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息臣無罪,胡為伏劍鋩。
悲哉四十萬,寧不訴蒼蒼。
——詠白起
春秋戰國,秦昭王五十年十一月。
金風飒飒,玉露泠泠,鹹陽城外十裏古道送別亭外,急馬奔馳,飛起一陣細沙煙塵。
為首的高頭大馬在接近亭子時,勒馬停住,其後馬蹄聲碎,也都随之停住,紀律嚴明,令行禁止。
渭河畔,風蕭瑟,無邊落木滾滾而下。直叫人心向冷,百無禁忌。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亭中坐着的人,他鬓發斑白,随意且狂放地散發而坐。身旁的破天戟竟生生插入石板之中,傲然挺立。平民的粗布麻衣下略顯瘦削的身體,卻是比身旁的曠世神戟更加殺氣凜然。
那雙如同寒意攝人的眸子,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刀甲整備的騎兵。眼角生了道道細紋,戰場風霜刀劍耗去了他大半年華。屍山血海,沐血而戰,一把破天戟收割了不知多少沙場亡魂。
他已然不年輕,但依舊鋒利得如剛出鞘的寶劍,好似他坑殺四十萬長平趙軍降卒一樣,唇口一啓,便是伏血千裏,震撼六國。
分明只有一人,唯有一人,那驚人的氣場,卻令亭前幾十将士壓抑得無法呼吸。
錦衣使者手裏拿着的白色的卷帛,手指不禁有些發抖,抻了兩下,才勉強将柔軟的絹帛打開,上面字跡分明。
“庶人白起,桀骜不馴,違令不尊,國之有難而不領命行事,致使邯鄲大敗,猶自怨悱,不思悔改。死罪難免,賜汝秦王寶劍自裁!”
原本端坐的白起猛然站起,亭前馬蹄聲亂,竟是駭得衆人齊齊往後退了幾步之地。
錦衣使者更是兩股戰戰,眼睛情不自禁地盯着他手邊的破天戟。
風刮來,衣袍獵獵作響,斑白的長發也狂放亂舞,他語氣冰冷,“是王之令,還是範賊這奸佞小人!”
衆人冷汗涔涔,範相乃是如今鹹陽第一人,算計走了魏冉,與昭王謀計,将惠文後幽禁深宮,如今魏冉當初提拔過的大秦神将,竟也難逃一死。
鹹陽城中百姓只知白起違抗王令,不願出征邯鄲被貶為庶人。昭王做法已有民怨,但白起終究只是低賤出身,無權勢相助。甚有白起諷刺昭王,“不聽臣計,其果如何?”的謠言四處流傳,壓住了百姓中的不忿。
錦衣使者深知其中非罪之罪,不過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昭王不願用一個違抗命令的将軍,一個軍中聲威比君王還大的将軍,一個被強行貶為庶人可能随時會叛變去敵國,百戰百勝的可怕人屠。
那麽,他去死,就最好不過了。
一時話語過後寂寂無聲,錦衣使者硬着頭皮道,“乃是王令。武安君,請勿為難小人。”
白起握住破天戟,手腕一旋,石板震裂,戟出霜寒。
“锵锵锵——”
騎兵等刀劍皆出,所有人心裏都凝着一股氣,懸吊在心頭,沉甸甸似巨石壓頂,他們都知道武安君身體有疾,此番是大王強行逼人病中出走鹹陽。
可縱是這樣,在殺神之名加諸的神環之下,這些未曾經歷血雨腥風的鹹陽兵衛,未戰已怯。
奉劍的小兵更是駭得摔坐在地,驚恐地看着面色冷然的神将大人。
只見他揮起破天戟,小兵吓得閉上了雙眼,戟風如電,刺得人臉上生疼。
然而,長戟只是一轉,帶起那磨得雪白的寶劍,握在了白起手中。他的語氣倒是出奇的淡然,“既是王令,莫敢不從。但,起何錯之有?!”
無人回答,因為,沒有人敢說出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理由。不過是權謀傾軋四字而已。他擋了範相的路,又削了昭王顏面,卸去位份,成為庶人,卻還是不能讓他們放心。
唯有死之一途。
白起忽地笑了,他的笑中帶着難言的痛苦,“長平一戰,坑殺四十萬趙國降将,公孫起便是死一萬次也足夠了!”
破天戟哐地再一次□□石板中,他的目光掠過那些既敬且懼的臉孔,秦竟只剩下這些無用之徒!
太後與國舅打下的天下,也不過只是給他人做了衣裳,但,他的使命已經完成了。六國之內,再無能與秦争鋒的國家。
他從十五歲入軍以來,從無敗績。讓他打一場必輸之戰,不如讓他死來得痛快。
一片枯黃的落葉被風吹進長亭,寒光一閃,葉子被利刃分成兩半,鮮血噴灑在枯黃上,成了一抹凄厲的紅色。
晴空一聲霹靂,打在所有人的心頭。
寶劍落下,但人仍立在亭中。他的雙眼遙遙望着鹹陽城王宮之處,正與昭王商議大事的範雎突然背生冷汗。
昭王見範雎像是突發了病症一般,剛剛還是紅光滿面的,現在卻如得了不治之症般,汗水涔涔落下,印堂發黑,臉色發白,一時吃驚不已,“範卿這是怎麽了?”
“報——!”
傳報信息的小吏伏在地上,他的臉上還帶着聽到什麽恐怖之事的驚恐。
昭王心裏一緊,“可是那公孫起逃了?!”
這話說出來,昭王立馬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若白起真的逃走了,讓敵國得到,那那那……怎麽得了!
這秦國上下,哪裏還有能與他匹敵的殺将?!
“不,不是……不是……”小吏說話哆哆嗦嗦的,看起來吓得厲害。
“既不是,你這般慌張幹什麽!”昭王氣道。
小吏偷偷瞄了一眼坐在下首的範雎,看見他不同尋常地臉色,整個人哆嗦得更厲害了。
“快說!不然本王叫人把你這沒用的東西給拉出去斬了,傳個話還支支吾吾,沒個好歹!”
範雎擦了擦自己臉上的汗水,感覺身體像是在被什麽東西往外拽,看見小吏被吓住的模樣,說話倒是很平靜,“有什麽就說出來,不要讓王生氣。”
“武安君,啊不,庶人白起,已經自裁了。”
昭王聞言舒了口氣,暗道那白起不聽話,還敢得意洋洋地說他的不是,邯鄲之戰若不是他不肯去,豈會輸?!
但看見那小吏似乎話未說完,還跪在那裏,昭王又不爽快了,“話通報完了就滾。”
“報大王,那那白起雖然自裁,但,但……”小吏深吸了一口氣,咬牙道,“屍體卻出了變化。”
也不等昭王和範雎反應,便一股腦兒全說了,“那屍體逢人便殺,前去宣令的幾十将士無人幸免,守城軍已經派了出去。但它竟然飛了起來,眼看着就要突破弓箭手的防備,沖進王宮了。”
“什麽!”
昭王哪裏聽過如此驚悚之事,癱坐在王座上,連忙向多智的範相詢問道,“範卿!今該如何是好?!”
“臣倒說是為何呢。”範雎看着自己手心的黑色,“白起殺人無數,死後本該堕入無間地獄,斷不該屍變作亂。但他殺人竟已有百萬之數,地獄竟也不敢收此大惡之人。”
昭王聽範雎的話,心中詫異範雎竟懂得這民間異術,這涉及鬼神之事,總是會沾染一些不好東西。“那如今該如何是好?”
“大王勿慌。臣當年假死從魏逃走,因是有一個異人教了臣一些奇異本領,才方能脫魂假死,令別人無從察覺。這白起屍變,乃是因為殺業過重,又心生怨怼,才致如此。”
範雎從脖頸中拿出一看似普通的外圓內方的類似錢幣的東西,以一根紅繩圈在脖子上,範雎取下它,“這乃是那異人送予我護身之寶,說我日後會用的着它,便一直随身帶着。它能鎮邪避鬼,到時将白起屍體鎮住,再葬于九死無生之地,以一千童男童女血祭,斷其屍身,合九之數,便能鎮壓他永生永世不得複生。”
範雎說這話時,沒注意他自己臉色的陰森恐怖。昭王看得心生寒意,只道武安君的狠,終究是為了秦國,而範雎的狠,竟是到了如此罔顧千人性命的地步。
從空中飛來的人,竟然還老返童,烏黑的長發,修眉斜飛入鬓,一雙蘊含無限詭邪暗影的眼眸殺意滔天,他的背後浮現出一片汪洋血海,無數面目猙獰的穿着兵甲的鬼魂從血海裏飄出,卻又不敢靠近他,只能鬼哭狼嚎,化作聲聲控訴。
天地都為之變成血色,而那人,卻手持破天戟朝範雎揮殺而去!這一斬,攜鬼神之威,殺神之怒,已不是人力所能發出來的了。
範雎裝不出鎮靜,急急忙忙扔出那後世才出來的銅錢。
銅錢似有了靈性,自動飛到了白起的面前,化作一點紅光進入了他的額頭,在那裏留下一個血紅的卐字印記。
破天戟掉落下來,而白起也落到地上,眼睛還詭異的盯着範雎。他的脖頸還開着一個大口,可以看見裏面的喉管,鮮血還在不停溢出來,因為還在呼吸,發出令人驚悚的咕嚕聲。
所有見過武安君的人都目瞪口呆,他不僅僅是年輕了幾十歲,他的容貌也變得如仙魔般不似人類的美,甚至到了妖冶的地步。
一個人怎麽可能死而複生,還能還老還童呢?
一個幼童躲在遠遠的地方看着範雎将那仙子一樣的人給帶走了,小小的心裏留下了巨大的震撼。直到他到了他曾祖父的年紀,他又記起了這個場面。
世間原來是有長生不老藥的。那白起定是吃了長身不老藥,才能死而複生,返老還童。
而對于範雎出奇的冷血表現,一顆不安的種子在昭王心中發了芽,并随着範雎的權力越來越大,而長成了參天大樹。
等到範雎被昭王辭封歸地,被人暗殺時才知道,原來早在那麽久之前,昭王便已經對他心生防備。
并且,秦王要将他也給葬進那煉魂之墓,怕他用奇詭之術對自己不利。
範雎生性睚眦必報,秦王如此絕他生路,他仰天大笑,“我詛咒,秦二世而絕,子孫後代皆不得好死!”
————墓鬼傳說-前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