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越來越大,豆大的雨點噼裏啪啦地打在馬車上, 姬淵駕着馬車就在這瓢潑大雨之中一路沖進深山。
劇烈颠簸的馬車裏, 墨紫幽好不容易才抓住車廂的門框穩住身子, 她撩開車簾向外看去, 撲面而來的雨水打濕了她的臉龐。她看見馬車正飛馳在雨幕裏朦胧陰暗的小樹林間。
她笑了, 在激烈的雨點中看着駕車人的背影, 問,“姬淵,你要帶我去哪?”
大雨已将姬淵一身粗布短褐全部打濕, 雨點擊打着他頭上戴着的鬥笠,打得鬥笠不停顫抖。他沒有回頭,直視着前方又給馬加了一鞭,馬車再次加速前沖,他在雨聲中笑,“四小姐害怕麽?”
“殺我,不過手起刀落,何必如此麻煩。”墨紫幽靠坐在車門邊, 淡淡笑道。她看着他被雨水浸濕的後背,濕透的衣衫緊緊貼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強壯的脊背線條,顯出一種她從未在他身上看見過的陽剛。而這陽剛如今落在她的眼中,卻滿是殺意。
她去成王府的那夜,就已預料到會有這麽一天,一旦她暴露了自己, 一旦她成為楚玄和姬淵的阻礙,他們是一定不會容許她活下去。
一個與姬淵同樣事事先人一步之人,一個拿着他們把柄之人,一個窺視到他們秘密之人,會是楚玄登上九宵之路上最大的變數。
自古帝王無情,成帝業者絕不能婦人之仁,換作她站在楚玄的立場,也一定會将之抹殺!
但她還是想救楚卓然。
她救他,與情愛無關,與報恩無由,只因她能救,只因她想救而已。縱然此舉會讓她自身陷入危機之中,會讓她複仇之計付之東流,會讓她負了自己,也負了她的母親,可她知道,若是她此次不救楚卓然,她将來有一日一定會後悔。
她想段氏是一定不會責怪她的。相反,她的生父鐵骨铮铮戰死沙場,她的母親溫柔善良,若是她為一己私心,一己私怨,而對楚卓然袖手旁觀,他朝黃泉忘川邊,她必無顏與他們相見。
所以,她明知這一遭姬淵的連環計,算計的不止是楚烈,還有她。可她依舊聽從了姬淵的安排。
“四小姐真是不怕死。”姬淵輕輕笑。
“你又怎知我死定了?”墨紫幽淡淡道。
有迅疾的馬蹄聲從後面追了上來,侍劍的喊聲穿透雨幕而至,“小姐!”
馬車終究是跑不過單騎,墨紫幽淡淡笑道,“姬班主,下次殺人,動作要快一點。”
“駕!”姬淵清喝一聲,又猛地向拉車的馬抽了一鞭,馬車再次加速,向前瘋一樣的狂奔,拐進一道山谷之中。
這山谷間的道路遍地白石,有一道小河從中流過。這條河的水流量原本不只如此,只因生活在上游的百姓為了灌溉農田之利,在前方山谷裏築堤引流,所以這條河的水流量才變得如小溪一般,而這遍地白石的寬闊道路原本是河床。馬車就狂奔在這山谷間遍地白石的舊河床上。
姬淵在狂奔的馬車上,冷聲問墨紫幽,“墨紫幽,我再問你一次。你到底是不是她?!”
“是與不是,又有何不同?”墨紫幽冷冷反問。
莫非她與他相認,承認自己就是前世最後與他攜手共死之人,他就能饒她一命?
她不需要!
依靠他們前世最後的糾葛換來的他的憐憫心軟,又或者是他的另眼相看,于她而言,都不過是茍且偷生。那只會玷污了前世最後那段于她有着非同一般意義的記憶。
今生,她從未想過從他身上再得到什麽,也無需他給予什麽,只是他前世的存在本就足以令她刻骨銘心。
是以,她偏執地不願與今生自己無法認同的他相認,她偏執地想為前世那段最真實美好的記憶劃下終結,她偏執地不忍那段烈火之中的攜手被今生這紛亂的糾葛給破壞。
姬淵在大雨中回過頭來怒視着墨紫幽,他在她長空皎月一般剔透的眼中看見一片他所不懂的固執。
“墨紫幽,我真的會殺了你!”他一只手松開了缰繩猛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咬牙切齒道。
她任他猛力掐着自己纖細的頸項,一語不發地冷冷回視于他。
就在此時,侍劍騎馬追了上來,她手中拿着一根路上随手操在手中的粗樹枝,猛地将那樹枝射入馬車左邊的車輪之中釘入地下,車輪一下被樹枝卡住,驟然急停下來。墨紫幽和姬淵的身體都因這急停之勢,猛地前傾。
在這電光石火間,侍劍已經下馬沖來,一劍向着姬淵掐着墨紫幽脖子的那條胳膊削去。姬淵猛然縮手,侍劍再次一劍削向着姬淵頸項,姬淵手中馬鞭在身前一揮,瞬間纏住侍劍的軟劍,兩人同時用力一扯,軟劍和馬鞭都繃得死緊。
“小姐,快走!”侍劍在與姬淵較力的剎那,向着墨紫幽大喊。
墨紫幽猛地翻身下車,在大雨中迅速向着山谷間的小道跑去,她腳上的軟底繡花鞋,跑在白石舊河床上,那顆顆凸起的白石硌得她的腳底生疼。她奔跑在雨聲中,聽見身後姬淵和侍劍交手間的清斥聲,她沒有回頭,卻也沒有跑遠,只是藏身進山道裏的一處被瘋長的荒草遮掩的隐蔽處。
她知道,她不能走。
四月初的暴雨已打濕了她的全身,冰冷的雨水順着她的發流過她的玉頸再滑入她的衣領裏,帶起一陣戰栗的寒意。她藏在幽暗裏,只覺得自己全身都在冒着寒氣。
過了許久,她聽見姬淵的聲音夾雜在雨聲中傳來,“四小姐,出來吧,我知道你沒有走遠!”
“小姐已經走了,你喊也沒用!”侍劍在說。
“四小姐,我數三聲,你若不出來,我就殺了你的丫環!”姬淵聲音充滿了冰冷的殺意。
“哼,我說了,小姐已經跑遠了,你再怎麽喊也沒有用!”侍劍在冷笑。
“一!”姬淵冷冷高喊。
墨紫幽無奈地笑了笑,緩緩從藏身之處走出來,在大雨中一步一步走向山道的出口。
她聽見姬淵高喊了第二聲,“二——”
她聽見侍劍在笑,“你別白費心思了,我不過一介微賤的丫環。小姐怎會為了我回頭!”
她走出山道,在朦胧的雨幕中一腳深一腳淺地踩着腳下的白石,緩緩走向姬淵和侍劍。她看見姬淵臉上的笑意和侍劍眼中的驚訝。
“三。”姬淵看着墨紫幽,最後道。他的右手正握着侍劍的那柄軟劍,而劍身正架在侍劍的脖子上。他對侍劍笑,“我說了,她還沒走。”
“小姐,你為何不逃!”侍劍皺起眉頭,大聲問她。
“因為你曾經說過,你不是他的對手。”墨紫幽淡淡回答。
侍劍一怔,滿眼皆是動容。
墨紫幽若走,難保姬淵不會殺了侍劍。所以,她的逃只是一種賭,賭她不在旁邊礙事,侍劍也許可以贏過姬淵。
可惜,她注定要輸。
雨水沿着姬淵頭上鬥笠的邊沿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成串墜落,他那雙總是含情帶笑的鳳眼透過這笠沿的雨簾看着墨紫幽。
她那一身濕透的大紅嫁衣正緊緊地貼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她身體玲珑美妙的曲線,她的懷中露出那把紫竹簫,紫竹簫上垂下長長的穗子也已濕透,正糾纏在腰帶上。她臉上的妝容花钿早被雨水沖洗幹淨,被雨水打濕成縷的烏發粘在她面頰上。因為冷,她的臉色很蒼白,可那一雙櫻唇卻是紅得發豔。
自十裏長亭初遇時起,他從未見過她如此狼狽不堪的模樣,可這狼狽卻越發讓她美麗得驚心動魄。她靜靜站在雨幕間,冷冷看着他,那張被雨水沖洗得毫無雕飾的臉龐卻美得如同那皎皎明月,潋潋清輝,逼人而來。
他一直都知道她的美麗,可她從未利用過自己的這份美麗,所以常常會使他忽略了這一點。
她與他,一直都是不同的。
她的美,是那山谷間靜靜綻放的芬芳幽草,無需有人觀賞贊美,她自幽幽寂寂,淡淡然然。
他的美,卻是那帶毒的彩羽鸩鳥,時刻展示着自己美麗的羽毛,一舉手,一回眸間的般般風情,卻皆有目的。
“四小姐果然是重情重義,明知是我設下的陷阱,為了雲王,為了這個丫環,卻一次又一次地跳進來。”姬淵看着墨紫幽輕笑。
驀然間,隐隐傳來一聲轟然巨響,似是雷聲隆隆,響徹山谷。
“放了她,我的命就是你的。”墨紫幽淡淡看着姬淵道。
姬淵的目光落在她懷裏露出的紫竹簫上,一瞬間神色變得極為複雜。他又擡眼看她,正要開口時,唇邊的笑容卻是剎那間消失,侍劍也在驟然間變了臉色,瞪着墨紫幽的身後驚呼,“小姐,後面!”
隆隆之聲已在身後,墨紫幽猛然回頭,就見山谷深處一股渾濁的濤天洪流卷着泥漿巨木向着她怒湧而來。她還未及反應,這滾滾洪流已至眼前将她吞沒,只是在她被洪流吞沒的瞬間,不知是誰緊緊地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洶湧的洪水勢不可擋地奔襲在山谷間,墨紫幽被卷在洪水裏,一路猛沖而去,洪水中夾雜着的斷木亂石接二連三地撞在她身上,撞得她全身巨痛,肋骨竟不知斷了幾根,只覺得喉間一片腥甜,滿嘴都是泥水和血腥之味。
這洪流太猛烈,她又不會水性,根本無法浮出水面呼吸,只能任自己被壓在水中随波逐流。她在窒息的暈眩中苦笑着想,想不到她沒死在姬淵手上,卻是要被淹死在這洪水裏。
只是,她的一只手始終被人緊緊握在手中,任是洪水如何洶湧,任是被多少斷木亂石擊中,都始終沒有放開。那人手心的溫度,那般炙熱熟悉,熟悉得讓她在暈眩間産生了錯覺,錯覺自己不是身在這冰冷的洪水裏,而是在那幽司鐵獄,烈火之中。
突然,在墨紫幽快要因窒息而陷入昏迷時,那只手一下拉住了她,她一怔,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不再随波逐流,卻是被人拉出了水面。
她在激烈的洪流中擡出頭來,迫切地去看那個拉着她的人——姬淵。
侍劍已不知被沖到了哪裏去。而姬淵正用一只手抓着洪水間被亂石卡住的大樹的樹枝,另一只手則緊緊地拉着她的手。
他的樣子相當狼狽,鬥笠早不知被沖到了哪去,額頭不知被什麽撞破,鮮血染紅了半張俊顏。他的唇角溢出一絲血跡,似是如她一般受了重傷。而他拉着她的那條胳膊的上臂被一根樹枝貫穿,傷口流出的鮮血已經浸透了整條衣袖,所以他拉得很艱難,可依舊死死拉着她的手不放。可他另一手抓着的那枝樹枝正岌岌可危地将要折斷。
果然是他。墨紫幽怔怔看着姬淵抓着她的那只手,他手心的溫度炙熱得一如前世。她忽然就感覺到一種莫名的釋然,她道,“姬淵,放手——”
姬淵緊抿着染血的雙唇,不回答。
“那樹枝就要斷了,你已受傷,是拉不住我的——”墨紫幽在洪水中奮力仰着頭道,“若再有樹木被沖來——咳咳——”
墨紫幽猛嗆了一口水,沒能把話說完,但她知道姬淵聽得明白。這洪流太猛烈,他顯然身受重傷,單是拉着她就已是艱難。若是再這般僵持下去,待有亂木巨石被洪水沖撞過來時,別說這根岌岌可危的樹枝撐不住,就是這棵被卡住的大樹也撐不住。
但若是姬淵現在放手,他一個人就可以抓緊時間利用那棵被沖倒的大樹想辦法離開這洪水。
“後面一段,就是懸崖。”姬淵看着她道。
“你不是要殺我麽,現在正是機會。”墨紫幽卻笑了,“放手,姬淵。”
姬淵沒有回答,他的神色很複雜,卻依舊沒有放手。
“不放手,就是兩個人一起死。”墨紫幽道。
他仍是不答,她看見,他拉着她的那條胳膊上的傷口正不斷地滲出鮮血,他的臉上露出痛苦之色,卻仍是死死拉着她的手不肯放。
只聽“咔嚓”一聲,姬淵拉着的那根樹枝斷了一半。
墨紫幽眸光微沉,咬牙伸出另一只手拔下自己發間未被水沖落的一支發簪,狠狠紮在姬淵抓着她的那只手上。
他們都身受重傷,而後面就是懸崖,她沒有必要拖着他一起死。
至少,他曾經這樣執著地拉着她的手,這就足夠了。
姬淵吃痛地皺起眉頭,卻依然固執地咬着牙不肯放手。
“放手!”墨紫幽狠心地揮簪再次紮在他的手上。
她拔出簪子瞬間,看見他露出痛苦無比的神色,可他眼中的目光卻越來越固執。她感覺到他非但沒有松手,反而将她的手握得更緊。他咬緊了牙關,那只重傷的胳膊仿佛在一瞬間奇跡般的複原,竟是漸漸發力将她向他拉去。
最後,他猛一用力,将她推向那棵被卡着的大樹。她抓緊時機迅速地抱緊那棵大樹的枝幹,還未來得及松口氣,忽然就聽見上流有孩子的哭聲傳來。
她看過去,就見一個小男孩抱着一個大木盆被洪水沖過來,眼看就要從他們身邊被沖走。她心中一緊,“那——”
她話還未說出口,姬淵卻已奮不顧身地向着那個小男孩撲去,他抓着的那根樹枝在這瞬間咔嚓一聲徹底斷裂。
“姬淵!”墨紫幽的心猛然間提起,卻見姬淵松開那根樹枝,用受傷的手抱住了那個小男孩,另一只手迅速抓住了露出水面的一棵小樹的樹冠。
墨紫幽提起的心放了下來,只是姬淵抓着的那棵小樹一副險險就要被沖倒的樣子,讓她看着心驚。她立刻用一只胳膊費力地攀着大樹,另一只手拿了一根被洪水沖到這大樹邊的長樹枝向着姬淵遞過去。“抓住!”
“先拉這個孩子過去!”姬淵卻是對她說。
墨紫幽微怔,點了點頭。
那個小男孩在被姬淵抱住的時候就已不哭了,他聽着姬淵的吩咐,伸手抓緊了墨紫幽遞來過的長樹枝。墨紫幽把那個孩子拉到自己身邊,又把他推到大樹上坐着,對他道,“抱緊了,不許松手。”
小男孩繃着臉立刻抱緊了大樹的枝幹,抽噎着點了點頭。
“我拉你過來。”墨紫幽又把那根長樹枝遞向姬淵。
姬淵卻是沒有伸手去抓,他在洪水中看着她笑,“傻瓜,你如何拉得動我。”
墨紫幽知道,在姬淵讓她先拉那個小男孩時,她就知道,只是她仍想試一試,“總要試試看!”
姬淵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她笑,他抓着的那棵小樹,已被洪水沖得越來越傾斜,他也跟着漸漸沒入水中。
“姬淵!”墨紫幽焦急地喊他,那棵小樹看起來支撐不了多久。
他面上的笑意卻紋絲不動,依舊未去抓她遞向他的樹枝,就如同她并不想拖着他一起死一般,他也沒有打算讓她陪葬。
“阿寶!”
岸邊突然傳來呼喊聲,墨紫幽轉頭看去,就見十幾個村民打扮的男男女女正沿岸追來。坐在大樹上的小男孩對着領頭的女子帶着哭腔大喊,“娘親!阿寶在這裏!”
墨紫幽看見那十幾個村民身上還背着繩索,頓時大喜。那些村民看見水中的他們都是一驚,其中一位中年壯漢大沖她喊,“姑娘,我們把繩索扔過去,你和阿寶把繩索綁在身上,我們拉你們過來。”
“我還有一個朋友!”墨紫幽看了姬淵一眼,沖他喊。
那中年壯漢這才看見已被那傾斜的小樹拖進水裏,只露出一張臉的姬淵,他又喊道,“那你想法子把繩子遞給他,我們一起拉你們上來。”
“多謝!”墨紫幽高聲道謝道。
那些村民立刻在繩索一頭系上重物,向着大樹這裏抛來。重物帶着繩索卡在枝幹間,墨紫幽就拿起第一根繩索先系在那小男孩身上。接着拿起第二根繩索,就用樹枝遞給姬淵。
那棵小樹已被洪水沖得順流傾斜,姬淵離她自然更遠,她極費力才把繩索遞到他附近。姬淵伸長胳膊正要去夠那根繩索的瞬間,那棵小樹突然被洪水連根沖起,一瞬間将他一起帶着被洪水沖走。
“姬淵——”
墨紫幽在眼看着姬淵被洪水沖走的剎那,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她突然就放開了那棵大樹,不顧村民的呼喊,義無反顧地向着被洪水卷走的姬淵撲去。
她看見洪水中的姬淵露出驚訝的神色,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做,這仿佛是一種她刻在骨子裏的本能。就如同姬淵不肯放開她的手一般,她也做不到看着他死去,只能在猛烈的洪流裏拼命地去拉他的手。在終于抓到他的手的一瞬間,她感覺到自己被他用力拉進懷中,一起被洪水襲卷而去。
在滾滾洪流中翻湧沉浮間,她陷入了昏迷。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部分是男女主之間的轉折,不太好寫。。。。改了半天,改到半夜三點。。OTZ。。我的作息何時才調得回來。。。如果以後我沒在12點左右更新,那就是我卡文了…………
話說這兩個人被我寫得好慘。。。。不過我是親媽,要虐一起虐,不能同甘,那就共苦吧。。。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