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日,武府新上任的府司陳西口殷殷地組織後院女眷,又在文武堂開了個會。
花飛雪這時方知,武林盟主洛乾坤已經正式與冥月宮撕破臉皮,命令所有結了盟的名門正派弟子,見到冥月宮的人就殺無赦。此前正邪兩派雖然已經積怨已久,可一直是暗鬥,沒到攤開來明争的程度,如今走到這一步,據說是因為冥月宮宮主通過乾坤頂小師妹紀一言給武林盟主洛乾坤帶了一個十分挑釁的口信。
接下來陳西口又說,更過分的是,冥月宮并且擄走了一些江湖大派中幾位至關重要的人物,借此牽制各方勢力,想逼盟主下臺。
然而乾坤門多年的消息網也不是白給的,很快便查出被擄走的江湖人物的名單,以及冥月宮血洗北山派蓮池寺的原因。
——北山派蓮池寺裏的青銅煉丹爐被搬走了。傳說那煉丹爐是上古留下來的神物,能煉制出世上最靈妙的丹藥。
陳西口說到此處的時候加了一句,“我須得提醒諸位,這些都是江湖上極其隐秘的秘聞,因為你們都是名門閨秀,不是外人,現在又同在乾坤頂,大家坐在一條船上,才同你們說了的……”如此這般又說了好幾句,才道出主旨:“切記不可将這些事傳出去。”
可是花飛雪此時已經無暇再去聽他的話。這一刻她聽不見任何聲音,向來清明理智的腦海中真真亂了起來。
——因為洛千夏也在那份失蹤人物的名單裏。
他這麽多天未與她聯絡,她就感覺事情不妙,還派人分別到鹽幫北苑和錦鳳夫人那打探他回去了沒有,可是竟打聽不到與他行蹤有關的任何消息。那日救了孫大有之後,洛千夏就好像人間蒸發了一般。
今日花飛雪本想拜托連佩沙朗,借着連家寨的關系網尋找洛千夏的下落,哪知竟在此處得到了答案。——天下之大,他偏偏落到了冥月宮手裏。那個地方的詭異與強大她曾親身體會過的,一條人命,在那裏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些。
走出文武堂的時候,陳西口看見花飛雪面色蒼白,有些大驚小怪地問:“姑娘看起來十分憔悴,可是生病了?要不要找個大夫來看看?”
花飛雪搖搖頭,說,“不用了,沒休息好罷了,不礙事的。另外,因為有些私事,我今晚要趕着下山。陳府司可否幫我跟歐陽嬷嬷告個假?”
陳西口半張着嘴看他,一時沒有說話。
花飛雪又說:“樂府的音律比試之期尚在半個月之後,我會趕在那之前回來的。”
陳西口沉吟片刻,拉着花飛雪到文武堂前連廊的轉角處,壓低聲音說:“方才聽到洛千夏的名字,姑娘的臉色就變了。你們都是鹽幫過來的人,交情非淺那是自然。可是現在冥月宮鬧得正兇,武林中明明暗暗都是他們的眼線,以你一人之力,又怎麽能救得了他?”
花飛雪垂眸看着一旁的漢白玉石柱,沒有說話。
陳西口咳了咳又說:“身為乾坤頂武府府司,我原本沒權利幹涉花飛雪的去留,但還是忍不住多勸幾句。——洛千夏是乾坤頂的二少爺,雖然從小生在鹽幫,父母緣薄,可終究是掌門的親生骨肉,也是未來少主洛千秋的親生兄弟。他們一定會設法營救的,何須花飛雪姑娘你親自動手?”
花飛雪忽然擡眼看他,說:“如果乾坤頂真把洛千夏當做二少爺,也不會他失蹤這麽久也不聞不問。如今若不是追查冥月宮,順手追出了結果,洛家又可會有人追問一句他的下落?”
陳西口平素給人的印象是絮絮叨叨心思簡單的武癡,可是這一刻,他眼中卻好似閃過一絲狡黠頑劣的神情。他忽然又長嘆了一聲,說,“不過,如果你執意要去的話,我也不會阻攔,幫你跟歐陽嬷嬷說一聲便是,想來這個面子她還是會賣給我的。”
花飛雪拱手道:“那就多謝陳府司了。”此刻他垂頭看着她,唇角漫上來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這表情似乎在哪裏見過,可是一時又說不上來。花飛雪心中微感詫異,走出兩步,又回頭望他一眼。
陳西口表情殷殷地站在那裏,也看不出什麽來。時間緊迫,她也來不及多想,匆匆便走了。
此時已是日落西斜,暮色微茫,山巒寂寥。下山的時候經過一片樹林,花飛雪認得,正是那日歐陽嬷嬷追殺自己那個地方。那日她就是在這裏使出東君劍,之後倒覺得技藝進益了幾分,與江湖老手生死相搏,想來也是有好處的。
她忽然想起秋公子,想起那夜在素蝶谷中他将她抱在懷裏,梨花如雨中翩然落下,溫暖而安穩……只是她竟設計了他,着實有些對他不住……
這時,遠處草叢裏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花飛雪握緊了手裏的太阿劍,暗自加快了腳步。
後面的聲音也跟着近了,花飛雪飛快跑出數丈,草叢中的窸窣之聲緊随其後,拔出手中的太阿劍,猛然回頭淩空一斬——
一只有力的女子的手握住了她的腕,內力之深厚,絕對不在秦叔叔之下。饒是這乾坤頂上卧虎藏龍,有這種身手的人也應是寥寥無幾。花飛雪不由一驚。
月光下,草叢裏露出的卻是一張平淡陌生的臉,穿着普通小僮的衣服,只那眼神有些似曾相識,望住她冷冷一笑,高聲喊道:“歐陽嬷嬷,她在這裏呢!”
花飛雪這才想起來,這女子是歐陽嬷嬷身邊的一個小僮,那夜她追殺自己的時候,她也有份。可是以她這般內力,定是在她主子之上的。心中正在詫異,身後已經傳來一陣刀風,側身躲開,轉頭便見歐陽嬷嬷率着另一個小僮,從身後殺了過來。
花飛雪揮出太阿劍,月色下寒光攝人,仗着寶劍鋒利,一時将此三人逼退了數丈,她冷然問:“我與嬷嬷素不相識,無冤無仇,不知為何要對晚輩窮追不舍?”
那三人已将花飛雪去路擋住,歐陽嬷嬷胸有成竹,今夜不會再讓她逃脫,便道:“你這姑娘生得美,人也算聰明,原本是一等一的人才,老身也很欣賞。怪只怪,你将與我幹女兒一起争奪那個洛千秋。”
說到此處,她也略有歉意:“一言那孩子喜歡千秋,原本是她的私事,不該殃及旁人。可是千秋并不屬意于她,我為了讓她如願,總要做些什麽才行。花飛雪姑娘,對不住了。”說罷雙刀迎頭砍上,花飛雪順勢後仰,淩空踏上一棵小樹,道,“再親的幹女兒,恐怕也不會這樣賣力。——莫不是親生女兒吧?”說罷斜了歐陽嬷嬷一眼,望見她瞬間凝滞的表情,心裏已然有數。
歐陽嬷嬷面色一凜,二話不說,雙刀砍來,狠下殺招。花飛雪自知不敵,使出輕功往山下狂奔而去。
站在樹頂,才發現這月光明亮如晝。冷然撒下一片銀輝,白霜一般覆蓋了整座山巒。花飛雪雖然輕功過人,可是終究內力不夠,歐陽嬷嬷緊追在身後,距離漸漸近了。
此時長夜靜寂,唯有腳下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花飛雪無心戀戰,心中甚是焦急,正在苦思脫身之法,這時眼前忽然白影一閃,一陣熟悉的味道迎面而來,那男子半空裏牽住她的手,轉身隐沒在月下蔥郁的樹林裏。
雖然因為動作太快而看不清楚他的臉,可她已經認出了他是誰。他的手寬大溫熱,暗夜裏說不出的安穩熨帖。花飛雪被他牽引着,在樹影中穿梭數下,在一棵大樹後面停了下來。
“秋公子……”她小聲說。
他伸手按住她的唇。那雙唇片柔軟香滑,指尖不由輕輕一震。
她以為他讓她不要出聲,便不再說什麽。哪知他忽然探頭到她耳邊,口中呼出的熱氣缭繞在鬓邊,輕聲說道:“叫我瞬之。”
月光被層層疊疊的樹葉過濾,到了此處已是很暗。星星點點的幾處光亮落在地上,好似水面上的煙岚,朦胧而不清晰。
她眼睫一顫,飛快錯開了目光,垂頭小聲問道,“瞬之……你怎麽在這兒?”
“你趕着下山?”他言語中無甚責怪,卻不回答,依然容色平靜,聲音溫潤,說:“你該來素蝶谷同我說一聲的。”
花飛雪怔了怔,剛想說什麽,這時頭頂上傳來歐陽嬷嬷的聲音:“那小妮子方才還在這兒的,怎麽憑空消失了?”
一個小僮答道:“這裏樹木繁茂,想來是在附近躲起來了,我們仔細聽聽,不愁找她不到。”
說話的這位應該就是那個內力深厚的神秘小僮,想來她也定是有些來歷的。花飛雪正在思索如何躲過,秋公子忽然輕輕點了她兩處穴道,花飛雪霎時渾身動彈不得,呼吸也輕了許多,就好像睡着了一般,意識卻是清醒的。他将她輕輕放在懷裏,自己也屏住了呼吸。
這時頭頂上又傳來一陣窸窣之聲,片刻後終于漸漸遠去了。
花飛雪靠在他懷裏,能感覺到他輕輕起伏的,幾乎微不可聞的心跳。據說只有最頂尖的高手,才能不靠外力地自由操控自己的脈搏與心跳,以他的年紀來看,能做到從這個程度已是不易。從這個角度看去,他的睫毛很長,在白玉般的面龐上拓下一圈鴉色的陰影,他垂目望向她,眸光裏好像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深深的,又淺淺地藏了起來。
花飛雪心頭微微一窒,忙移開了目光,不敢再望他。
此時四周靜得出奇,分明蟬聲此起彼伏,卻又好像靜得可以聽到十裏之外的沙塵之聲。秋公子輕輕将她扶起來,解開她的穴道,說,“你這次下山,是為了他?”
花飛雪一愣,挑眉重複:“他?”
“就是上次來山腳下接你的那位公子。”秋公子淡淡地說。
想來他與洛千夏也曾有一面之緣,便是在那鹽幫北苑的山腳下。想起彤鳶雪廬的皚皚白雪,與此地蒼翠樹林裏的清霜月光,真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覺。花飛雪頓了頓,問道:“正是。可是,你怎麽知道?”
“我住在素蝶谷,對乾坤頂上發生的事情略知一二也不出奇。”秋公子扶她從數下站起來,一手幫她擋開遮當在前方的枝葉,卻不再說什麽,只道,“走吧,我送你下山。”
方才樹蔭繁茂,夜風也是輕輕淺淺的,前方道路漸漸寬闊起來,明月照得山間一片明白光亮,竟似在雪面上穿行一般。
一路上,他一直握着她的手。花飛雪任他牽着,順從而沉默。
這些年來,太習慣自己披荊斬棘地走在前方開路,此時方知,原來跟在人身後的感覺是這樣的。走到一處石階小路前頭,秋公子停下腳步,說,“從這裏下去,能直達錦繡鎮南端的渡口。只是,冥月宮多年來行蹤詭異,沒有人知道他們總部在哪裏,你要怎麽找?”
花飛雪揚起唇角,那笑容如春生花露,明光攝人,說:“我想,我大概可以效仿一下你的那位萬語姑娘。”
秋公子一怔,随即笑了,說,“花飛雪,有時候你真是機靈有趣得緊。”只是,片刻之後,那笑容又漸漸隐沒,仿佛有一絲冷意從深處浮現出來,正色道:“你此番下山,路途兇險,我原本應該陪你一起去的。”頓了頓,聲色未變,又說,“可是,你是為另一個男子奔赴而去,我便不能陪同了。”
這番話,含義漸漸明了。花飛雪是何等通透聰穎的人,如何聽不懂他的意思,此刻心頭亦驚亦喜,又亦悲亦怕,一時間心頭竟是五味雜陳。果然秋公子漸入正題,繼續說道:“你是我親自看中的女人,定不會是池中之物,如果在這一點艱險中都不能全身而退,我也不會選你做我的妻。”他一邊說,一邊将一個小瓷瓶放到她懷裏,“這是我常用的朱砂丹,用解毒避疫之功效,你拿着防身吧。——花飛雪,如果你此番能夠平安無事地回來,我便認定你是我此生的妻子,終身再無二心,從此只對你一個人好了。”
花飛雪輕輕垂下眼眸,纖長羽睫遮掩住雨後秋水般的一汪眸子,他看不清她的眼神。
她也并不說話,只是默默地轉身便走。秋公子神色未變,只是靜靜地望着她的背影。
走出數丈,花飛雪停下腳步,回頭仰望着他,說:“我為救洛千夏而去,你未加阻攔,一句話也未多說,這番大度與信賴,我十分感激。”
此時天邊已經透出朦朦的熹光,映得她不可方物的美麗面龐仿佛罩了一層霧,她的笑容很淺,說:“只是緣分天定,我能不能回來已是未知。至于以後能否相守一生,如今說起更是空話。随緣便是了。”
秋公子遙立于高處,晨風陣陣卷起他的輕薄白衣,微茫天光之下仿佛玉面谪仙,出塵脫俗,挑唇一笑,說:“過去你的命運,或許是由上天來安排的。然而你若成了我的妻,便是由我來安排了。——花飛雪,我等你回來。你也要記住我今日之承諾。”說罷,他轉身離去,身影迅速隐沒在重重晨霧之中。
花飛雪保持同樣的姿勢怔住良久,這才緩緩轉頭往山下去了。
……這分明是她想要的結果,可是為何,此時此刻,為何卻不覺得開心呢?是因為自己騙了他嗎?一直以來都只是用計,漸漸便忘了當初雪頂聽簫的默契,如果可以,她寧願與他坦誠相待,也不願費盡心機地走到今天這一步。
兩個人各有各的心事,走在各自孤獨的道路上。頭頂上共有一輪朝日,将整個塵世照得漸漸光亮起來。
山路兩側的青草香,混着水汽氤氲而來,幸福而不清晰。
2.
一路走下山,趕到錦繡鎮的渡口處,這是本地的交通樞紐,平日裏總是熙熙攘攘的。
此刻因為天還沒亮,人并不很多,霧氣很大,走到江邊只見一條烏蓬小船正停在岸邊,上頭豎着一面旗子,是鹽幫的标志。
花飛雪一怔,這時只見一個灰布衣服的瘦小船家朝她迎過來,低頭說了一句:“錦鳳夫人有請。”
這艘烏蓬小船十分簡陋,按照錦鳳夫人的作風,平素很少這樣不講體面的微服出行。揭開布簾走進船艙,只見中間坐着一位中年美婦,雖然穿尋常的粗布衣裳,看起來仍有幾分華貴之氣,绾在發髻上的象牙白的鳳頭釵細看便知是名貴之物。見到花飛雪,勉力一笑,表情裏有幾分憔悴,道:“花飛雪,你來了。”
花飛雪躬身行禮,道,“見過錦鳳夫人。”
方才那位身穿灰布衣服的瘦小船家忙過來扶起花飛雪,便是錦鳳夫人的近身侍女杜鵑,引她坐下,說:“船艙狹小,姑娘不必多禮。”
“你匆匆趕下山來,倒是不枉千夏那孩子對你情深一場。”錦鳳夫人嘆了一聲,說,“得知他被冥月宮擄去之後,我動用鹽幫所有勢力,四處打探,始終沒有半點消息。反而打草驚蛇,差點被冥月宮的人盯上。”
花飛雪已經把錦鳳夫人的來意猜到了幾分,說,“夫人特地來此處等我,可是找到了一些頭緒?”
“都說你這孩子冰雪聰明,果然是沒錯。”錦鳳夫人眯眼看她,态度比往常好了很多,說,“冥月宮內部結構複雜,辦事手法又周密,負責抓人和看管的并不是同一夥,所以我至今也不能打探出洛千夏被關在哪裏。但是——”
想必這句“但是”,就是她的來意了。花飛雪凝神聽着,只聽見她說:“北山派蓮池寺中的青銅煉丹爐被冥月宮盜走了。聽秦慕陽說,他們又曾大費周章地搶了你的冰鏡雪蓮。仔細想來,這兩樣都是靈物,是用來煉造‘甲子輪回丹’的好材料。”
“甲子輪回丹?”花飛雪重複道。似乎小時候與洛千夏纏着秦叔叔講江湖秘聞的時候,也曾在他口中聽過的。
“這可以算是個江湖傳說,我也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據說,這種丹藥極其難制,要收集天下靈物,再配以高深的內力,才能煉制而成。服用之後,可以增加一個甲子,也就是六十年的功力。”錦鳳夫人頓了頓,急入正題,說,“冥月宮搶了煉丹爐,定是要煉丹用的。不管他們要煉什麽丹,總有一樣東西是必不可少的——便是藥泉山上的白雲水。”
藥泉山距離錦繡鎮并不很遠,是天下聞名的一處神泉,傳說山上溫泉裏的白雲水可以醫治百病,延年益壽,只是那溫泉所在之處十分隐秘,且不斷變化,只有有緣人才能找尋得到。加上山勢陡峭,常有猛獸出沒,去尋的人便很少了。
花飛雪道:“夫人的意思是,讓我去藥泉山取白雲水?”
錦鳳夫人說:“正是。今日是初五,前兩天又是雨季,正是那白雲水最淳最濃的時候。你取來之後,我再安排你代表鹽幫将它進獻給冥月宮宮主殷若月,以你的機智與口才,或許可以化幹戈為玉帛,讓他們放了洛千夏。”
“冥月宮不是依照常理出牌的地方,只怕……”花飛雪想了想,說,“只怕即使我能取到白雲水,他們也未必會領我們這個人情。依我之見,當下還是抓緊探訪洛千夏的下落比較重要。”
“能試過我的方法我都試過了。”錦鳳夫人有些不耐煩,打斷她說:“花飛雪,你不要忘了我們之間的淵源。……我不想威脅你什麽,但我希望你能照着我的話去做。而且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為了洛千夏。”
花飛雪沉默片刻,淡淡笑了,說,“呵,那又算什麽淵源?無非是你抓住了我的把柄,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挾我。先是去乾坤頂争奇鬥豔,再去藥泉山取白雲水。我一腔真心想救洛千夏,如今,倒成了奉您的旨。”
“義女你這是說到哪裏去了。”錦鳳夫人口氣軟了些,說,“所謂的把柄,都是陳年舊事,不提也罷。非到萬不得已,我絕不會同秦慕陽說的。”說到秦慕陽這三個字的時候,錦鳳夫人眼風一挑,望見花飛雪眼中仍有一瞬間的波動,便知這個把柄仍是她的死穴,緩緩又道:“現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倆更應該同仇敵忾,還分什麽你我?要是這一次,洛千夏能平安歸來,從此我便順着他的意思來,不讓你再抛頭露面,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了。”
花飛雪沉吟片刻,嘆了一聲,說,“好吧,我這就動身往藥泉山去。”
錦鳳夫人略顯憔悴的臉上現出喜色,道:“杜鵑會安排好行程,把你送到山腳下的。你辦完事,去最近的一處鹽幫分舵找我便是。”
杜鵑忙起身打簾,把花飛雪送到小船外。折回來的時候,錦鳳夫人正在喝茶,拈起茶杯輕抿一口,說,“這小妮子翅膀硬了,越來越不好管。”
杜鵑過去添了半杯熱茶給她,說,“她再機靈,在夫人面前也還是太嫩了些。這一次将她進獻給冥月宮的玄旗旗主,想來也不算是辱沒了她。”
“其實以花飛雪的資質,并不僅僅值得如此。只是此番時間倉促,一時找不到合适的美女進獻,便只能委屈她了。”錦鳳夫人又飲一口茶,說,“聽聞冥月宮宮主殷若月為人奸佞,好女色,然而這個玄旗旗主,在女色方面的愛好,比起他來有過之而無不及。此番他正好負責關押擄來的江湖中人,為了讨好他,我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冥月宮天地玄黃四旗之中,除了黃旗旗主段夜華,地旗旗主杜良辰之外,其他“天”“玄”兩位旗主極少在江湖上露面。關于這位玄旗旗主,江湖上所知甚少,他的名字,樣貌,來歷,武功,統統沒有人知道。唯一流傳甚廣的,便是他的采花豔事,據說連皇帝老子的後宮內院,都是他來去自如,拈花惹草之地。
這一次,錦鳳夫人千辛萬苦托人搭橋,想投其所好,進獻美女,以求玄旗旗主将洛千夏放了,最起碼,讓他不至于受太多苦。女人終究是女人,再強悍,當自己真正關心的人出了事,也一定會陣腳大亂,委曲求全。
杜鵑見主子一臉憔悴,輕輕幫錦鳳夫人按着額頭,說,“放心吧,夫人,千夏少爺一定會平安回來的。至于花飛雪……您也不必覺得惋惜。此番她若真委身于玄旗旗主了,也正好斷了千夏少爺對她的那份念想。”
一陣水波過來,烏篷船輕輕搖了一搖。
江面上霧氣小了一些,天色漸漸亮了。錦鳳夫人閉着眼睛,沒有再說話。
3.
藥泉山剛下過雨。遠遠望去如被水浸泡過的水墨畫,霧氣缭繞着青色山巒,時不時傳來幾聲鶴唳,在空谷中幽然回蕩。
山路泥濘。
花飛雪一路馬不停蹄,奔波勞碌,體力已經消耗不少,繞是一身好輕功,也沒力氣再使出來。蜿蜒的山路,猶抱琵琶半遮面地掩映在蒼翠的樹蔭之下,黑暗中像是一張陌生的臉。天邊的暮色緩緩退去,夜色漸漸籠罩下來,花飛雪覺得有些冷,不由加快了腳步。
這時,忽有一道狹長黑影從路邊蹿了出來,動作極快,花飛雪猛然一驚,不由自主地往後一閃,此間正是山路陡峭之處,腳下一滑,整個人就往下跌去。那黑影張開翅膀,撲棱棱将她托住,長椽夾住她的手腕,閃動之間,卻不小心刺破了她的手指,血汩汩地流下來,與它火紅的丹頂融合在一起,看起來十分詭豔。
原來是一只極大的丹頂鶴,足有九尺多高,頭頂丹紅如血,周身卻是雪白,沒有一根雜毛。它把花飛雪放在一邊,“吱”地叫了一聲,黑眼珠滴溜溜一轉,神情很是高傲。花飛雪扶着一棵大樹站好,驚魂甫定,輕聲對它說道:“方才,多謝你了。”若不是它及時将自己托住,可能就順着黑暗小路跌倒山腳去了。
那丹頂鶴像是聽懂了一般,仰頸嘶鳴一聲,驚起栖息在暗夜林中的一片寒鴉,烏黑眼珠中似是露出了一絲笑意,忽然緩緩伏下身子,往花飛雪的方向靠了靠,示意讓她坐上去。
花飛雪怔了怔,試探着扶上丹頂鶴的脖頸,那鶴引頸往前一使力,便将花飛雪托了起來,往山林深處飛去。
山勢漸高,霧氣缭繞,仿佛已飛入雲中。半個時辰之後,仙鶴才在一處空地前停了下來,一圈低矮的褐色怪石圍着一汪透亮的池水,在月色下影影綽綽,像一面蒙了塵的銅鏡。仙鶴把花飛雪放到池邊,用長嘴點了點那池水,滴溜溜地歪頭看她一眼,便又振翅飛走了。
花飛雪俯下身去,捧起一汪池水,只覺那水溫熱滑膩,粘在皮膚上十分好受。這時,手指方才被仙鶴啄破的傷口處覺得一陣微癢,片刻後竟自愈合了,一點疤痕都沒有,就像從來沒有受過傷一樣。正在暗自稱奇,腳下的泥濘忽然往下一陷,花飛雪本能地往前邁出一步,撲通一聲掉進了那汪平靜得宛如鏡面的池水裏。
這一路奔波勞碌,風塵仆仆,再加上思慮起伏,一把心火暗暗燒着,花飛雪此時早已體力透支,搖搖欲墜。說來也奇,掉落下來被這池水一泡,四肢百骸仿佛都舒展開了,說不出的輕松自如,白衣素裙浮在水面上,月光下仿佛一朵晶瑩剔透的白蓮。
藥泉山上的白雲水,果然名不虛傳。
空山靜寂,池水溫暖,花飛雪往池邊走去,靠着一處岩石,緩緩褪下了外衫,只留一件薄薄的裏襯,舒展手臂,輕輕舒了一口氣。白藕一樣的手臂搭在身後的岩石上,閉上眼睛,享受這片刻間的輕松與靜谧。就在這時,忽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天而降,細聽之下有些似曾相識,遙遠而空幻,他說:“是卿羽帶你來的?”
花飛雪沒想到此處還有別人,不由陡然一驚,本能地抓起白衣護在胸前。四下望了一圈,卻看不到半個人影。
那個男子的聲音又響起來:“卿羽一向性子乖戾,對你倒是很好。看來,你的美貌不僅能打動凡人,連仙鶴也不能免俗啊。”說罷他朗聲輕笑,那聲音如石擊細瓷,深沉中帶着清澈,卻透着輕佻,說,“花飛雪,別來無恙。”
腦海中,電光火石般地閃過雪崖下似影似電的那道紅影,圍攻鹽幫北苑時那高深莫測的邪魅武功……以及身穿灰色僧衣卻十分詭豔的臉……花飛雪驚得瞪圓了瞳仁,一字一頓道出他的名字:“殷若月?”
那男子不見蹤影,聲音幽幽,說道:“今夜我心情很好。可否不問世事,只談風月?”
花飛雪一時未再做聲。遠處幾只寒鴉,撲棱棱飛了出去,更襯得空山冷默,靜水無聲,原本月光明亮,将一汪池水照得明亮如畫,此刻卻漸漸起了霧,彌漫在此處,漸漸仿佛瑤池仙境,水汽朦胧。
那聲音忽然問她:“花飛雪,你可曾有過夢想?”
花飛雪萬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不由一怔。
此時他的聲音清澈許多,邪氣褪去,反而有一種孩童般的純真隐現出來,似霧氣一樣溟色飄渺,他說:“很多時候,在這樣的月夜,我一個人,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麽。如今所追逐所擁有的一切,又是否值得?回顧一生,最快樂的時光反而是在小時候……自由自在,無欲無求。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池水溫暖,花飛雪懸着的一顆心漸漸放了下來,把頭向後靠在岩石上,舒展了一下身體,閉着眼睛,腦海中也浮現一段久遠地記憶,卻恍若隔世,夢呓一般輕聲說道:“既然知道回不去了,為何還要再想?人,終究是要往前看的。”
這時忽有一股溫熱而熟悉的男子氣息傳來,那人不知何時閃到她身後,輕輕将她抱住。花飛雪只覺耳邊一陣微癢,他說,“今晚你能不能把我當成是朋友,跟我說一說心裏話?”
花飛雪身子微微一僵,心中害怕,卻又覺得溫暖。這時殷若月把頭輕輕抵在她肩膀上,說,“你說,人的一生,到底怎樣過才對?”
“記得小時候,我跟着父親去打獵,見那山雞羽毛五彩斑斓,十分好看,哭鬧着不肯讓他打……父親寵我,便陪着我一起挨餓。在山上盤桓三天,回程時在山下集市上買了一只叫花雞,正在吃着,卻聽那店小二說,這叫花雞是剛從山上打下來的山雞,新鮮得緊……”花飛雪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深處十分苦澀,她說:“世人所謂殊途同歸,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我連累父親陪我餓了三天,結果還不是一樣。你說好笑不好笑?”
父親……這個詞那麽近,又那麽遠,那段回憶蘊藏在心底,分明就似真是發生過的,可是他的面容那麽模糊,再往下想,卻什麽都想不起來了……花飛雪本是想用這件事來給他講些做人的道理,可是此時卻忽覺疲憊,用手按住太陽穴,腦仁深處忽然像刀絞一樣疼痛起來。
“你怎麽了?”他的聲音忽然近在耳邊,動作之快,真真形如鬼魅。花飛雪睜開眼睛,只見輕薄霧氣中,那人的眼睛亮如寒星,瞳仁極美,四周仿佛鑲着一圈花邊,又極澄澈,宛如飛星入海,水花四濺。這雙眼睛太漂亮,漂亮得讓人無法忘記。“白雲水能治百病,你在這裏竟然還會感覺到痛,可見那段心傷,定是很深很重的了。”他抱住她,輕輕按向自己的肩膀,他的氣息似有若無的缭繞在耳邊,幽芳如蘭,“到底是天下第一美人,連痛苦的樣子這般惹人憐愛,真真讓人感同身受。”
其實也并不是心傷心痛。只是她的記憶中有個斷層,記得一些虛無缥缈的幸福時光,卻不知道自己最後是如何失去父母,獨自淪落江湖的。這個夢魇一直困擾着她,每當想起就會頭痛欲裂。
那男子沒穿衣裳,肩膀上的皮膚細膩柔滑,如冷玉一般泛着光澤,花飛雪被他抱在懷裏,一瞬間竟然覺得安穩熨帖,溫暖無限。
伊人軟玉溫香,發絲沾了水,凝在自己肩頭,清香四溢,足以讓任何一個男人心旌搖曳。他的大手在她背上游移起來,她臉頰一熱,緊接着便在他懷裏掙紮,讓他更加心癢難耐,忙加力扼住她的手腕,不讓她在自己的胸口上亂動——
一陣微風吹過,霧氣漸漸消散,花飛雪正好擡起頭來看他,不由重重驚住——
那是一張極其俊美的臉龐。說是千秋絕色,天下無雙,毫不為過。比之那夜身穿僧衣的樣子,多了幾分明晃晃的邪俊與魅豔。
那一張白玉般的臉龐,真真玲珑剔透,無懈可擊。按說秋公子與連佩沙朗的長相在男子中已是萬裏挑一,可是前者略顯文弱,後者略顯粗犷,然而這個男子卻仿佛兼并了各家之長,剛柔并濟,靜若寒雪冰雕,動若春花綻放,無可挑剔,美不勝收。揚眸望她的一瞬間,表情絕美而妖異:“花飛雪,上次我放了你一馬,可是你現在又落回到我手上。……你說,這是不是命?”
她一怔,因為驚訝和害怕而瞪圓了眼睛,睫毛自然上卷,側臉純美不可方物,強自冷靜,道,“你不是說讓我把你當朋友,說一說心裏話?——你就這樣對待你的朋友嗎?”
殷若月揚唇邪魅一笑,作勢把頭埋向她的香肩,邪邪一挑眼角,說:“想來那日,我就已經與你肌膚相親了……”他的唇輕輕掠過花飛雪白皙的脖頸,停在她耳邊,說:“我說過,總有一天,你要你親口求我。求我跟你在一起……”他忽然含住她的耳垂,輕輕咬着,呼吸淺淡的起伏,喃喃說道:“說起來,你我也真是有緣。有人說要進獻美女給玄旗旗主,他為了讨好我,便安排我過來。”他深吸一口伊人發間的清香,大手緩緩下滑,“我浸着白雲水,對月獨坐,原本沒有這個心思,就派卿羽去把上山的人趕走……哪知,它竟把你帶到了我身邊。”花飛雪渾身酥軟,忽然害怕,轉身想跑,卻被他的大手扣住,鼻尖從她脊背抵到脖頸,輕輕摩挲着,說,“今晚,你逃不掉了。”
花飛雪回頭看着他的眼睛,驚魂甫定之下,冷然道:“殷若月,你是一宮之主,如若強取,便與那些庸俗男人有何差別?”說罷伸手将他推開。
殷若月懶懶往後退了一步,一縷黑發垂在眼前,深眸中顯現出綿長幽淡的欲火,單手撐住她身後的岩石,低頭淺淺一笑,說:“呦,生氣了?”說罷側頭親了一下她的臉頰,道,“總皺着眉,可就不美了。”
花飛雪臉頰一紅,從他手臂底下鑽過去,翻身上岸,濕淋淋地披上外衫,白衣簌簌地滴着水,忽然想起了什麽,說,“你方才說,有人要進獻美女給玄旗旗主?”倏忽間便明白自己是被錦鳳夫人擺了一道,咬牙低聲道,“好個錦鳳夫人,又算計了我一次。”
殷若月仍然泡在白雲水裏,擺了個舒服的姿勢,淡淡地說,“說起那錦鳳夫人,倒也是個人物,調動整個鹽幫來找那個洛千夏,軟硬兼施,死纏爛打,真是煩人得緊。”
聽到洛千夏的名字,花飛雪眸光一動。這一次雖然被錦鳳夫人算計了,可是自己的初衷是來找洛千夏的。如今,冥月宮宮主殷若月就在自己眼前,褪去了殺氣,他看起來也不過是個容顏絕美的少年郎,并不那麽高高在上,神秘莫測。
還有什麽營救洛千夏的機會,會比這一刻更好呢?
殷若月端詳着她的神色,抿了抿唇角,幽然道,“良宵苦短,一刻千金。走吧,我帶你回冥月宮。”說完,他朝天打了一聲響哨,清亮悠長,直入雲霄,驚起飛鳥陣陣,可見內力之深。
不消片刻,那只名叫卿羽的仙鶴便淩空而回,望見殷若月,神情似乎極為歡喜,乖巧地把頭探過去,眼睛滴溜溜地轉了轉。他用指頭彈了彈仙鶴的丹頂,笑着說:“你呀你,看見人家長得美,便給我送了來。真不愧是我殷若月調教出來的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