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夢魇(2)
“如珩請父親封三弟為靖遠侯府世子!”
“荒謬!”陸庭雙手死死攥着太師椅的兩側扶手, 冷眉氣得倒豎:“你三弟一個呆傻之人,如何能管理好這偌大的侯府,先不說皇帝會不會禦批, 只怕宗正寺的那群老鬼看到折子會笑掉大牙。”
陸宸眼神堅定:“父親,如珩不會與顏鳶合離, 若是父親執意如此,如珩寧願不沾這世子之位。”
“陸如珩,你當真要為了一名女子舍棄自己的爵位俸祿?”陸庭沉着聲音緩問, 下颌上的胡子一抖一抖。
陸宸擡頭, 只道一個字:“是。”
“陸如珩,你不會真覺得自己現居大理寺少卿, 在全京城有個堪案公正的好名頭, 就可以脫離靖遠侯府的庇護在朝堂中站穩一席之地吧,簡直太幼稚。”
“屆時你自己都保不住,如何還能護好妻兒, 把和離書寫了,對你,對顏鳶都好。”
“父親, 請恕如珩難以從命。”陸宸看着氣勢壓迫的陸庭, 肩背立得筆直:“顏鳶是兒妻,若如珩連自己的妻子都保護不好, 便是沒有能力肩負起世子之位, 不能為父親分憂, 請父親明察。”
“謬論!”陸庭沒料到陸宸會将他的話反過來駁正, 整個人終于坐不住, “騰”地一聲從椅子上站起,抽下刀架上的軟鞭, 大跨步走到陸宸面前:“你這是在妄悔自身,不顧父母!”
“嗖…啪…”只聽得半空中先有風哨響起,随後火麻的抽力便在陸宸的後背上連續拍出幾道勁響。
雖然之前也被陸庭抽過鞭子,心中有所準備,但幾鞭子下來,陸宸還是吃痛得額角爆出青筋。
陸庭見陸宸挺立的背在他的鞭抽下沒有半絲歪斜,知道他不服,心下更氣,手中的力道不由得加重,他一邊輪臂一邊說:“從前沒看出,我怎就教養了你這麽個倔骨頭,為了一名女子竟敢對自己的生身父親頂語。”
“妄我有時還覺得你識人斷事比阿珏強,現在一觀簡直相差甚遠。”
“顏鳶不是別人,是我的妻子。”陸宸見陸庭喚顏鳶只用“女子”二字代稱,心中涼意比頸背鞭抽的火灼更甚,他憋着一口氣,從牙關裏向外擠話:“是靖遠侯府的長媳。”
“如珩,今日父親也與你說句實話。”陸庭抽完最後一鞭子,停下手中的動作,與陸宸對視道:“雖然她是你用八擡大轎擡進侯府的,但是我和你的母親從未覺得她是侯府的長媳。”
背脊間的疼痛麻掉了陸宸半個神經,他有些聽不清陸庭說的話,只能盡力仰颌擡高自己的頭顱,
看着高高在上的陸庭,聽到他用十分強硬的口吻說道:“放妻書,你必須寫,就算不寫,我和你母親也有都是理由将顏鳶趕出侯府,你若是還顧及着她的體面,就按我說的做。”
“郭常,把他關進祠堂,什麽時候寫完和離書什麽時候再放他出來。”
陸宸垂着頭,用着自己身上最後一絲力氣說道:“父親,明日我需要将寫好的文書交給大理寺卿,您不能關我。”
陸庭卻主意堅定:“無妨,明日我派人将你的文書送去大理寺即可,再為你向大理寺卿告幾天假。”
渾渾噩噩之間,陸宸忘記自己在滢滢的落地燈臺前躺了多久。
他有些怕冷,瑟瑟地蜷曲縮成一團,手背不經心擦過面頰的時候,突覺那裏在隐隐發燙。
他發高熱了。
陸宸想開口叫人進來,但張開嘴使力許久,都未曾呼出一個字,耳畔寂靜無聲,他連自己的呼吸都快聽不到了。
迷蒙再次席卷而來,陸宸阖上眯起的眼瞳,神思開始渙散。
顏鳶…兩兩…呂氏…顏芙…
肩頭忽地一暖,像是有什麽東西覆蓋上來,陸宸長睫顫了顫,認為這是幻覺。
“兄長?兄長!”少頃,耳邊響起了一道焦急的呼喚。
有人來了!是他的三弟陸逸!
陸逸來做什麽?!
心緒微有澄明,再三确認是陸逸在叫他後,陸宸深吸幾口氣,帶着疑惑沖破眼前昏暗。
蹲在他面前的果然是那個圓眸子,梳有高馬尾的少年。
“你怎麽進來的?”陸宸抿了抿幹裂的唇。
陸逸眨一下眼睛:“我一直在祠堂外面躲着,見有媽媽來送茶水,就和守在祠堂外的人說我想進去看看兄長。”
“哦。”陸宸其實沒怎麽聽清陸逸說的話,他低低地應了一聲,額頭一歪,重新磕回地上。
陸逸見他雙肩佝偻還是有些怕冷,便将自己的外衫脫下來罩到他身上:“兄長,你的額頭比我燙。”
頓了頓,又道:“我和最後一次見到小娘的時候一樣燙。”
什麽?和誰像?阿逸的小娘?
閉着眼睛的陸宸凝神想了很了很久,才記起陸逸的小娘是誰。
姓何,一位煙柳之女,頗具幾分才情姿色,在當時的京中小有名氣。
後來陸庭趁呂氏産後調養,無暇顧及的時候将人贖出娶做外室,從此鴛鴦紅帳,錦绡春暖,待呂氏發現時,何氏已經懷妊。
呂氏無法,只得吃了這啞巴虧,點了頂轎子将何氏接回侯府,派人好生伺候。
何氏也争氣,剩下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嬰,當時已經六歲了陸宸很喜歡這個弟弟,但他永遠記得呂氏看向弟弟的眼神裏總有一股警惕的敵意。
弟弟很聰明,兩歲便能開始說話,三歲則成天抱着書卷傻樂,每天無憂無慮,圓眸明亮得像天邊的日輪。
但很快,他再也見不到這樣開心的弟弟了,何氏某日一朝“失手”,打碎先皇賞賜下來的鬥彩蓮紋瓷瓶,阖府上下皆驚,何氏也知道自己非死不能謝罪,只得吞金自盡,弟弟發現何氏的屍身後大哭一場,從假山石上跌落,醒來後便成了這癡傻的模樣,着實讓人唏噓。
雖然何氏不是他的小娘,但陸宸其實是恨呂氏的,那日他因為玩耍躲在扶香居西廂房一立雕芙蓉的榉木櫃子裏,親眼見到呂氏身邊的張媽媽先是鬼祟地用小錘将那鬥彩蓮紋瓷瓶敲出裂紋,随後出去交給何氏。
隔着緊閉的窗棂,陸宸聽到張媽媽對何氏說:“明日侯夫人會邀幾位其他府上的貴夫人過來小聚,想把這禦賜的瓶子擺到窗前的博古架上亮亮屋子,但侯夫人又安排了老奴做其他事,實在抽不開身,就有勞姨娘送過去了…”
當天晚上,他便聽到何氏被罰笞一百的消息。
他恨呂氏的陰險毒辣,恨呂氏的不擇手段,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呢,他自小養在王氏名下,尊稱她做母親,大郢一朝注重孝道,彼時的他無能為力,現在的他似乎依舊無能為力。
“和離書,必須寫,就算不寫,我和你母親也有許多理由将顏鳶趕出侯府。”就在回憶舊往的間隙,陸庭在傍晚時說過的話突然竄進陸宸識海。
帶着銳痛的寒意延至陸宸心頭,他呼吸一滞,肩頭不禁抽動了下。
陸逸好像被陸宸乍然出現的動作吓到,原本蹲着的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呆了半晌,才擡起掌心,顫顫地湊身過來摸向陸宸的額頭:“兄長…你不會發熱…加劇了吧…”
“無事。”陸宸咳出幾聲,勉強穩住心神。
呂氏的心機一向深不可測,陸庭既能說出這種話,定是與呂氏有什麽計劃,他應當小心為上,至少要保住顏鳶的安全。
雨棠院對于顏鳶來說已經不安全了,甚至整個靖遠候府都不安全,顏鳶需得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昨日他找了個借口将翠香趕出府賣給牙婆,為了掩人耳目,他還将并沒有犯錯的綠棠一并送了出去,同僚劉敏那邊也不知道有沒有按約定将翠香買進府中,若翠香已經在劉府,他還需盡快離開祠堂,去審訊她的口供。
所以,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寫和離書,陸庭看到和離書放他出去,他親自送顏鳶回丞相府,再藏匿蹤跡去劉府審翠香。
陸宸聚神望向擺在不遠處的筆、紙和硯臺,胸口處如同壓着一塊重千斤的巨石,逼着他沉入深潭。
他真的要寫和離書嗎?
陸宸又想了想從換子一事延展出的千絲萬縷,,石白失蹤這麽久,敬州那邊遲遲沒有見到馮水兒必定會與顏芙或者丞相府通信,現在的他們定然在暗中探查石白的消息,以丞相府的權威,查出是他所截只是早晚的問題。
喬媽媽死了,如今,只有翠香能成為人證,若丞相府順藤摸瓜猜出他趕翠香出府的真正原因,只怕他連這最後一名人證都抓不到。
時間急迫,容不得他再拖延,擺在他面的只有一條路,離開祠堂,将顏鳶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審訊翠香講出顏芙換子的前因後果,在呂氏和顏鳶面前揭露顏芙的惡行。
一切順利,他便可以将和離書撕掉,重新接顏鳶回雨棠院。
想到此事了結,靖遠侯府內再無人計算顏鳶,陸宸心底緩緩燃出明火,僵硬冰涼的手也漸漸生了氣力。
“阿逸。”他吸了一口氣道:“麻煩将紙筆遞給我。”
陸逸尋着陸宸的目光看去,指着剛剛送來的茶壺問道:“兄長,你說的是這個嗎?”
“不是。”陸宸歇了一歇:“是它旁邊的那三樣東西。”
陸逸掰着指頭數了三個數,站起身,跑去将紙筆墨臺都抱進懷裏。
那墨臺還殘留着上次使用的墨漬,陸逸将東西放到陸宸面前時,陸宸看到他的衣襟處有塊擦黑。
他勾唇淡笑,忽然很羨慕自己的這位弟弟。
雖然因呆癡而被陸庭和呂氏忽視,常年住在侯府偏僻的院子裏,但他不會像他一樣卷進權和利的紛争,連自己心愛的妻子都保不住。
陸逸又将茶壺捧了來,向墨臺中滴了幾滴茶水後,開始幫陸宸研墨,陸宸提筆沾墨,盯着飽滿的筆尖停頓再三,在紙頁的右側寫下“放妻書”三字。
沒有寫“和離書”…
大夢混沌,陸宸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再睜眼時外面的天灰蒙蒙,仿佛要下雨,陸宸擁着被子翻了個身,手腕不小心磕到床板邊沿,發出“咚”地一聲響。
靠在一旁椅子上垂頭瞌睡的夏平聞聲驚醒,噩噩然擡眼,便看到正在艱難翻身的陸宸,他眼睛一亮,忙從椅子上跳起:“公子,你醒了。”
“正好廚房剛送來食盒,裏面有溫粥,屬下把它端來。”
“不急。”陸宸用嘶啞的嗓音叫住夏平,問道:“夫人在哪?”
“大人。”夏平半側身回頭,眼神躲閃:“夫人不在。”
陸宸沒有看到夏平異樣的表情,繼續問:“是李姨娘那邊又出了什麽事嗎?”
“嗯。”夏平默聲了許多,壓着喉嚨道:“李姨娘病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