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0章
020.
男人很高。開門的時候, 随着門框的緩緩挪動,一道高高的身影也逐漸覆上來。
昭雪緊張得後背都出了一身汗。
她把手攥緊,又松開, 如此重複了好幾次,才勉強在唇角扯開一道笑容,擡起頭,看向他:
“師叔, 晚上好啊……”
因為緊張,聲線都快顫得變了形。
穩住。
昭雪在心底給自己打氣。
江泠風垂眸看她。
因為修為很高,所以昭陽給她吃的丹藥形成的障眼法在他這裏不起效果。
少女只到他的胸口,身材瘦弱纖細, 垂在身側捏緊的手腕出露袖子一小截, 小臂纖細,袖管空蕩蕩的,顯出她瓷白凸出的腕骨。
她強迫自己擡起頭努力地直視他, 一雙眼角下垂的眼眸止不住緊張地眨着, 視線對上他的眼神時也不自禁地漂移開。
江泠風什麽話也沒說。
昭雪感覺嘴角的笑快挂不住了。
……這人的睫毛怎麽這麽長,完全看不見他現在看她時眼底是什麽眼神和态度啊!
但她還是打起精神,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就算他不喜歡自己,看在昭陽大姐以及自己此刻笑得這麽努力的份兒上, 希望他能聽自己把話說完。
“師叔你……能讓我進去說話嗎?”
言下之意是,她有重要的事情要說, 不是一句兩句就能說完的, 如果不小心讓別人看見了, 可能會說閑話。
江泠風默了兩秒,緩緩将門打開。
“進來吧。”
聽不出什麽感情。
很好。
只要不那麽厭惡她就行了。
昭雪從未忘記他們初見時, 江泠風的眼神和話語。
她心裏也很明白,對方和所有人都一樣,将自己當作了世家裏陰冷孤僻又一意孤行的孩子。更別提他知道了自己家的身世和淵源之後,他對自己的看法,大概是可憐可恨中又帶有一絲微不足道的愧疚吧。
但是,只要有這一絲愧疚就行了。
只要他還對自己愧疚着,怎麽樣,他今天也至少能聽完她的請求。
“師叔你今天也聽到了昭陽大姐在白天說的話吧?我晚上回房間之後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
昭雪開門見山,她轉過身,看着男人關門的背影,開口道,
“——這樣的計劃,對于所有人來說,并不是最優解。”
江泠風合上門,沒有立刻轉回身,似乎在等她說下去。
昭雪咽了咽喉嚨,聲線清晰而肯定地繼續說道:
“首先是,四人出任務的目标太大,最容易讓在暗處作祟的魔人感覺到異樣。我私下裏問過小方師叔,前幾次受害的女修都是在傍晚或者夜間才出意外的,這說明對方的性格一定也是格外小心謹慎,會盡量挑選難以暴露自己的時間段。”
江泠風緩緩道,“是。今天的事故,也是傍晚時分發生的。但由于人潮湧動,昭陽和我并沒有發現除此之外關于他的任何線索。”
見江泠風認同了自己的推斷,昭雪這才松了一口氣。
原本還以為,他不會接話,甚至不把她的話當作一回事的。
她有了點兒信心,繼續說道:
“其次,假使你們要将小方師叔當作誘餌來引出魔人的話,經過上述推斷,這就變成了一件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四人同宗,且修為相近——很容易就能推測出這是一個陷阱,即便你們四人分兩路行動的話,彼此之間不經意的聯系也很容易就能暴露……簡而言之,不管是兩人組還是四人組,都不具備能讓魔人放松警惕的‘日常性’。”
這一次,江泠風沉默的時間更久。
就在昭雪內心忐忑不安,擔心自己說錯話的時候,他緩緩啓唇:
“……昭陽告訴你的?”
“什麽?”
“關于‘誘餌’。這就是原本我們的計劃。”
昭雪愣了愣:“沒有……這是我自己推測出來的。因為在偌大的遇仙鎮,如海底撈針一般,想要在茫茫人海中撈出那根針,最簡單的,就是這個辦法了吧?”
她說得理所當然。就像是昭陽一樣,那般自然而然就想出了這個方法。
“确實是。”
江泠風輕聲道。
她确實如昭陽曾經所說的一般。
“你說的不确定性,我同昭陽提過。”
江泠風看着她,說道,“一群人是否出自同宗門,很容易就能從他們的氣質和習慣上看出來。況且,魔人按理來說,會挑選落單的女修行動,但不管是昭陽還是方憐落單,因為不确定魔人選擇的對象,所以我們無法兼顧兩頭。而讓她們在一起的話,同門氣質也很容易暴露……”
他猶豫了一下,使用了昭雪方才用過的詞彙,
“暴露那種非日常性。”
“再加上,昭陽大姐為了防止我落單,還執意要留下一人來照顧我。”
昭雪接上他的話,“那樣,你們的計本文 由企鵝君羊 幺五二而七五二八一 整理劃不是更難展開嗎?只要一次暴露,可能就永遠錯失這次機會了。”
江泠風慢慢說道,“所以。”
“所以,我……”
昭雪掐着掌心,緊張地上前了一步,“我有更好的方法。”
江泠風只是看了看她的眼神,就仿佛心裏清楚了什麽似的,冷漠地說道,
“不行。”
昭雪睜大眼睛。
“等等——”
她還什麽都沒說呢!
“師叔,你……”
昭雪眼看着江泠風伸手去開門,連忙跑過去,伸手抵在門上,匆匆說道,“請您聽聽我的理由!”
“昭陽知道嗎?”
江泠風看到那少女抵着門時緊張而焦急的神情,
“——你想自己去當誘餌這件事。”
“不、不知道……”
怎麽可能啊,讓大姐知道這種事,她絕對會被踢回沈家的!!
江泠風繼續開門。
昭雪急得下意識按住了他的手:
“——那時候,師叔你也是清楚的吧?”
江泠風的動作一頓。
少女柔軟發燙的手心按在他的手背上——只有他的手掌一半多那麽大,一截瓷器一般,指腹按壓着他手背上微微鼓起的血管和青筋,血流在那之下汩汩流過。
青白色微涼的指甲輕輕刮擦過他的指節,或許有蹭到他手背上的舊傷疤,讓他感覺有些微微發癢。
她見他沒有排斥她的動作,吸了吸氣,繼續說道,
“我那時,一個人在那棟布滿陣法的舊宅裏存活了整整一夜,沒有被任何人發現,也沒有受到任何傷害,一直撐到大姐和您趕來救我。我很感謝你們,尤其是大姐她一直以來這樣為我着想,所以當知道那魔人有可能會使大姐受到傷害時,我是那麽不安——以大姐的性格,她絕對,絕對會讓修為最高的您留下來照顧我的。”
“……”
“就像小方師叔說的那樣,您是大家的後盾,我們都深深相信着您。正因為如此,我的心裏會更加愧疚,我不想大姐和大家會在這次事件中受到一點兒傷害——一點兒都不。”
“……”
“我說這些,不是想強行要求您同意我的觀點,也不是想妄圖以我那點兒淺顯的心思打動您……我只是想讓您知道,我也是有自保能力的。
我知道什麽對我來說是危險的,我什麽時候該跑、該求救,什麽時候該退到您的身後……我不是那種莽撞的人,我是對于這次計劃來說,最好的選擇。”
昭雪慢慢說着,雙手輕輕抱着江泠風的左手,将他的手一點一點地從門上移開,
“我年紀小、最不容易讓人起疑心,只要如小方師姐的提議那樣,您作為我‘叔叔’的角色出場,我們在一起的場合就具備了日常性。”
“況且,大姐給我吃的丹藥有修為限制,這障眼法,若是能夠被妖魔看出來——不是正好能夠起到誘餌的作用,引起妖魔的興趣嗎?倘若看不出來,也正能說明那妖魔不足為懼、我更加不會有危險。”
“我是真心地為大家的計劃着想過,并且最希望它能夠成功的。請您……一定要相信我。”
“……”
江泠風看着自己被少女抱在掌心的手。
她正悄悄地、一點一點地将它從門上移走。輕微的發燙、發癢。
不僅僅是手上的舊傷疤。
她或許要比想象中的更加聰慧。
也許,這就是她的天賦。
江泠風緩緩擡起眼睫,看向她緊張而迫切看向自己的眼神。
他閉上眼,慢慢呼出一口氣,
“那麽,說說你具體的想法吧。”
昭雪愣了一下,随後睜大了眼,看着他的雙眸,露出了一個真摯的笑容。
“嗯!”
–
就像昭雪推測的那樣,第二天,江泠風留下來照顧昭雪。
而其餘三人一整天下來,一無所獲。
夜晚時分,街上的人影稀稀拉拉,到處傳來拉簾關門的聲音。偶爾有醉漢的瘋話和乞讨者零碎的腳步聲。
昭雪擡起頭,看了一眼身前高大的人影。
“叔叔。”
她小聲地壓着嗓音,喊了一聲,每天追更柔柔文獨家文q羣飼二珥二五久義亖七快速小跑着上前,喘息幾聲,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擺,
“我、我有點兒跟不上。”
江泠風沒說話,但是步伐似乎放慢了一些。
“咱們從前一直住的這幾家客棧都滿了,而且已經這個點了,這樣下去,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沒打烊的店……”
少女小心地扯着他的衣擺,不遠不近地跟着他。
冷漠的男人走在前面,從始至終沒開口說過一句話。
——這就是昭雪的具體的計劃。
她為這次的誘餌任務設置了一個非常具體的情境:
江泠風是幾近沒落的修真世家裏派去參加宗派大選的弟子,而昭雪,則是他的侄女,一個靈力微薄,從小失去父母,在大家族裏艱難求生的小廢柴。
江泠風是家族裏唯一一個能跟她說得上話的人。為了能夠尋求機緣,她抱上了他的大腿,軟磨硬泡跟上了他,想要一起參加這次的宗門選拔。
然而,家族提供給江泠風的資金并不充裕,一路上,為了照顧這個小拖油瓶花費了太多,還給她吃了有障眼法效果的丹藥,剩餘的資金已經不足以支撐兩個人走下去……
總而言之,江泠風已經厭倦她了。
他正在尋找一個合适的時機,甩掉這個小拖油瓶。
為了能夠更好地進行這次計劃,昭雪讓江泠風給自己施了一個術法,使自己能在在人看起來有微薄的靈力。還在白天的時候,和他将遇仙鎮能逛的地方都逛了個遍。
她今天幾乎叫了他一天的“叔叔”。
昭雪很累。今天一天已經是她過去一年的運動量了。
按照計劃,馬上江泠風就要在一個小巷子裏甩掉她這個小拖油瓶,
而她,會一個人孤零零地流落街頭,成為魔人下手的最好目标。
但是,江泠風卻仍然沒有甩下自己的打算。
不僅如此,他還将腳步放慢了,以便她能夠跟上來。
昭雪:“……”
她知道江泠風仍舊對她的計劃……或者是對她存在着一絲不信任,但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昭雪歇了口氣,小跑着幾步跟上了他,一伸手,就拽住了他斂在衣袖裏的右手,順勢抱住他的胳膊,倚了上去,
她貼着他,盡力壓低聲音,有些喘不上氣,聲線又低啞又綿軟,帶着幾分喘息:
“相信我,叔叔。”
……她一時沒改過來口。
江泠風意識到這件事。
同時,她緊貼着他身側的柔軟和溫度也提醒了他。不同于以往的、有些清甜而無邪的嗓音恰到好處地扮演了她的角色。
和那時湖中溺水時的嘶啞和絕望不一樣的。但那,才是她原本的面目。
這一次,走神的是他。
他竟然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将她獨自一人置身于險境。
昭雪卻沒有給他走神的時間。
她眼睛一轉,立刻身形一歪,“哎呀”一聲跌倒在地,楚楚可憐地捂着自己的腳踝,一掐自己的小腿,眼眶立刻就浮現點點殷紅。
“叔叔,我好像腳崴了。”
她低下頭,疼得吸吸鼻子,揉了揉自己的腳踝,又擡起眼,水汪汪地眨着,泛着淚花,看向江泠風,
“我好像走不動了,怎麽辦呀,這麽晚了……”
“……”
溫度離開。
江泠風蜷起自己的手指,閉了閉眼,默了半晌,才說道,
“你在這裏等我,我去附近的藥鋪看看。”
雖然有點草率,連她的傷勢都沒查看,但是能自己現編臺詞接上已經足夠了。
昭雪連忙點點頭,可憐巴巴地在原地坐着,
“地上好涼,叔叔你要快點。”
江泠風移開視線,避開她的眼神,在原地立了幾秒鐘後轉身離去。
不一會兒,他的身影就消失在街角。
很好。
這下,自己就成功落單了。
昭雪在原地坐了一會兒,被冷風吹得瑟瑟發抖,打了好幾個噴嚏。
半刻鐘過去,她環了環自己的胳膊,搓了幾下,打個哆嗦,費力地從地上站起來,扶着牆,茫然無措地向前走去。
沒有人。
出了長巷,也沒見到任何人。
昭雪動了動嘴唇,聲線發抖地叫了一聲“叔叔”。
回應她的是夜晚呼嘯而過的冷風。
寂寥的長街上人越來越少,寥寥無幾的人也接二連三回了自己的家中。
但昭雪,是無家可歸的人。
她低下頭,嗚咽幾聲,環住自己的肩膀,一瘸一拐地前行着,
孱弱的少女似乎慢慢終于意識到了自己是被抛棄的人的事實。
夏末,快要入秋的夜晚,月高高地挂着,灑下一片霜。
黑色的夜裏,似乎有什麽在湧動着、咕踴着。
蠢蠢欲動。
片刻後,昭雪漸漸察覺到這種感覺。
她心頭一跳,轉換了方向,朝着那感覺的源頭走去。
她走得很慢,到了那街口的時候,率先看到的是幾乎溢出黑暗的金紅色光芒。
再緩緩幾步上前,她終于看清。
猶如一朵紅蓮花一般,綻放在黑夜中。颀長的身影茕茕孑立,黑色長發高高地挽起,剩餘部分如瀑布般垂下,金邊描繡的紅裙擺堆疊在地面,盛開着驚人美麗的芳華。
昭雪呼吸都忍不住一滞。
那美麗的人看見她,如一株水蓮花一般,緩緩朝她的方向漂浮過來,但在裙底,黏稠的物體卻在蔓延着。
而昭雪也朝着長街的盡頭情不自禁走去。
一步。
兩步。
…
幾乎是在與此同時。
長劍一挽,凜冽的寒光劃破月色,刺破了她面前幾近凝滞的空氣。
虛幻被斬斷,寒意後知後覺地湧起,一陣雞皮疙瘩攀上昭雪的後頸。
她回過神,睜大眼。
在此瞬間,
一只有力的大手扯過昭雪手腕,将她向後一拉,昭雪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片雲袖拂過雙眼。
耳畔傳來熟悉的低沉嚴肅的聲音,令人安心。
“退到我身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