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認錯
當竹筒裏的湯藥見底後,窗外的天已經有些透亮,顏鳶強打着精神把陸宸的被角掖好,喚了夏平進來照看,臨走之前反複叮囑道:“看着些大人的傷口,勿要讓大人亂動,旁邊的銅盆裏有幹淨的白布,大人額頭上了汗要及時擦掉,勿要吹到虛風。寅末的時候務必要叫醒我,我好去給大人煮些粥食吃。”
“好的,夫人。”
見夏平仔細地記下了各項需要注意的事,顏鳶這才放心地拐進廂房另一側的隔間小憩,在清晨鳥兒的細語中淺眠。
時間好似一瞬間變得很快,顏鳶并未覺得自己躺了多久,庵內的鐘聲忽然悠揚地響起,她掙紮地翻了個身,喚小杏到身邊:“現在什麽時辰了?”
“夫人,剛剛卯時。”小杏的聲音輕輕地響在她的耳旁,言語中帶着三分勸說的意思:“夫人要不然就好好地在隔間休息罷,夏平說大人還在睡着,煮粥的事情也不急,一會小杏走一趟就好。”
“無妨,白米粥終究是太清淡了些。”顏鳶攏了攏鬓角的碎發,不放心地道:“我想看看靜土庵的廚堂裏有什麽食材,好順手做些可口好吃的粥,你不清楚大人平素喜歡的口味,這件事還是我來罷。”
顏鳶披了件薄衫出門,尋了個早起的女尼問好廚堂的方向,一路徑直而去,很快便再次忙碌了起來。
她先在小砂鍋裏煮了一兩的赤豆,随後又舀了些稻米放進盆中洗淨,點着另一個炭爐,同時煮上,小杏跟着她一起忙碌,打着扇子去盯炭爐內的木炭是否熄滅。
主仆二人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在廚堂內忙碌着。
“夫人,砂鍋裏的赤豆好像煮熟了。”小杏掀開砂鍋的鍋蓋,用勺子攪了攪裏面的豆子和水,不大确定地問道。
顏鳶正在弄女尼端給她的筍鲊,聞言,忙洗了手過來查看:“已經好了,快把它們撈出來,和稻米放在一起煮。”
小杏放下手裏的蒲扇應是,麻利地撈淨砂鍋中的赤豆,一股腦全丢進旁邊已經咕嘟得有些粘稠的稻米粥中。
顏鳶收拾好筍鲊,又和了稀面和蛋液做了幾張薄餅,金燦燦的餅面撒上芝麻,顏鳶嘗了一口,薄餅香軟又不黏齒,她很是滿意,便把赤豆粥、筍鲊和薄餅裝進食盒內,叫了小杏準備離開廚堂。
“小杏,現在卯末,大人應該醒了,我們回去。”
“是的,夫人。”小杏跑到顏鳶的身邊,一邊拎過她手中的食盒,一邊扶着顏鳶提醒着她小心腳下的路。
再次回到陸宸躺着的廂房時,許氏剛剛給陸宸診完脈象。
“夫人放心,陸大人的發熱已經退了不少,今日繼續按時喝藥就好。”
顏鳶嘴角盈滿笑意,對着許氏連連告謝:“勞師太費心了,這次多虧師太搭救,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向侯爺和侯夫人交代。”
許氏彎了彎嘴角,俯身道了聲佛偈做回禮。
顏鳶頓了頓,又問道:“師太,不知我夫君他這傷大概得養多久?”
許氏看了眼床上還在昏睡的陸宸,眼底略有思忖:“陸大人的傷在皮肉不在筋骨,好的會快一些,一旬後應該就可以正常辦公,不過平時還是要防止抻到臂膀,避免再将傷口裂開。”
顏鳶将許氏的話一一記在心中,又簡短地寒暄幾句後,和許氏在廂房門口作別,不想一回頭,就看到小杏嘟着嘴,好像要與她說什麽一樣。
“怎麽了?”顏鳶問道。
小杏上前拽住她的手,眼圈紅紅的:“夫人,你去睡一會罷,你現在都是七個月的身子了,不能這樣熬下去,若是因此傷到肚子裏的小公子,陸大人醒來是會生氣的。”
陸宸會生氣?!
顏鳶低頭看了眼隆起的腹部,想起與陸宸結識這麽多年的真真假假,有股悵惘竄過心頭。
她不是他的所愛,他真的會對她生氣嗎?
顏鳶聽了小杏的話到西廂房旁邊的耳房休息,她迎着晨曦的暖光躺着,再次沉沉地進入夢鄉。
另一邊,幾乎是同時,顏芙在幾名仆從的簇擁下推開了陸宸所在廂房的格子門。
“夏平,陸大人的傷情如何了?”顏芙探了探陸宸額上的溫度,蹙起眉問道。
夏平拱手一禮道:“回世子夫人,大人的傷真元師太已進行醫治,目前暫無大礙。”
“嗯。”顏芙垂眸坐到一旁,又問起顏鳶:“我的妹妹呢,送信的小厮沒有和我說起她,她怎麽樣?有受傷嗎?”
夏平道:“回世子夫人,我們家夫人沒有受傷,只是忙了一個通宵沒合眼,現在正在旁邊的房間休息。”
顏芙點了點頭,她抿了口茶水潤潤喉嚨,緊接着話題又是一轉:“那個行刺的人可有抓到?”
夏平身影頓了瞬,搖頭。
顏芙的眼神裏滿是不可置信,她嘭地把手中的茶杯敲在桌面上,說出的話裏多了三分嚴厲:“大伯傷得這樣重,你們随侍的仆從少說有七八個,怎麽連個人都抓不到,當心回去吃板子。”
夏平瞥了眼床榻上的陸宸,咬了咬牙,繼續道:“那人僞裝成侯府的跟車随從,毒死了拉車了馬匹,大家都覺得那馬死得蹊跷,注意全在馬匹身上,故而就讓那人抽了空子。”
“他跑得很快,又熟悉周圍的山路,所以…我們追丢了。”他按照陸宸教給他的說辭,一字不差地說給了顏芙聽。
“好,此事等大伯的傷好了再說。”顏鳶沒再說什麽,她看了看外面的天時,擡手碰了下放在桌面上的紅漆食盒,問道:“這是庵裏送來的膳食?”
“不是。”夏平解釋:“這是我們家夫人早起做給大人的,夫人囑咐我,等大人醒了之後,要督促他多吃些。”
“哦。”顏芙掀開食盒的蓋子向裏看了看,停頓稍許,看向夏平:“這食盒裏只有三樣吃食,少了些,夏平,你到廚堂看看那裏是否還有其他煮好的粥食小菜,多端些過來。”
夏平應是,旋風一樣地去了。
顏芙也出了西廂房,安排手下婆子丫鬟收拾從靖遠候府帶來的東西,前後忙活了半個時辰,當她再回到西廂房的時候,床上的陸宸剛悠悠轉醒。
顏芙看到陸宸在見她進來的時候,眼底瞬間亮起一點微光。
“什麽時辰了?”那雙總是帶着疏離端方的瑞鳳眼弧度柔和地翹起,裏面滿是歡欣的笑意。
陸宸在對她笑!
顏芙呼吸一滞,心頭不免得癢了癢,像是有什麽毛茸茸的東西在不停騷動。
她上一次見到陸宸這樣笑,還是彼此年少時兩家人因年節小聚在丞相府的時候,他着一身紫雲滾邊的大袖長衫,恰好與她頭上戴的紫玉嵌金百合簪相得益彰…
陸宸好像只想和她說說話,并不在意她答什麽,顏芙剛想回答當下的時辰,不想聽到陸宸又說道:“阿鳶…咳咳…我知道昨晚一直是你在照顧我,多謝你。”
顏芙臉上浮起的紅暈迅速退下,轉而變成慘白的一片。
陸宸喚她做阿鳶!!陸宸竟然将她錯認成了她的那個妹妹!!
一股狼狽之感席卷整個心頭,顏芙盯着仍亮晶晶望着她的陸宸,一股酸楚湧進鼻腔,刺得眼角也開始變得濕意漣漣,她咬緊下唇,強忍着自己不要流出眼淚,自嘲地笑了笑。
是她妄想天開,竟然以為陸宸還是三年前那個風流蘊藉、總到借口丞相府“尋她兄長”的陸宸。
其實人家早已和妹妹雲情雨意,婚後合心,再不是那個總喜歡帶雲片糕給她的溫文竹馬。
“大伯。”顏芙咬字很清楚:“妹妹她正在旁邊的房間休息,不在這裏。”
陸宸聽到這個稱呼,眉心一跳,忙仔細看那張近前的臉,只見一行秀麗的小山眉下,清瞳剪水般地澄亮,正是疏雲居那位世子夫人的容貌。他的神思驟然清醒,撐起脊背躬身,告罪道:“是如珩不察,唐突了世子夫人,世子夫人勿惱。”
“大伯不用這樣,都是一家人,互幫是應該的。”顏芙強顏微笑,遣了畫碧出去找顏鳶後,尋了個近旁的椅子坐下,不再提剛剛的尴尬,撿了正事說:“大伯,昨夜侯府收到消息後,父親與母親都很擔心你,但是因為收到消息時天已入幕,京城城門關閉,出行不便,故而我今晨才趕往這裏,遲至之過,還請大伯見諒。”
陸宸道:“不敢不敢,靜土庵離侯府遙遠,世子夫人還肯過來看望,如珩感激都來不急。”
“大伯客氣了。”顏鳶倒了杯溫茶遞給陸宸:“大理寺那邊不用擔心,父親已與大理寺卿通信,告知了你的情況,想必大理寺那邊會允許你多休養幾天。”
“有勞父親為我奔波了。”陸宸颔首。
“對了,我這趟來不光只是探望,母親想到你傷勢未好前恐怕都是要住在靜土庵中,就讓張媽媽連夜到雨棠院收拾了些你們夫妻日常要用到的東西以及換洗的衣衫,東西剛剛都讓我我安排人放置在外間廂房。”
“好,多謝母親,多謝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這些是我在廚堂拿的一些粥品和小菜,粥品都是剛出鍋的,還熱着…啊…大人…你醒了?”
夏平提着紅漆食盒推門而入,正準備告訴顏芙自己都提了些什麽回來,一擡眼就見到了斜靠在床榻欄板上的陸宸,他登時歡喜不已,嘴角咧開的弧度大極了。
出去喚顏鳶的畫碧獨自一個人回來,她走到顏芙近前回禀:“小姐,二小姐說她馬上就來。”
她笑着點頭表示知道,不想偏頭時瞟見了桌面上并排排立着的兩個紅漆食盒,陸宸認錯她時喚出的名字,像道低沉的咒音,久久地折磨着她的耳畔。
顏芙眸底不着痕跡地暗了瞬。
她起身走至桌前,擡手打開兩個食盒的蓋子,将裏面的碟子和湯盅都端出來擺在桌面上。
“夏平,這碗蓮子清米粥摸着溫度正好,你先喂給陸大人吃罷,若是嫌清淡,這裏還有一小碟鹽瓜菽。”顏鳶的手掠過赤豆粥和筍鲊的上方,折向旁邊的另一碗米粥。
夏平接過顏芙遞給他的碗。
“單吃些粥也不夠,一會你再看着大人用些饅頭和羅餅,記得不要給大人吃已經涼掉的東西,我再出去點點從侯府帶來的東西,看看有沒有需要再添置的,晚上好重新安排。”顏鳶一副起身欲走的樣子。
夏平連連點頭,示意自己全部記得。
“算了,正好我也要出去,就讓畫碧把這些不大熱的吃食拿出去罷,分給一路随車的婆子丫鬟們,免得涼掉丢了浪費。”已經走到門口的顏芙卻好似還不放心,她在格子門前猶豫了一陣,又轉身帶着畫碧行回桌前。
“大伯,你覺得如何?”顏芙好似覺得這樣自作主張不好,末了又問了陸宸一句。
陸宸正在小口地啜着夏平喂來的粥,聞言擡首看了眼桌面上的各種碟盤,也覺得從廚堂拿來的東西太多,他點了點頭,道:“世子夫人說的是,這麽多确實吃不下,跟車的随從一路辛苦了,就将多出的這些拿去給分給他們罷。”
“大伯客氣了。”顏芙沒有再說別的,她把桌面上的赤豆粥、筍鲊還有薄餅都指給畫碧,然後俯首在畫碧的耳旁低語了幾句。
畫碧應是,提了一個手旁的紅漆食盒上前,将這三樣吃食都放進去,蓋好蓋子,悄聲地離開西廂房。
甫一出門,跟在顏芙身後的畫碧就看到了疾步趨行的顏鳶。
顏芙也看到了顏鳶,她駐足停下,雙眉無奈地微斂,開口提醒顏鳶行路慢些:“妹妹,你走路小心些,大伯既然醒了,這一時半會便不會再昏了,你着的這是什麽急。”
顏鳶也在小杏的指引下見到顏芙,她沒想過自己會這麽快就見到了姐姐,臉上挂滿了受盡驚懼後見到倚靠的喜悅:“姐姐,你來了。”
“妹妹,你沒有受傷我就放心了。”兩人很快彼此走近,顏芙滿目祥和地打量着面前的顏鳶,擡手緊了緊顏鳶肩上的鬥篷,順便又給鬥篷的重新打了一個好看的蝴蝶結。
“姐姐不用擔心我,我一切都好。”顏鳶眸光晶亮地看着顏芙,說出的話帶着乖巧的孩子氣。
她的這位姐姐端麗溫婉,心性蕙質,識大體,最會照顧體諒他人,掌管侯府中饋兩年,把四季內務處理得井井有條,有賞有罰,紀律分明,侯府上下無論什麽人都對她誇贊有加。
可能是因為兒時在丞相府只有顏芙願意陪她玩的緣故,即使知道自己的枕邊人心悅姐姐,顏鳶也不怨顏芙,知道自己與姐姐有遙不可及的差距,所以從未妄想過要成為她。
有的只有羨慕和仰慕。
甚至陸宸的那副小像讓她更覺得姐姐是這個世上最溫婉娴淑、最知情善理的佳麗。
“你呀,還說一切都好,這嘴唇是怎麽弄的,為何看起來像是腫了一圈似的。”顏鳶這邊還在胡思亂想着,另一邊,顏芙關切的話語便傳了進來。
“啊,嘴唇腫了?”顏鳶重複着顏芙問出的話,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顏芙很有耐心,她指了指自己的唇瓣,說:“對啊,是嘴唇,不是別的地方。”
“妹妹沒有發現自己的嘴唇腫了嗎?”
顏鳶用指尖摸了摸自己的唇角,所觸的地方确實有種麻麻的脹痛感,那痛感并不強烈,故而經顏芙提醒才發現。
她的嘴瓣為何會痛?
顏鳶疑惑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