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那日十二月廿一, 宜祭祀祈福。
“花車出來了,花車出來了!”
“車上那姑娘是哪家的?模樣可真好!得給我家小子打聽打聽。”
“別瞎說,祭天大典上花車游街的人選都是達官顯貴, 這次是個姑娘家,說不準是公主呢……”
“咱們陛下尚未而立, 哪兒來這麽大的公主?”
寧晚心站在主街盡頭的花車上, 一襲盛裝, 一柄特制的長劍執在背後,做了一個起手式。
她到底沒拗過陛下的意思:“祭天大典那日花車游街的人就定你了,到時候臉上油彩塗厚一點, 誰也認不得你寧晚心。”
西側賀元樓上一枚花球扔了下來,宛如一個信號一般,樂聲起,車馬行,寧晚心起劍,一個探海翻身踩上前車轅。
大街小巷被觀禮湊熱鬧的人圍得水洩不通,頓時爆發一陣震耳的喝彩。主角寧晚心卻全沒在意這些掌聲,反而在電光火石朝賀元樓上投去一眼,二樓的雅間裏, 一美婦對上她的視線,勾唇笑着朝她招了招手。
端妃葉氏。
原本丢花球開彩的人該是皇後才是, 可薛氏此時尚在宮中抄經養心,這差事便落在了近來在皇帝跟前很得臉的端妃頭上。
論姿色, 端妃同皇後也不過平分秋色罷了, 現下之所以瞧着隐隐壓了皇後一頭,說起來,還是魏瀾的功勞。
瑾太妃的事情被捅到寧晚心跟前, 魏瀾幹脆順水推舟把自己的底細露給她看,二人交心之談,薛汀蘭的計策沒有成功,可算計确是實打實的。
魏瀾本就不是以德報怨的人。他不會去動皇後,但他可以提點家世同樣不卑的端妃。
端妃風頭大盛,薛汀蘭不可能不慌,人心一亂,有些事情免不了急躁出錯。皇帝這段時日既要顧着秦王和其在朝中的手眼,還要準備祭天大典,這些就足夠他焦頭爛額,妻妾在這個時候湊在他面前争風吃醋,皇帝一氣之下罰被告狀的皇後在自己宮裏抄佛經,告狀的娴嫔也罰在自己宮裏禁足。
反而是端妃牢記魏瀾的提點,在自己宮裏清淨度日,撿了個大便宜。
寧晚心還記得鳳儀宮設宴那會兒,自己被薛汀蘭刁難,這位端妃為自己說了兩句話。雖然她的出發點也許是找皇後的不痛快,但寧晚心還是記得這份人情。
她亦朝端妃露了個笑容來,腳下用力蹬在車篷上,在半空做了個難度很高的倒翻,不出意外又聽見一陣喝彩和掌聲。
寧晚心重新踩在花車上,落地的時候順手挽了個劍花,目光越過人群,看向遠方舉行祭祀禮的院所,依稀能見屬于皇帝的明黃色儀仗頂端。
她在心裏想:魏瀾就在那裏。
只是這樣想着,心裏頭就不免高興起來。
掌膳姑姑說晚膳多添兩道菜,犒勞累了一整日的郡主和大人。等她和魏瀾回去,直接就能用膳。
這般思量着,預計要忙上一整日的祭天儀式也不枯燥了,忙碌一日,歸家之後愛人在側,實在是再好不過的日子。
只要想到魏瀾,她找不到活下去的勇氣和理由的生命,好像又能鮮活地有所期待。
她站得比旁人都要高,是以最先被飄揚的小白花落在身上。她尚未反應過來,只聽長街裏一陣熙攘。
有人驚喜地喊:“下雪啦!”
“瑞雪兆豐年!瑞雪兆豐年!”
“老天保佑,陛下保佑,來年再豐收!”
這些百姓的願望樸實且簡單,便更容易感同身受,寧晚心由衷地高興起來,卻礙于衆目睽睽,不好真切地笑出聲,只能小小地吸一口氣,擡劍起勢。
花車仍在行進,主街一片喜悅歡呼聲,寧晚心一輪劍舞完畢,正待稍微歇一口氣,卻見一人終于從簇擁的人群中擠出來,撲到花車跟前。
寧晚心心中猛然一沉,執劍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那人身上所着,乃皇帝貼身侍衛服飾。
百姓并不知曉發生何事,他們只看見簇擁着花車的儀仗和侍衛給一人讓開一條道路,不多時就見那舞劍之人從花車之上一躍而下。
她手提長劍沖了出去,擁擠的人潮不明所以,目及她手上由特殊材料制作的長劍,雖然明白不具有攻擊性,趨利避害的心思仍是處了上風,圍觀者下意識躲避退讓,竟當真讓寧晚心辟開一條道路來。
……
寧晚心步履如飛,卻全無察覺,視周遭的瑟瑟風雪以致一切為無物,耳邊俱是那侍衛急切所言:
“秦王謀逆犯上,徹底反了,現在他的人兵分兩路,一支混進了祭祀的儀仗隊裏,現将陛下困在了天壇。另一支在護城河外等着城內放行裏應外合。”
“魏大人強記,在典禮進行的時候察覺隊伍裏有異樣,尋個由頭将打法了小人來尋您,誰知剛走過圜丘,裏面就亂起來了……”
寧晚心聽完這段敘述,情急之下将事情全想明白了。為何秦王出逃去往苦寒之地滄州而不是旁的地方,這些全是早有預謀,他竟在滄州養了私兵!
然而當這個時機想清楚這些,也并沒有實際的益處,當務之急是解天壇的困境。
秦王的人殺回來,魏瀾現就在最危險的地方。
寧晚心使勁咬着自己的舌尖強迫自己不要亂了方寸。找晉國公怕是來不及了,最近皇帝跟薛汀蘭生了龌龊,去求助恐怕晉國公生出旁的心思來。
她當機立斷,從自己頭上拆下一根金簪:“你帶着這個,回皇宮尋鹹福公公和鹹慶公公,讓鹹慶帶着虎符去行營找禦林軍的徐将軍,你同他一道,向将軍說明。鹹福通曉天壇那邊的布置,讓将軍分一隊人馬跟着他去支援。”
那侍衛接過金簪,當即應是,轉身欲奔赴執行命令之際,忽地停頓了下,轉回身來:“……郡主,您跟小人一道回去吧。”
事已至此,寧晚心再于長街上,倘若秦王當真進城,她就是妥妥的靶子。
寧晚心搖頭。
魏瀾在天壇,她除了那處哪裏也不會去。
侍衛還待再勸,寧晚心伸手狠狠推了他一把,厲聲道:“沒時間了!快走!”
寧晚心頭上所戴的簪子拆下來,一頭如瀑的長發飄散在風雪裏。她奔走在去往天壇的方向:事情交代完,能做的都做了,現在,她要去找她的魏大人了。
……
“狗皇帝祁玦!待王爺進城,這天下便再要易主了!”
祁玦現在暗恨儀仗布置的太隆重,居然能藏這麽多人。
這事兒說到底還在魏瀾。他顧着祁玦登基之後第一次祭天,還是隆重一些以示天威,是以将合制的儀仗都擡了出來,單儀仗隊便有一百二十八人。
現在秦王的近三百人将護駕的侍衛和皇帝圍在中間,劍拔弩張之際,祁玦冷哼一聲,朗聲道:“你們當真以為憑這些人便能同駐守皇城的正規軍對峙?未免可笑!現在投降的,朕饒你們不死。”
“休要聽狗皇帝胡言!”那打頭的一副了然于心的譏諷面孔:“神武營的人在天壇外守職,如今內裏被我們的人封鎖,縱使能進來又如何?那些人根本不夠看的。若不想救回去個奄奄一息缺臂少股的皇帝,就乖乖聽話,別動我們。”
“至于九巽軍,呵呵,估計已經在城外被殲滅了吧。”
“或者您想等寧家那個丫頭片子接到消息帶着禦林軍來?呵呵,等她人到了,王爺早已進城來,到時候大事已成,說什麽都晚了。”
魏瀾跟祁玦一道被圍着,雖然一身與旁的宦臣不盡相同的服飾,但身邊祁玦正同叛軍交鋒,他又自始至終低垂頭顱,倒也不如何顯眼。
聞叛軍此言,魏瀾眼中閃過一抹陰霾。
說起來,他并非大意,反而是謹慎得過頭了,疑心晉國公生離心,只讓神武營守衛外圍,又恐秦王有異,九巽軍置于城外防備,漏算了秦王在京城的餘黨,致使如今兩難。
而他并不是個會因為自己的失誤推卸責任惴惴不安的人,錯了就是錯了,為今之計當是想辦法拖延。
祁玦擰眉道:“朕自登基以來勵精圖治,自認對待下屬臣民并無半分苛刻,你們為何要聽秦王挑唆加入叛軍之流?”
那小頭領聞言立時激動起來,咬牙切齒地啐了一口:“你懂個屁!”
“我們是叛軍,你就不是嗎?”
“燕帝手下那個小太監找到我,讓我去城隍廟取一樣東西,取到手就提拔我升一等護衛!千邑千金!”
“可你們居然謀逆殺了他!”
“……”
“……”
不止祁玦,連魏瀾都一時無言以對,卻也再說不出一句反叛謀逆之類的指責。莫名其妙地擋了人家官路財路,招人家恨倒也不冤。
“呃……”祁玦這會兒有些同情他了:“秦王許你什麽了?你确定他能做到?”
“呸,狗皇帝,你以為誰都像你!”
祁玦下意識偏頭想跟魏瀾說句話,這麽一動作,一衆原本追着他的視線順着挪到了魏瀾身上。
“你這閹狗!就是你禍亂朝綱弑君篡位!”
魏瀾擡眸,眉頭一挑。
“還有那個妖女!想等她帶人來?做你的美夢去!我現在就把你千刀萬剮,看她是幸災樂禍還是不得好活!”
他說完,卻見那大太監原本不起波瀾的眼神一瞬間犀利起來,原本俊秀的面容上竟瞬間蒙上揮之不散的陰鸷,以至于他在這樣的目光注視下,一時駭極,竟然後退了一步。
在一衆戰友面前讓一個閹人震退了腳步,他一時間惱羞成怒,就朝着魏瀾走過去。
可不等他做什麽,身後陡然傳來一漠然的女聲。
“禦林軍在此,爾等束手就擒,死罪可免。”
祁玦面露喜色,沒想到寧晚心的支援竟然這般迅速。魏瀾卻眯起一雙眸子,并未言語。
不論是叛軍還是皇帝一行,聞言都朝那道聲音的方向看去。
寧晚心仍是游街那一身濃墨重彩的打扮,提着一柄長劍,一頭墨黑的長發盡數披散,随着呼嘯的風雪揚起。
叛軍嘩然。
須知天壇各個出入口已經被他們的人封閉堵死了,這女人是如何進來的?為何他們沒聽見一點兒聲響。
“休聽她信口胡說!”那小頭領是個聰明的,篤定地說:“禦林軍絕對不可能在這個時候過來?”
寧晚心勾一下唇角,擡起手朝後上方指了指,“這位将軍……連禦林軍的旗幟都不識得了?”
天壇高而厚重的圍牆外,旌旗的一角緩緩滑過。
那小頭領的臉色瞬間黑沉。
寧晚心将劍負在身後,盯着他道:“我相信你們是受到秦王的蒙騙,現如今,陛下未有大礙,大禍尚未釀成,諸位不畏死,但請想想自己的家人,回頭是岸。”
不得不說寧晚心一番時機把握的極好,先兵後禮,點明禦林軍已到,在叛軍心神不定猶疑的時候,抛出這番懷柔的言辭,足以動搖不少數只奔着榮華富貴去的叛軍。
情勢頃刻回轉,祁玦趁機上前一步,走到将他們團團圍住的叛軍面前朗聲到:“朕與諸位說起來并無實際的仇怨,你們此次行動,活罪難逃,但是朕保證,死罪可免。并且朕會安排臣子将你們的苦衷收集起來,倘若真有冤屈,朕一定替諸位作主。”
“這是真的嗎?”
“不會騙我們?”
“要不是身上背着重稅,家裏揭不開鍋,我也不會來這裏。”
祁玦聽着叛軍陣營裏炸開的讨論聲,再看向臉黑沉如鍋底的叛軍小頭領,心裏明亮不少,笑道:“朕一言九鼎,在場衆人,皆為證人,若朕食言,大可……”
他沒注意到叛軍的隊伍裏一人忽地擡頭,手裏金屬的銀光一閃,在混亂中摸到了他近前……
最快反應過來的是魏瀾,此時最近的侍衛距離祁玦也有一段距離,想要就要恐怕也來不及。
寧晚心始終留一份心神注意着這邊的情況,看見魏瀾的動作,漆黑的瞳仁驟縮,腦中仿佛被重擊一般,朝他的方向疾奔而去。
同一時候,自私自利狠辣非人的宦官魏瀾一把将祁玦拽到自己身後。
鋒利的匕首穿透夾棉的襖袍,紮進魏瀾的皮肉裏。
變故突生,偌大的祭壇一剎靜默。
暗色的血液融進細膩的雪地裏,暈開一朵一朵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