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夢魇
顏鳶嘆息一聲, 打斷夏平的話:“大人這邊你先照顧着,姨娘的風疾一直在加重,等不得了, 待請于太醫看完診,我馬上回來。”
夏平默了默, 掏出一張名帖遞給顏鳶,說了于必家宅的位置。
顏鳶揉了揉被風吹得模糊的眼睛,叫小杏跟來, 便匆忙轉身離開, 從沒想到自己這一走竟是再也未回來過。
…
疏雲居內,顏芙揣着滿心複雜對鏡拆妝, 澄明的燭臺将鏡中的她照得尤為姝雅, 一雙杏睐含嬌,像是池初春融化的溫水,柔情缱绻, 袅娜旖旎。
她看着鏡中墨發如瀑的自己,神思微愣。
陸宸竟不喜歡這樣如花美眷的她。
顏芙對于陸宸今昨兩日的經歷略有耳聞,他先是被呂氏叫去說了一通顏鳶的不是, 随後又提出讓他休妻再娶的想法, 陸宸當時應該拒絕了,後面又被陸庭喚至北堂重新提起此事, 陸宸怕是依舊不從, 被盛怒下的陸庭抽了頓鞭子關進祠堂, 厲令何時寫完放妻書, 何時才會将人從祠堂內放出來。
她本以為陸宸會被關進祠堂很多天, 卻沒想到陸宸今日便寫好了放妻書給陸庭過目,速度之快, 着實讓她大吃一驚。
她以為陸宸真的是為了她寫放妻書,親自登門探望,不想他對她異常冷漠,甚至連一個眼神都不願意給她。
她倒不是很在意這些,只是好奇明明前一天還在長鞭下寧死不屈,怎過一天就迅速改變主意了?
“嘭。”
鏡臺後的窗棂不知是被什麽東西砸中,發出一聲不大的響動,顏芙的眼睫被吓得顫了顫,定神後,起身去查看窗棂處的異樣。
是一顆橢圓形石子,骨白的顏色,邊緣帶着黃棕的裂隙,很像疏雲居用于裝飾花壇的鵝卵石。
顏芙看得眉頭一跳,心道不好,忙伸手想把半開的窗扇關上,不想一只手突然出現,抵住窗扇上的明瓦。
“嫂嫂,你想我了嗎?”
豎着高馬尾的陸逸趁着顏芙未有反應之際借力推開另一側的窗扇,一個利落的翻身滾将進來,長臂随意一撈,顏芙窈窕的蠻腰便被他緊緊地箍到身前。
“陸逸,你快放開我。”礙于門外還有疏雲居的下人在守着,顏芙不敢大聲嚷喝,只能伏到陸逸的耳邊,低語威脅:“你要是敢放肆,我立刻喊人進來。”
陸逸聞言縮頸:“嫂嫂,阿逸就想和嫂嫂待一會,阿逸會乖乖地聽話。”
雖然他話間俱是示弱的意思,但箍在顏芙腰上的手沒有放,反而順着腰線小幅度地摩蹭,引得顏芙後背一陣流電似的酥麻。
礙于自己有把柄在陸逸手中,顏芙也不敢惹急陸逸,只得半推半就地哄騙威脅,将人推到座椅上,腰腹處的纏繞方松了一松。
“前幾天聽說嫂嫂要被丞相府接去歸寧,我還傷心了很久,不想這竟然是丞相大人的以退為進,看來嫂嫂還是念着靖遠侯府的,我總算放心了。”
顏芙斜佞了他一眼,也不遮掩,道:“也不盡然,我的心是在靖遠候沒錯,但我最後能不能留在侯府,也要看小叔你的意思。”
“怎麽說?”陸逸眼角上彎,玄墨色的黑睛又圓又亮,裏面帶着孩童般的天真:“只要嫂嫂最後能留在侯府,我天天能看到嫂嫂,有什麽需要我做的,嫂嫂盡管說。”
“我是一時心狠流了你的孩子,但若此事被侯夫人知道,以她的脾氣,靖遠侯府定然是留不下我。”
“這個好說,只要嫂嫂肯安穩地待在靖遠侯府,呂氏不會知道消息。”陸逸親了親顏芙的臉頰,稍頓,突然莫名地問了句:“靖遠侯府世子夫人的位置,嫂嫂是非坐不可嗎?”
“是。”顏芙慢慢阖眸:“就算我自己不強求必須做在那個位置上,丞相府和王氏也不會同意我放棄。”
“從我決定嫁進靖遠侯府的那一刻起,我這輩子便和世子夫人,和當家主母脫不開關系。”
陸逸感受到臂間的腰肢在微微顫抖,仿佛是片凋零在秋風中的樹葉,給人一種脆弱不堪的感覺。
他忽然想把面前這位女子狠狠地揉進懷裏,吻她,愛她,呵護她,為她遮風避日,陪她終老餘生,死在一處。
陸逸第一次恨自己的出身不好,不能一開始就光明正大地站在顏芙面前,有機會同她談婚論嫁,落到現在這樣背德的場面。
他咬牙,十分不甘心。
可他要怎麽做,成為靖遠侯府的世子嗎?笑話,先不遑論自己面前有個品德清正的兄長,光說他一個“呆子”,陸庭就不會考慮他半分。
隔着一層衣料,陸逸感受到那軟嫩肌膚下的熾熱,一股虛燥沸騰進胸腔,他的瞳孔被燙得縮了又縮,最後刁利如鷹隼。
不,他要為自己,為顏芙搏上一搏。
…
當現實中的事情再次如走馬燈一般浮現在夢中時,陸宸依舊覺得那股殘暴和壓迫寒骨得可怕。
“如珩,今日我收到下人報密,阿芙之前流産就是顏鳶害的,并且這幾日她每次出門都未曾與我知會,很明顯是目無尊長,藐視家規,如此失敬公婆、妒心嫉人的惡婦不能留在侯府。”呂氏的語氣很激烈:“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你将休書寫出來,明日讓侯爺将紙書交到宗正寺。”
陸宸不服:“母親,那下人說阿鳶害世子夫人流産,可舉有物證。”
呂氏怒于他的反問,拍案道:“荒唐,顏鳶是推阿芙落橋,怎會有物證,況且,就算有物證,這麽長時間過去了,怕也已經被顏鳶清理幹淨了。”
“此事我已與侯爺商量過,侯爺也這樣想,阿芙是個苦命的人,在侯府勞心勞力許久,侯府不能虧待了她,休掉顏鳶之後,待過了阿珏的守喪,挑個日子讓阿芙進你的院子,你以後要好生對她。”
“不行。”一想起顏芙幹過的事情,陸宸心頭戾氣橫生,他強忍着不顯面色,只皺眉道:“世子夫人是好,但我一直敬世子夫人如嫂嫂一般,從無半分男女之情。”
“我不會娶她。”
呂氏橫給陸宸一記眼刀:“此事你說了不算,我與你父親還未同丞相府那邊說起此事,若丞相府同意這般,你不要橫生枝節,安穩地将人娶進門。”
“母親。”陸宸還想要駁斥,卻被呂氏叫停話頭。
呂氏道:“你再為顏鳶多說也無益,退下,明日我要見到休書…”
陸宸攥緊了拳頭不肯走,準備繼續同呂氏周旋,不想眼前的畫面一轉,顏芙挂笑的眉眼出現在他的視野裏。
“好巧,大伯,你這是出公務回來了?”
“嗯。”陸宸不想見到她,淺淺地應了聲便垂頭前行。
顏芙用略帶憂慮的聲音留他:“大伯,你清楚鳶妹妹這幾天是怎麽了,我幾次去雨棠院尋她都撲了空。”
一聽到事情和顏鳶有關,陸宸頓住步子,扭頭:“可是李姨娘那裏又出了什麽事?”
顏芙搖頭:“我不知道李姨娘住的莊子在哪裏,問了母親身邊的人也不知道,不敢确定。”
陸宸颔首:“多謝世子夫人,如珩知道在哪裏,這就去看看。”
“好。”顏芙貌似突然想到了什麽,說道:“鳶妹妹真叫人不省心,有什麽事都不肯說,之前兩兩高熱是這樣,這次李姨娘風疾也是這樣,她就是倔脾氣,我是她的姐姐,麻煩一下又怎樣…”
兩兩…
好長時間沒有聽到這個名字,陸宸恍惚了剎那…
兩兩雖不是自己的親生孩子,但他已将她認作為自己的女兒,如果兩兩還在的話,她應已經會爬,再過幾個月便能扶牆站起,玩他買回來的撲滿和瓦狗。
可惜,兩兩早就離他而去…
陸宸有時覺得,兩兩的高熱與顏芙的換子有關,剛出生就被人抱了出來,外面還是雨天,風中夾濕,少不得會受寒。
顏芙在策劃這些事情的時候,就沒有為兩兩考慮過半分,現在又像個慈悲善良的狐貍一樣到他面前說自己心疼顏鳶…
陸宸愈發覺得這張面孔長得格外的扭曲可怖。
他忽而又想到慘死在獄中的喬媽媽,沒留下半點口供的喬媽媽,心頭一陣苦笑,若不是手中沒有得力的人證,他很想現在就揭穿顏芙的僞裝,告訴顏鳶,她一直信任的姐姐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他需要再忍忍,只要他能從翠香那裏得到有用的線索,顏芙便再無翻身的餘地。
陸宸靜靜地立在原地,使出渾身的力氣壓制着心中的不忿與怒意,垂着眸子不語。
另一邊,顏芙仍在自顧自地說着:“大伯,我想起疏雲居還有一些放了久年的人參和黨參,那些都是滋補的良藥,我一會叫人找到送到雨棠院,大伯稍會去的時候一并帶上。”
“多謝世子夫人,東西便不必了,應來不及。”陸宸不想接觸與顏芙有關的一切東西,他尋了個借口拒絕:“我不回雨棠院,這就打算騎馬去姨娘處探望。”
顏芙嘴角的笑頓了頓,但沒有消失,悵然地說:“好罷,大伯路上小心。”
終于得以脫身的陸宸長舒一口氣,正打算向馬廄的方位走去,不想面前的場景又一閃。
方額濃眉的陸庭一臉威儀地坐在上首,右手端着茶盞,聲音沉厚地對他說道:“我最近正在拟請封世子的折子,大概十五的時候便能交進宗正寺請皇帝禦批。”
陸宸閃閃了眸子,知道那張請封世子的折子上寫的是他的名字,本想跪地拜謝陸庭,但是他又想起陸庭後面要說的話。
“顏鳶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以她的德品行止,不足以成為靖遠侯府的世子夫人,別的事情我也不方便多說,靖遠侯府畢竟與丞相府是姻親,休妻一事還要留些顏面,你回去寫張放妻書,就說兩人性情不合,成親一年後摩擦頗多,只能分開。”
“如珩…求父親收回成命…”雖意識自己是在夢中,陸宸依然紅了眼眶,撩衣下跪,拱手深拜不起:“阿鳶為人敦純良善,從不行歹惡之事,害世子夫人流産應是傳聞,不是實情,請父親明鑒。”
“如珩。”陸庭将手中的茶盞重重地撂在桌角,發出響耳的“嘭”的一聲:“你還不明白嗎,顏鳶是否害了顏芙流産不重要,重要的是顏鳶的生母只是丞相府一位出身低微的姨娘,不能給靖遠侯府助力。”
“而顏芙身後的王氏則不同,累世官宦,名門京望,若顏芙回了丞相府改嫁,且不說丞相府是否還會盡力與靖遠侯府往來,王氏子弟定與侯府無交集。”
陸宸擡頭看着陸庭默了默,忽而再拜:“如珩請父親封三弟陸逸為世子,如珩會盡心輔照三弟,保侯府榮貴昌盛。”
“陸如珩,你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