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她就像看着什麽最奇怪的動物似的看着他,看了好久,終于,搖搖頭,低低地說,“我也
不明白,為什麽會是這樣。。。。。。你跟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希望,”她擡
起頭,看着他,臉色堅定而凝重,“我希望,以後永遠都不見到你,永遠。”
他看着她的背影緩緩而去,心裏面的驚慌,冉冉地升起,充溢了整個胸腔;他一直只篤信
自己,篤信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一定能夠做成,像要拿的東西,一定能夠拿到,想要的女
人,一定是會成為,楊逍的女人。然而,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熱烈地想要,不,甚至不是想
要,而是想給,把自己所有的智慧,驕傲,狂放,溫柔,內心裏所有的熾熱與寧靜的交融
,與她分享。但是她說,別再讓我見到你,永遠。那麽決絕。
他從來不曾忽視了這個溫婉女子內裏的執拗與堅韌;吸引得他無法自拔的,正是那種溫和
與爽朗的混合,柔婉與堅強的纏繞,是這種不僅要眼睛去看,而要用心去體會的,讓人全
身心地舒服的,屬于紀曉夫獨有的味道。
在他驚慌地呆怔的時候,她早已從昏暗的樓道中徹底地消失;他身上所留下的她的身體的
溫度,也逐漸地冷卻,肩上,尚自留下幾根她柔細的黑發,緩緩地散落。手術室裏,一如
既往地冰冷,是金屬和血腥的味道。而半個小時前,由于她的一個眼神,一個不完整的回
答,激起了他對她壓抑了很久的渴望,覺得周圍所彌漫的氣味,應該是迷亂了人心神的花
香。
當他終于完成了這個比預想的難度大了好多的,今天自己的第五臺手術的時候,繃緊了的
神情驀然地松馳,心裏只想着趕快出去抽根煙抖抖精神,好熬過這一夜,天亮了之後回家
擁被高卧去;手術室的護士已經推着器械車出去,給自己當二助的二區院總也已經和麻醉
師一起把病人過了床,推着往外走;他吸了口氣抹了一把額頭的汗,一擡頭,卻是脫力了
一般,手術燈在眼前旋轉;他胡亂地伸手想扶住什麽東西,卻抓了空,身子踉跄着向前撲
倒的一瞬間,腋下被一雙柔軟的手撐住,他偏轉頭,就正對上她的目光。那雙平時總是靜
如止水的,對任何人一樣溫暖而又平淡的眼睛,現在,卻帶着太多的不一樣的,無盡的溫
柔的關懷與擔心。他發現他的整個身子搭在她的肩膀上,可以感受到她身上的溫熱和輕微
的顫抖;他的臉離她的臉不過幾厘米的距離,可以感覺到彼此的呼吸。他看着她,心裏面
的渴望彌漫起來,伸手輕輕掠過她散落在手術帽外面的絲絲秀發,那發絲給手指帶來的顫
栗,一撥一撥地,傳到全身,如同微風吹過了湖面,激起了綿綿不絕的漣漪。她卻沒有抗
拒,只是低下頭,躲開他的目光,輕聲說,“你沒事吧?回休息室歇歇?我得回去了,方
老師還等着我。。。。。。”
他輕輕板起她的下巴,迫使她面對自己,“你怎麽留到最後,不跟他們一道出去呢?”
她使勁地扭過臉。
他笑了,“平時,幹嘛那麽躲着我?”
她掙紮起來,想要把他推開,但是這時,由于她不經意地流瀉的心思,楊逍覺得所有的精
力,已經回到了身上,渾身鼓蕩着立刻就要奔湧而出的熱情;他牢牢地抓住她的胳膊,笑着問,“你是喜歡我的,對不對?就像我
喜歡你一樣?你幹嘛假裝讨厭我?”
她避開他的目光,低聲說,“我以前覺得你很驕傲,很讨厭。可是。。。。。。可是你幫
我一起,給那個棄嬰找到了養父母,你幫了他那麽多忙,你又有點子又有本事,沒有你,
我還真的不知道,能夠把他怎麽辦。”她擡起頭看着他,一臉的真誠“你不是像方老師想
像的,別人想像的那樣,你。。。。。。其實很好的。我不讨厭你,我把你當作朋友。”
“很好的?”他哈哈大笑起來,“誰管什麽好不好?我不當你是朋友,我當你是我喜歡的
女人。”手臂加力,把她摟緊在自己的懷裏,對着她的嘴唇,吻了下去。
她在他的懷抱裏掙紮,幾乎帶哭音地說,“不成的,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什麽男朋友!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管他什麽別人!你根本沒有‘愛上’他,你只是
覺得,‘應該跟他在一起’。”他摟着她,“我不準你再猶豫了,什麽滅絕安給你的姓方
的小子,他根本不配。我幫你,”他溫柔地,也蠻橫地貼着她的臉頰說,“做這個決定。
”
五
楊逍跟着範遙一前一後地踏進北城醫院外科的主任辦公室,範遙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辦公桌
上,無奈地看着楊逍,“我說,你也有點誇張吧?滅絕那麽一句話,你就如喪考妣,至于
麽?”
“你不懂。”楊逍抱着雙臂在範遙的辦公室裏走來走去,“你沒有女兒你不懂。。。。。
。”
“我說是你一輩子沒結婚你不懂吧?”範遙沒好氣地說,“那,就算滅絕說的是真的吧,
女孩子動了心喜歡人,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幹嘛這麽如臨大敵的,怎麽着我給你把我科
裏22歲到62歲的男大夫排成一方陣讓你挨個查?”
“你沒有那種經歷,”楊逍啞聲說,“你不知道不悔的性格,平時大大咧咧,什麽都不往
心裏去,可是,真要是認準了什麽,誰也拗不過她,這個脾氣,簡直。。。。。。簡直跟
她媽,一模一樣;她從小又沒經歷什麽挫折,以為這個到處是狗屎的世界,到處是鮮花呢
。。。。。。”
範遙哼了一聲,“你放心吧,世上沒那麽多楊逍。”
楊逍卻并不理會他話裏面的不以為然—-楊逍知道,對于那件陳年的往事,并不知道全部
實情的,他最好的朋友說不得和範遙,一直有着對他的不以為然。他不想解釋什麽,從前
沒有,現在也沒有必要;他只是盯着範遙再次說,“無論如何,我要看看,對不悔動了心
思的男人,到底是誰。”
範遙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你恐怕沒搞明白,嚴格地說,是你女兒對哪個男人,動了心
思。”
楊逍不可致信地瞪着範遙,剛要說話,響起敲門的聲音,範遙如同等到了救星,大聲說,
“進來進來!”
楊逍不耐煩地退到範遙的辦公桌後坐下,煩躁地用手支着額頭。
門被推開,範遙一看,心裏咯噔一下子,不由自主地從辦公桌上跳下來,擋在楊逍跟前。
殷離亭走進來,臉色異常沉郁,居然還帶着幾分慌張。他沒有站定就跟範遙說,“主任,
我能不能現在請兩個星期的假,最好從明天開始。”
“啊?”範遙一愣,殷離亭做事從來四平八穩,怎麽居然明天要假今天才來打招呼,他不
太相信地重複,“你要請假,從明天就要。”
“我剛剛回來,護士說接到我嫂子電話,我媽有事。。。。。。”說到這裏,他又停下,
擡起頭的時候,目光從所未有的執拗,“我真的得立刻回去。”
範遙回過神來,連忙點頭,“去吧去吧,家裏事情重要。算是歇年假好了。”
“實在不好意思。”殷離亭停了停,低聲說,“辦妥了家裏的事情,我會盡快回來。我訂
完票,走之前會回來把幾個重病人的情況跟我病區幾個主治醫交代清楚。。。。。。”
範遙打斷他,“啊,趕快去訂票先,去訂票。”說着一邊往外推他,心裏想着你這時候趕
快走了也是正好解決我一大難題,嘴裏嘟囔了一句,“快去快去,免得夜長夢多。”
“夜長夢多?”殷離亭不明白地問,有點疑惑,然而已經被範遙推到了門口。他打開門往
外走,瞥見坐在範遙辦公桌後面,那個臉扭向了窗外,穿深藍色襯衫,頭發已經花白,但
是背脊異常堅挺的男人,覺得背影非常眼熟。但是他已經沒有心思琢磨到底在哪裏見過,
此時他的心裏陰雲密布,沒有餘地再放下任何其他的事情。他加快腳步,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