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昔時 你睡夠了,就快醒醒吧

寧晚心從昏暗的囚室走出來的時候, 伸手擋了下正熾的陽光。兩只手血跡斑斑,她卻全不在意的樣子,把寫了一串藥名的紙遞給等在外面的鹹福。

鹹福快步上前, 一手扶住她,一手接過她手裏的紙頁。

“以防萬一, 讓太醫再比對核查一番。”

鹹福低頭飛速掃了眼, 舒了口氣, “郡主放心。”朝寧晚心長躬一禮,匆匆去了。

鹹慶始終在偏院守着,跟着來的青魚以幹淨帕子浸水給她擦了手, 瞧着寧晚心腳下踉跄了一瞬,心疼道:“郡主,奴婢備了水,您沐浴更衣之後再過去吧……”她想讓郡主休息一會兒,卻知曉她定然不願,只得換一種說辭。

寧晚心原想說不必,青魚勸道:“奴婢聽老人說血光不祥,您這樣帶了病氣過去,對大人也不好。”

聽說對魏瀾不好, 寧晚心動作一頓,終于微微點了下頭, 啞聲道:“勞煩快些……我不放心他。”

青魚眼眶瞬間紅了。

太醫們商量了一套解毒的法子,旁人幫不上忙, 只能在外面幹等着。

祁玦蹲坐在寝房外面的石階上, 半分帝王的模樣也無。離休等人也不敢勸,站得不遠不近地候着。

身邊垂下一抹陰影,坐下個人來。祁玦不消看便知曉那是誰, 微微眯起眼睛昂首看向天上去。

“我母親在生我的時候傷了身子,父王和母妃就我這麽一個兒子。我小時候一直希望能有個兄弟陪我玩。”

“大概四五歲的時候,府上突然來了個跟我年歲相仿的男孩兒,父王說是母親表兄家的孩兒,遭難沒了雙親,在我們府上借住。”

沐浴更衣之後才過來的寧晚心看着陷入回憶的祁玦,心裏也很想知道,小時候的魏瀾是個什麽模樣。

“我到現在都能記得,那日父王拉着他的手,把他帶到我跟前,對我說:‘這是表兄,要好好相處,不要打架。’”

小時候的魏瀾話很少,對什麽也一副沒興趣的模樣,尤其非常不耐煩見天纏着他的祁玦。

賢王和王妃倒是覺得讓祁玦纏着的時候,魏瀾難得有點少年的模樣,是以對此并不多言甚至是放任,魏瀾本人則被鬧得苦不堪言。

“表兄,等我一下……”祁玦手上捧着個裝鳥兒的小籠子拼命邁着小短腿追前面板着個小臉的小男孩。

“……離我遠點。”那小男孩猛地停步回頭,嚴肅着一張臉,手上還握着一卷書。

祁玦一時沒剎住,帶着籠子一塊兒把前面那小男孩撞了個大馬趴。

旁邊伺候的下人連忙去扶,卻一個個捂着嘴樂得不行。

祁玦勾着唇角笑了笑,“他老是一副不耐煩的模樣,但是數九寒天,我甩開伺候的下人偷溜去亭子裏玩,踩進了沒凍結實的冰湖裏,動也不敢動,還是他跑下來把我推上去,自己卻掉了進去。”

祁玦大喊大哭引人來了之後,被撈上來的魏瀾凍得牙齒都在打顫。祁玦趴在他床榻邊上整宿得哭,王妃拉都拉不動,又要照顧魏瀾,還要顧着不省心的小兒子。

“別哭了,”小小的魏瀾臉上燒得紅彤彤,眉頭蹙得緊緊的,頭疼欲裂滿臉都寫着死了算了,“吵死了。”

他在冰湖裏凍得傷寒,身上滾燙,總覺得熱度和疼痛從骨頭縫裏往出鑽,想入睡偏難受得不行,讓祁玦鬧得更是一陣耳鳴。

祁玦不知是在跟寧晚心還是自己說:“他原本就難受,讓我鬧得更睡不着,想起來拍死我的心都有,偏又身上乏力爬不起來,連堵耳朵都堵不上,氣死他了。”

寧晚心稍微閉了下眼,能夠在腦中勾勒出一點兒魏瀾小時候的模樣。魏瀾小時候肯定也肌膚白皙,眼睛尚未有現在這般明顯的狹長,圓溜溜的,但是瞳仁很深,一定非常漂亮。

可是賢王夫婦對他再如何視如己出那也是寄人籬下的生活,親身經歷全族慘死,只有自己茍活這種事,對于尚是少年的人來說意味着什麽,寧晚心想都不忍想。

她這般年紀遭逢大禍,沒繃住心神成了個癡傻之人。

而魏瀾那麽小的時候就經歷了這一切……寧晚心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襟,心裏仿佛被反複撕扯着,難受得喘不過氣來。

“如若……如若他被賢王瞞天過海地護住,又怎麽會……”怎麽會走到這一步,從世家皇親淪落為卑躬屈膝見不得光的太監……

“父王說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但是阿瀾不肯。”

那年,方滿十五歲的魏瀾身板立得筆直,冷靜地剖析道:“雖說一直以來我都抱病深居簡出,可我模樣越來越像小叔父這點如何也改不掉,時間一久,必會為有心人察覺。得王爺王妃收養照料,茍且偷安至今,若為此連累王府,魏瀾萬死不能償。此其一。”

“其二出于我的私心。”

“入仕從軍,非二十載不能豐碩羽翼,眼睜睜看着那狗皇帝屍位素餐,卻要我為仇人的江山賣命,替他謀慮,為他死?做夢!”

“我等不了那麽久,也受不了假手他人。我自己的仇,自己來報。”

最終,賢王還是妥協了。

從此賢王府少了個表少爺,宮城裏多了個名魏瀾的小內監。

要怎麽辦呢。那年魏瀾還那般小的年紀,他一個人揣着滔天的仇恨,那些恨意浸在他每一塊骨頭裏,流淌在他每一寸血液裏,他再也不曾安眠過,午夜夢回臉上濡濕仿佛不是淚,盡是沈家人的血。

他不願意連累恩人,又想不來旁的法子,他每一步都踏在深淵裏,卻連退一步都不能,背負着仇恨和不甘,踽踽前行。

祁玦咬牙道:“有些事情他不說,可我心裏都省得。他作沈家人推翻□□,是篡位,是逆賊,是給沈家潑了髒水。但是魏瀾可以。有些事情,沈家人做不來,禍亂朝綱的奸宦卻可以。”

“可他哪裏是是什麽奸宦……”祁玦思來恨極:“這麽多年,這些年……人人都說他,陰鸷狠辣,罪論當誅,可他所作所為,害的人做的亂,卻有多少是為了護住我,護着旁的人……”

“他原就不是宮奴,那是我兄長,本就是這座皇城裏最聰慧絕倫無人能及的公子。”

祁玦把臉埋在自己掌心裏,哽咽道:“從來都是。”

他也在恨自己,明明都做了皇帝,明明知曉魏瀾那些不為人道的艱辛,為什麽自己不能更早一點,更快一點行動,他怎麽能眼睜睜看着,怎麽狠得下心來。

現在魏瀾受傷中毒,是為了他,又是為了他。

寧晚心始終沉默着,最後昂着頭深吸一口氣,抹了把臉。

寧晚心推開門,撞上幾位太醫提着藥箱走出來,只留沈太醫在床邊,凝着眉目。

房間裏濃重的藥味混着艾草的味道,熏得人心裏焦躁難耐。

太醫說給魏瀾解毒的過程很順利。

魏瀾身上被施過針,寧晚心不敢動他,只小心地扯着他身上的被衾一角。他總是一副不急不徐的模樣,仿佛天塌下來不過彈指。這時候毫無知覺地躺在這裏,難得地顯出脆弱來。

寧晚心心裏疼得揪起,嗓子徹底壞了,聲音喑啞宛如磨了砂:“既然毒素已經清除,為何他還不醒來?”

沈太醫嘆氣:“這也正是老夫想說。”

“解毒的方子是我們幾個老家夥商量着開的,不會有問題。從魏大人的身體反應來看,要命的毒素已被清除的七七八八,其餘的用藥慢慢調理,不會有性命之憂。”

“老夫方才針灸刺激大人幾處穴位,卻依舊不見轉醒……觀大人脈象,恐怕是這些年憂思竭慮,內裏虧空,身子扛不住這些藥力……”

想來也不難理解,魏瀾少年時候就淨身進宮,明裏伺候晨帝,實則日思夜想都是複仇。晨帝崩了,燕帝上臺。他雖然不缺花用,卻一個人管着偌大的內廷,飲食清減,多思少眠,旁人若是這般三年五載的人都受不住,魏瀾卻十幾年如一日。

“那待如何?”寧晚心此時根本聽不進這些,“身子有虧就補回來,用什麽藥,缺什麽東西,我都能找,我去找……”

沈太醫瞧着她那副神情,心裏實在不忍,“……大人的身體若是急補,反而會适得其反。”

“打個比方,就像一只瓷杯,常年不盛水,陡然以熱水灌之,必因受不起而炸裂。郡主也莫要過于心急,老夫開一副藥膳方子給大人口服,暫且将養着。只不過,大人到底何時能醒過來,恐怕還要看天意了。”

“……将養,”寧晚心喃喃道:“好,你只是累了吧,那你休息,我等你。”

“但是……請你莫要休息太久,我真的……真的害怕。”

哪怕是被關在慎刑司被拷問的時候,寧晚心都沒有像現下這般無措,她的眼淚砸在魏瀾的修長的手指上,旁若無人地跟他說話。

“我害怕,阿瀾。你睡夠了,就快醒醒吧。”

沈太醫閉了閉眼,轉過身去。

寧晚心的目光則始終流連在魏瀾清俊卻消瘦了不少的面龐上,握着他冰涼的手,想要用自己掌心的溫度讓他暖起來,哪怕只暖一點兒。

他二人都未曾注意到,魏瀾被寧晚心斷指的左手抓着的那只手,在眼淚滴落于其上的同時,微微地動了下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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