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021.
幾乎是在看見那個少女的一瞬間, 祂就回憶起了那個夜晚所經歷的事。
讓祂飽受屈辱的、一而再再而三被絆倒,逼迫祂最後對上了那個男人、不得不舍棄曾經在渝城積累的所有根基,狼狽地斷尾求生的少女。
——祂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服用了粗劣的丹藥, 能在她的身上形成持續三天障眼法,使得金丹期修為之下的人無法看出她的真實性別和樣貌。
她的身體裏空空蕩蕩,丹田中一絲靈力也無,只有經脈中環繞着一絲淺淡的靈力, 像微風一般,不知何時就會散去。
她似乎被人所抛棄,不知為何在深夜淪落到遇仙鎮的街頭,一個人孤零零地彷徨行走着, 就像是獵人眼裏最上等的羔羊, 即便不加引導,她也會失足自己掉進布好的陷阱之中。
是這樣。
可是,祂的眼中只有仇恨。
對至今也未想出她是如何在那個夜晚躲過祂的搜查的不解, 對第一次在孱弱無知的人類少女的身上栽跟頭的憤怒, 對根基陣法在一夜被毀于一旦的憎恨,對元氣大傷到已經幾乎無法東山再起的絕望。
一顆小小的礫石, 原本不會施舍半分眼神,沒想到卻絆得祂幾近再起不能。
在祂的眼中,她不是什麽獵物。
她曾經是在祂眼中不值一提的玩物, 而如今,是仇人。
是恨不得生啖其肉、飲其血的仇人。
所以在祂為了進入青陽秘境恢複元氣而一路流亡到路過的遇仙鎮的這個夜晚, 當祂第一眼看見她時, 祂的雙眼就被恨意蒙蔽, 血液開始止不住地為她所燃燒起來。
妖神即便隕落千年,無數次轉世, 斬斷自己的尾巴,傷重到奄奄一息,到世間再無人會知曉其姓名,
祂身上滑落的燃燒血也會綻放成一朵朵紅蓮,蠱惑看到它的任何一個人類。
——原本應該是這樣的。
如果那個男人沒有出現的話。
當看見那個身着玄衣、眼神冷峻、手執長劍的男人時,祂就知道自己必須得離開這裏。
立刻、馬上。
被壓制得幾乎沒有還手之力、不得不靠斷尾才能逃生的祂即便再如何憤怒,清醒的意識也在敲打着祂的腦海。
可笑的是,假如祂未曾受傷,祂又何須将他放在眼裏。
但是現在,祂卻不得不怕。
妖神看着男人身後的那個少女的眼神一點點地恢複清明,繼而露出詫異的神色,卻無能為力。
羔羊識破了祂的圈套,再一次逃出生天。
流淌一地的紅色蓮花盛開得再姹紫嫣紅,也如同浸泡在死水裏的死物一般沒了聲息。
風動不曾搖擺,只餘滴落的血跡發出鏽蝕腐敗的氣息。
–
昭雪意識到,這是江泠風第二次在她的面前出手。
像初次見面時一樣。
但不同的是,這一次,他是為了保護她。
昭陽大姐曾經跟她說過,江泠風并不是一個喜歡随便出劍的人。
那他為什麽會……
眼下的時機卻沒有給她那麽多思考的機會。
江泠風叫她的名字:“昭雪。”
昭雪連忙應上,懂了他的意思,連着幾步退到他的身後。
那一柄長長的、如寒霜一般的劍橫在她身前,像一道天塹隔開他們與那妖魔的距離,給昭雪帶來無盡的安全感。
“這一次,一定要……”
昭雪扯着他的衣擺小聲說着,慢慢攥緊了手指。
這是最好的機會。
她沒注意到,那妖魔将“昭雪”二字繁複碾碎在舌尖,念了一遍。
——有人記住了她的名字。同恨一起刻下了。
很快,氛圍變得劍拔弩張起來。
昭雪聚精會神地盯着對面。
那人帶着一張被深紅色的血浸透的紙面具,只露出了蒼白削尖的下半張臉。祂的身上有很濃烈的傷口腐敗的氣息,聞上去像是生命垂危的人,又像一截蠟燭燃燒到了盡頭。
血跡順着祂全身的每一處地方滴滴答答地滑落,燃燒的傷口處有灼燒的痕跡,尤其是側身時身後隐隐約約露出來的一個巨大的豁口,簡直像是身體活生生被剜去了一大塊一般,露出森森白骨。
看起來這樣大陣仗且不會去掩飾自己的人,真的有可能去偷襲別人嗎?
那一瞬間,昭雪的心中不由得劃過這樣的疑問。
但僅僅是一瞬間而已。
很快,昭雪發現對方的退意。
江泠風舉劍緩緩逼近,對方卻看起來沒有任何動作。
像是在醞釀着。
但是昭雪心中的直覺卻愈發準确。
“叔叔……”
昭雪壓低了聲音,她動作幅度很小、幾乎不被任何人察覺到地扯了扯他的衣角,
“等我。”
江泠風剛意識到什麽。
那少女就先一步“欸”一聲,左腳絆右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前跌去。
踩着幾朵幾乎消弭的紅蓮,沒有任何防備地跌進妖魔的懷中。
面具之下的眼睛睜大。
什麽……
掩藏在袖中的手指原本就在逐漸收攏,準備在那男人再上前一步時就捏碎傳送符。
但是,偏偏羊羔自己送上了門。
少女的身體纖細柔軟,像是一稈葦草。衣擺裏空空蕩蕩,只要祂張開手就能環住她柔軟的腰。
她被撞得很痛,擡起頭來,一雙霧蒙蒙的眼睛蓄起了水花,鼻尖紅彤彤的,唇角抿了起來,似乎在強忍着疼痛。這讓祂想起來她原本腳崴了的事。
她就靠在祂的身前,脆弱而稚嫩的脖頸那般直率地袒露着。
只要祂伸出手。
——就能夠輕而易舉地擰碎。
或許不會再有這樣好的機會。
祂是這樣想着,身體卻比大腦更快一步行動了。
動作那樣快,幾乎叫人看不清,一個念頭之間,祂捏住傳送陣——并沒有捏碎,而是伸出另一只手,扼向她的脖頸,帶着鋪天蓋地而來,幾乎将昭雪淹沒的濃烈殺意!
——但,劍光比祂的手更快。
昭雪的眼神不足以捕捉到他們是怎樣出手的。
她只看見眼前幾個瞬息的白光劃過,锵锵聲震得她的耳膜發疼,還沒有反應過來,濃烈的血腥氣竄入她的鼻腔。
她的心髒驟然一緊。
等她睜大眼睛,終于看清眼前的景象時,才松下一口氣。
那妖魔想要捏碎她脖子的手臂幾乎被江泠風斬斷,只剩一截小骨連接着。祂的身上其餘地方也多處挂了彩,狼狽不堪。血液滴落的地方,因為靈力已經不足以支撐燃燒,像是腐朽的墨汁一樣融進黑暗裏。
祂喘息着,捂住自己疼痛到難以忍耐的斷手,縱身向後一躍,跳上屋頂。
而江泠風,甚至連衣擺上都沒有沾到血跡。
昭雪跌落在地。
她捂着自己被撞紅的鼻尖,後知後覺意識到一件事。
……平的?
平的??
那樣姿态高雅又魅惑的妖魔,原來是狡詐的男人嗎!?
冰涼的地面讓昭雪很快回過神來,她立刻指着屋檐上如殘敗的紅蓮一樣立着的妖魔,對江泠風大聲道:
“叔叔,小心祂手上的動作。別讓祂跑了!!”
劍意揮向上空,直奔着斬斷妖魔的另一只手而去!
祂怨毒而仇恨的目光這一次不加掩飾地襲來。這一次,像是淬了毒的刺,要将她紮穿。
昭雪。昭雪。
更深地銘刻。
但是,壓根沒有多餘的時間。
原本就損失了一只手的戰鬥力,現在,祂不得不分出更多的心神去應付那個男人。
而這一次,祂也沒有更多的尾能讓祂斷以求生了。
…
昭雪看着那妖魔毫無還手之力,只能吃力地不斷逃命、躲着江泠風的一次接着一次沒有停頓的攻擊,一邊在求生意志的驅使下逃向遠處的黑暗。
很快,原地只剩下昭雪一人。
以及一片殘破的狼藉。
昭雪在原地坐了一會兒,剛想站起來,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的腳踝已經腫了,痛得根本使不上勁。
地上冰涼涼的,昭雪被凍得瑟瑟發抖,就這樣愣了一會兒,才完全消化了剛才發生的所有事。
什麽嘛。
她搖搖頭,笑了幾聲。
總是在裝腳崴,裝多了,竟然變成真的了。
這下好了,也不知道江泠風什麽時候回來,自己還要在這冰涼的地面上坐多久。
她低下頭,嘆了一口氣,去揉自己紅腫的腳踝。
手指剛一碰上去,就疼得她龇牙咧嘴。
“嘶……”
昭雪顫顫巍巍地收回手,不敢再碰。
搞什麽啊,這樣子的話,該怎樣才能回去見大姐?用什麽理由才能糊弄過去?
昭雪苦惱萬分。
冷風吹得她身上原本地溫度都在散去。
昭雪伏下了身,曲起自己一條腿的膝蓋,用手臂抱住,試圖在簌簌冷風下讓溫度流失地不那麽快。
同時她也閉上眼睛,嘗試盡力忘記腳踝處的疼痛。
但是,好冷、好痛。
昭雪埋起臉。
喉嚨裏發出了輕微的、幾不可聞的細細嗚咽。
但是,很快,她自己也沒有注意到的,一陣風輕輕拂過。
帶着很淡很淡的血腥氣。
“還能站起來嗎?”
熟悉的低沉的、讓人安心的聲音傳來。
昭雪一愣,她懷疑自己聽錯了,
……這麽快?
她茫然地擡起頭。
但是沒有聽錯。
是他。
男人逆着月光,背後是青磚瓦裏的長街,燦白色的冷霜洋洋灑灑鋪在他的身後,也描畫出他高大而堅實的身形,有如玉樹之姿。他剛剛經歷了一場對方單方面的惡戰,仍是輕描淡寫地垂下長長的睫毛,在面頰上投下一小片翼狀的濃重陰影。
他朝着昭雪伸出手,手指修長而骨節分明,如玉器一般,每一根手指都在戰鬥後用白絹擦拭幹淨,
才遞到她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