這話說的可真絕情,”魏無羨醒來就聽到将離的話,直接就翻了個白眼。說完又回抱住藍忘機,“藍湛你別擔心,我這不是什麽事也沒有嘛。”
藍忘機并未說話,只是回抱住了魏嬰。
将離看了江澄一眼,兩人識趣的轉身準備出去,此時魏無羨悶悶的聲音傳來,“阿離,謝謝你回來。”
将離笑了笑,拉着江澄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