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蘇家世代從商, 子孫原沒有入仕的機會。直到晨帝時候,本家的長女嫁與江南節度使的次子,才算是與官家結親。節度使那位次子也是個争氣的, 初次下場科試便中了舉子,殿試二甲有名, 一路邁進殿堂, 仕途坦蕩。
蘇家的姑爺在京城落腳紮根, 對蘇家來說自是難得的機緣,借此時機,将緞品生意做進京城順理成章。
蘇瑾就在這個時候随父親進京都來的。她們家算起來其實只是蘇家的旁系, 能先入京城,說到底也是投石探路之故。不得不說,當時的蘇家家主行事謹慎,亦稱得上深謀遠慮,開拓不假,不忘保有餘地,留全族一條退路。
那日靈緣寺桃花始開,姑娘們結伴賞花吟對,蘇瑾也在相邀之列, 是她入京之後第一次參會,自然興致赴約。
這些有官身的小姐或許心思不壞, 可自幼珍馐華服那樣養着,怎麽可能當真看得起從商的末流家族子。
寧晚心聽到此處, 不免嘆了口氣。
“她們……”
“你也猜到了?”蘇瑾莞爾一笑, 對這段難言的過往并不如何在意,眼底反而流露出一絲期待來。
“瞧瞧她,穿戴成這副寡淡的模樣也敢來赴會。”
“商賈末流, 就是上不了檔次。”
“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給誰看?”
蘇瑾乘興而來,卻發現這些人邀請自己不過是為了嘲笑她,心裏好沒意思,當即便要離開。
卻被一句話留住了腳步。
“衆位姐妹們此言差矣,王侯将相如何?路邊乞兒又如何?若以衣着取人,做些表面功夫,我們與口中不識禮的小門戶又有何種區別?”
蘇家初來乍到,蘇瑾本不欲招惹是非,能躲則躲,聽見這句語焉不詳的溫柔話語,四周都是恭維附和聲,她突然笑了。
轉回身來,說道:“我聽她們稱呼你思婉,可是秦老家的女兒?”
秦思婉略一點頭,并不多話,可是那種高高在上的傲氣是在骨子裏的。倒是其他的女孩兒不樂意了,“不過是個庶民而已,怎麽敢直呼思婉閨名?你……你笑什麽?”
蘇瑾淺笑吟吟,她原本就生得模樣極好,這樣溫柔地笑起來,連站在她對過的女孩都怔了一怔。
“我笑……你們自诩世家出身,眼力居然差得很。我這衣裳可不是寡淡,你們怕是沒聽過墨繡吧?”
大戶人家教養出來的姑娘,大都跟從家中繡師習過女工,縱然沒親眼見過墨繡,對這傳聞中的繡法也不會太陌生。蘇瑾欣賞一般瞧着這些姑娘瞬間難看的臉色,仍有人辯道:“墨繡針法複雜,名貴不假,繡品卻也分三六九等,你身上這件……”
“我身上這件繡的畫樣,是前宮廷畫手周時千先生親作的《水月圖》。”
她話音落,方才那姑娘一張清秀的臉龐漲得通紅。
蘇瑾轉出小院,被身側傳來的陌生男聲駭了一跳。
“真是伶牙俐齒,嗆得人無話可說,這下可痛快了?”
她偏頭看去,卻見風吹桃樹,一地芳菲,一青年面如冠玉,長身玉立,饒有興致地瞧着她的方向。
這裏是靈緣寺,京中小姐們結伴游玩,自有家中侍衛守在外面,不會放行跡可疑的人進來。
蘇瑾長在江南,沒京中那麽多規矩,膽子也大,被這樣問也不露怯,不無憂郁地道:“痛快是痛快,這次算是把那些小姐們徹底得罪了,回去怕是要被我爹娘教訓。”
她随口抱怨一句,不知哪裏戳中了那人的笑穴,他竟然朗聲笑起來。
“那人就是小叔父嗎?”寧晚心托腮,明麗的眸子盈着水光一樣。
“是,我當時想,他笑什麽笑,怕不是個傻子吧。”回憶那段堪稱她人生中最快樂的歲月,蘇瑾也笑起來,“京城最別具一格的世家子,沈相沒少頭疼這個幼弟,不看着點兒都怕他給天捅個窟窿。”
之後蘇瑾就發現,自己總能遇見沈譯。她去自家鋪子裏瞧上新的緞布,一轉頭就見沈譯站在珍寶軒前頭朝她笑。郊游時車輪卡在泥濘的地裏動彈不得,她焦急萬分的時候,沈譯不知從何處冒出來,把車換給她坐,自己充一回車夫馭馬,事後被偶然撞見此事的公子哥畫成連環畫,一個世家子被人傳成笑柄,他也不在意。上元節花燈搖曳,她看燈看得好好的,低頭揀掉落的荷包,再擡頭看,最精巧的那盞就不見了。不等她失落,沈譯已經走到她跟前,手裏提着那盞花燈朝她一遞,“喏,給你。”
沈家結親向來重人品,出身反倒沒那樣重要。沈譯又是幼子,家裏也無需他娶到多權貴的女孩兒光耀門楣。沈譯喜歡上個女孩子,什麽玩鬧心思都沒了,一門心思撲在那姑娘身上的事情沒多久就傳得街邊小販都省的,沈蘇兩家議親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結果定親沒多久,沈相落罪下獄,接踵而至的是滿門抄斬的聖旨。蘇家擔心因為與沈家結親的事情受到牽連,将蘇瑾關在祠堂裏,全家人閉門謝客。行刑的當天,被鎖在祠堂裏的蘇瑾卻收到了一封沒有署名的信。
她兩手顫抖地撕開信封,裏面掉出來一張粗糙的紙和一枚桃花的花瓣。
蘇瑾的眼淚浸透了那張紙。
上面的字跡幾乎已經看不出筆者原本潇灑俊逸的筆跡,執筆的人似乎竭力想寫得工整一些,以致于筆跡生硬非常。可蘇瑾還是一眼便看出,那是沈譯。
信上只寫了一句話:“抱歉,別等了。”
可是他說一句別等了,她就能放開這一切開心地活下去了嗎?
蘇家終日擔心自己會受到牽連,卻很快等來了一個機會。邊疆戰事吃緊,朝廷缺銀兩,向富商征銀錢,為了鞏固合作關系,會納一位富商千金入宮。
父親找到自己說出此事的時候,蘇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當然不願意,從那日起,她開始絕食,拒絕與旁人交流,直到她的母親跪在她的面前,淚流滿面,求她為了整個蘇家妥協。
入宮的那日也是個暖陽的天氣,靈緣寺的桃花漫開。那時候皇帝正有個新寵,根本沒把個商人之女放在眼裏,轉頭便忘了。蘇瑾手裏攥着一枚桃花的花瓣,在裝飾華美的宮殿裏坐了一整夜。
第二日,服侍的丫鬟跌跌撞撞地跑出來,說瑾妃瘋了。
瑾妃瘋了。
不少人傳瑾妃是因着沈譯不願意侍寝才裝瘋,但是經年後入宮為內侍的魏瀾知曉,她是真的害了癔症。
“沈譯容貌肖母,阿瀾模樣生得也像祖母,叔侄倆很像。我犯病的時候總是認不清人,瞧着阿瀾,就好像看見了沈譯一樣。”蘇瑾伸手安撫地揉了揉寧晚心的頭,“若是教你誤會,同阿瀾生了嫌隙,真是抱歉。”
寧晚心看着她溫和的模樣,心裏卷起一陣不知如何形容的難過。她握住蘇瑾揉自己頭發的手,在掌心裏緊緊地攥了一攥。
回偏院的路上,寧晚心緊緊扣着魏瀾的手,兩人沉默地走在石板路上,誰也沒有說話。
“沒有話問雜家?”魏瀾率先打破了沉默。
寧晚心擡眸看向他。她明白魏瀾在問什麽,她一向玲珑心思,瑾太妃和魏瀾又透露得足夠多了,還有甚麽猜不到的。
她沒有接這句話,而是問道:“……所以你是同情太妃娘娘,才對她那般耐心的嗎?”
魏瀾聞言,意味不明地“哼”笑一聲,“雜家見過身不由己的人太多了,一個一個同情,雜家早就累死了。”
他只是想到,如若自己像小叔父一般在那場冤案裏死掉,連灰都沒了,卻留了個喜歡的人在這世上,飽受苦楚,那要怎麽辦?
“聽聞嶺南有一樹木,其汁液劇毒,以見血封喉聞名。”魏瀾沒說出口的話,寧晚心卻一時間福如心至,所以她道:“我做不到太妃娘娘那樣,念一個故去的人十數年如一日,我做不到,受不了。”
“這輩子還沒試過毒藥呢,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我就躺在你身邊試一試這見血封喉。只是……魏大人這麽愛幹淨,怕是要跟我爛在一處,百年千年。”
魏瀾啓唇想要說什麽,卻發覺鼻尖上一涼,怔了片刻。
寧晚心擡起頭,伸手接下一小片潔白的小花,瞧着它融化在自己掌心裏,驚喜道:“下雪了。”
京城的初雪悄然而至,晶瑩的雪花飄揚而下。
二人已經行至偏院院門,聽見裏頭小丫頭小內監的笑鬧聲。寧晚心松開魏瀾的手,提着裙子跑進去。
初雪落地即化,不多時地上已經潮濕,寧晚心沿着石階踩了一會兒,擡起頭來,可方才還站在門邊的魏瀾,此時人不知去何處,竟然不見了身影。
寧晚心四下張望,突然頭頂遮下一片陰影,身上一暖,一件夾棉的大氅披了上來,驅散了周身的涼意。
這一次她不必回頭便知曉,笑得眉眼彎彎。
“謝謝,阿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