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府邸之類的說辭皆是幌子, 寧晚心此行就一個目的——去皇陵見見老熟人。
皇陵當然不是一般人能進得去的。但是寧晚心讨來了陛下的手令,皇陵守将見了,自沒有不放行的。
嘉瑞郡主想見安太嫔, 鹹慶在外面很是撐得住場面,眼眸一橫, 那守衛便忙不疊去找人, 寧晚心笑着調侃道:“鹹慶公公如今倒是愈發有魏大人的氣度了。”
“郡主說笑了。”鹹慶替她添茶水, 趁着湊近的功夫給她使了個眼色,示意旁邊有人看着,舉止收斂一些。
不多時, 門外腳步聲紛沓而至,一身素白衣裳的安歲禾緩步而入,不施粉黛,無他飾物,長發簡單地挽成一光溜溜的發髻,距上次見面不過月餘的功夫,瞧上去竟老了數歲不止。
寧晚心眸中笑意驟然收起,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寒意。
“我曾經以為,海棠院一別, 咱們再也不見了。卻沒想到,是我小瞧了秋後的螞蚱。”寧晚心瞧着安歲禾淡淡道。
許是這陣子以來始終茹素的緣故, 安歲禾瞧上去比流掉皇嗣之後還要憔悴很多,雙頰的肉都隐有凹陷之狀。
瞧見寧晚心, 她臉上也不見意外之色, 倒顯出一種心如死灰的淡漠來。
“你特地前來向本宮炫耀的?”安歲禾嘲諷一笑,“本宮道你是何種仙風道骨的人,不過也是個世俗之人, 魏瀾見過你現在的樣子嗎?他不是最愛你蠢得可憐那一套?”
她提到魏瀾,寧晚心不由一頓,垂眸片刻,而後慵懶一笑,那模樣簡直跟魏瀾使手段的時候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他不會知道的。”寧晚心冷眼看她:“與其關心我,不如關心關心你自己。”
“本宮?”安歲禾慘笑:“本宮還有什麽值得關心的?滿盤皆輸的人,連最後一點手段都讓你揪出來了,一無所有的人會怕什麽?”
“是嗎?”寧晚心不置可否,“但願你心裏真的沒甚在意的吧,這樣待你聽到接下來的消息,心裏許能好過一些。鹹慶。”
安歲禾看着那雙明麗卻淡漠的雙眸,心下陡然生出一絲驚恐來。
鹹慶可顧念不上她那麽多情緒,上前一步道:“傳皇後娘娘口谕。”
“燕帝嫔妃安氏,德行有失,陛下念及安氏侍奉先皇一場,免其生殉,令守皇陵為皇室祈福。然安氏不思悔改,身處皇陵卻仍然設計陷害,難堪皇室後妃之任。今貶安氏為庶人,留守皇陵,終一生不得再踏入皇城一步。”
安歲禾不可置信地看着鹹慶。
鹹慶連一個眼神也沒有給她,宣完皇後口谕,便退回寧晚心身後。
寧晚心笑道:“看來,娘娘也不是如您所言那般,對一切全無在意了。”
“不可能……皇後與我無緣無仇,為難先皇的嫔妃對她能有什麽好處?我不相信,一定是你假傳懿旨……沒錯……一定是這樣。”
寧晚心笑容不改,“皇後娘娘确實與你無冤無仇,但是我可以同她談條件呀。用一件她感興趣的東西,換褫奪你的封號,多劃算的買賣,不是嗎?”
“你……你是有意如此……”安歲禾雙眸血紅,恨不能生吞活剝了面前盈盈笑着的寧晚心。
“恨我嗎?”寧晚心俯身在她耳邊輕聲道:“我曾經眼睜睜地看着他傷痕累累的模樣卻無能為力,那時候我也如這般恨你。”
安歲禾恍惚之間明白了什麽猛地擡頭,眼睛盯住了寧晚心,突然嘶聲大笑,“你做這麽多都是因為我害魏瀾?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娘娘,哦不對,我失言了,您已經不是娘娘了,成為了你過去最不屑的庶人。”
“不可能……本宮是娘娘,你才是卑賤的庶人!”她說着,又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安歲禾笑得形容癫狂,眼淚從眼角淌下來,“本宮沒想到的是,你恢複郡主身份又如何?居然對一個閹人動了真心,可惜啊可惜,為了那麽個畜生算計我……”
寧晚心微不可查地皺了下眉頭。
“我害魏瀾那也是因為魏瀾害我在先。你當真以為那條閹狗是個什麽好東西?”安歲禾抹了把眼睛,恨道:“可憐我孩兒還未足月就失去了來到這世上的機會……”
寧晚心一怔。
安歲禾觀她神色,驟然拍手快然道:“是了,這麽髒的事情,他如何敢讓你知曉。你還不知道,他當然也不會告訴你……”
“本宮,燕帝,上一位薛皇後,甚至皇子,沒有一位不被他算計于股掌。他表面上幫本宮,實際上連皇嗣都敢殘害,本宮為婦不仁?魏瀾那條毒蛇,比本宮狠毒千倍萬倍。”
鹹慶眉眼厲色頓顯,欲上前堵住安歲禾的嘴,卻被寧晚心攔下,“讓她說。”
他神色一頓,心下不免有些焦急。
魏瀾曾經的謀算和布局,寧晚心不清楚,他卻是一清二楚的。雖然不知道安歲禾是通過何種途徑得知此事,但她接下來要說的話,必然對魏瀾不利。
魏瀾能遇到一個對他付出全部真心,讓他放下心防的人有多麽不易,鹹慶不希望這兩個一起經歷了這麽多事的人再生嫌隙。
然而寧晚心已經說話,他強攔着反而會露出端倪,只得将擔憂壓下,有些後悔帶寧晚心同安歲禾碰面。
寧晚心家破人亡,從雲端跌落,經歷了世間徹骨的寒,早不是什麽閨中不問世事的千金小姐,她殺過人,而這一切卻都不能改變她骨子裏的純善。
鹹慶見過她悄悄放走小內監捉來戲耍的蛐蛐時的樣子,這是個連小蟲被關在蛐蛐籠裏都能心軟的人。
她為了魏瀾開心,可以撒嬌癡纏。但是她能對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魏瀾釋然嗎?鹹慶不敢想。
安歲禾如今形銷骨立,唯那雙柔媚的眼眸尚能瞧出曾經三分顏色,此時卻含着無比怨毒的神情,詛咒眼前的人,憑什麽比自己幸運。
“你才是最傻的人……魏瀾欺你騙你,事事對你留七分,終有一日,你定會飽嘗我所遭遇的,在他手裏,失去一切你所珍視的東西,你陷的越深,将來也會跌得越狠,寧晚心,本宮等着看,等着看你……”
“遭、受、背、叛,痛、苦、不、堪。”安歲禾咬着牙,一字一頓地說。
……
寧晚心回到偏院的時候,魏瀾被皇帝傳去尚未歸來。她揉了揉眉心,散去臉上的冷意,打開房門,卻見到一貴婦背對着她坐在堂間的八仙桌前,聞聲回頭。
正是定北侯夫人。
“……姨母?”寧晚心有些意外,脫口道:“您不是……”
“小沒良心的,我不是什麽?”定北侯夫人橫她一眼,“我不是該回北疆,你是不是想這麽問?”
“自然不是,姨母想何待到何時便何時。”寧晚心失笑,湊過去挨着定北侯夫人坐下,“您願意留,晚心開心還來不及,只不知姨丈沒有聰明能幹的夫人在身邊,會不會有不便的……”
“……少來這套!從前你母親總說你是個嘴上厲害的,那時候只覺得你伶俐,如今才瞧出來,油嘴滑舌,也不知像誰……”
寧晚心一笑置之,起身為定北侯夫人添茶,又端來備好的瓜果。
“南邊貢的金桔,陛下賞了些給我們,姨母嘗嘗……”
“嬉皮笑臉的,我看你呀,跟市井人在一起久了,學得愈發不像話……”定北侯夫人往她額上狠戳一指頭。
寧晚心聞言,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她尊敬姨母,也知道姨母是個好人,卻沒有天真到以為如定北侯夫人這些世家女子真會因她一兩句話将這些為奴為婢之人看作與自己一般貴賤尊卑,是以并不再多言,只垂眸飲茶。
倒是定北侯夫人瞧出她情緒不高,苦心道:“姨母知你心善,你覺得滴水之恩也該湧泉以報,可你焉知那人救你不是為了利用你牟求私利?”
想到自己在京數日查出的那些事,定北侯夫人愈發堅定自己的想法,語氣不免生硬了許多。
“總之,姨母留在京都,就是為了你的事。你若是不正正經經嫁個好人家,姨母便常住京中,再不走了。”
寧晚心啞然:“……姨母,這如何能兒戲?”
“你這般不自重,就不是兒戲?”定北侯夫人脾氣硬,一向說到做到,偏偏又是真心為她着想。
“姨母,我身在其中,冷暖旁人豈能有我自己清楚?魏瀾他真的不是你們所想那般……”
“他沒有所圖?”定北侯夫人冷笑一聲,“你是真傻,還是跟姨母裝傻?”
“他利用你在前頭燕帝那裏騙了多少信任?你敢說他不圖你手裏的禦林軍?”定北侯夫人本就看不慣她一門心思撲在魏瀾身上,瞧她執迷不悟更是無所謂她傷心不傷心,“近日我在京中托人四下打聽,你猜查出了什麽?”
“魏瀾他曾經利用你,不費力氣就拔掉了燕帝信用的大臣……”
“我知道。”
”他……”定北侯夫人正要繼續,乍聞見她所言,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說什麽?你知道?!”
寧晚心捧着茶杯,氤氲的熱氣騰起,模糊了她的面容。
她的聲音平淡卻堅定:“姨母想說的我知道,姨母不知道的,我也都清楚。”
不只定北侯夫人,那麽多那麽多人都同她說過魏瀾的不擇手段,她甚至親眼見過,怎麽可能不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