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1)

花開花落,雲逝雲飛,宋、遼、金、元走馬即過,四朝興亡、萬民生死,數百年光陰流轉,不經意間,已是大明洪武二十七年。

“乘黃觀”一戰早已化為陳跡,天下換了主人,獨有長江奔流一如昨日,江濤滾滾,連接秦淮河水,蜿蜒繞過京城腳下,河水靜如不流,就像是一片碧綠的翡翠。

突然間,河畔響起了一陣哀怨的歌聲:

“綠絲低拂鴛鴦浦,想桃葉當時喚渡,又将愁眼與春風。待去,倚蘭桡,更少駐。

金陵路,莺歌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滿汀芳草不成歸。日暮,更移舟,向甚處?”

賣唱的兩人一老一少,唱曲的老者六十許,枯瘦精神,吹笛的少年不過十四五歲,鼻挺目透,膚色白潤,濃黑的長眉左右挑飛,一股銳氣洋溢眉梢。

丁零當啷,銅盤裏掉下來幾枚制錢,閑漢們嘻嘻呵呵地一哄而散。老者拾起銅錢,數了數,搖了搖頭,望着遠空悠悠出神,少年放下笛子,怪道:“老爹,你看什麽?”

老者沉吟不答,少年循他目光看去,西天盡頭,一片長雲火紅帶紫,宛如火焰中凝結的血塊,他心頭一動,輕聲說:“這雲怎麽了?顏色可真怪!”

“這天在燒呢!”老者長嘆一聲,站起身來,“今天散了吧!”

“這幾個錢?”少年皺一皺眉,“還不夠吃飯!”

“我累了,回家歇歇。”老者嗓音嘶啞,背過身子,“這幾文錢,你先拿着!”

少年接過銅錢,目送老者去遠,輕輕歡叫一聲,兩只俊眼左顧右盼。忽聽有人叫道:“樂之揚!”牆角裏跳出來一個少年,八字眉,尖下颌,一雙眼溜溜亂轉,見面就嚷:“樂之揚,我等你老半天了,就聽你嗚嗚嗚地吹個沒完,急也急死了!”

樂之揚笑道:“江小流,急什麽?天還沒黑呢!今晚幹嗎,去夫子廟看戲,還是上懸河樓聽書?”江小流咳嗽一聲,說道:“今晚有《單刀會》,關老爺的大刀耍得痛快!”樂之揚掂了掂手裏的銅錢:“看戲不夠,還是聽書吧!”

“扯你娘的臊!”江小流兩手叉腰,大聲嚷嚷,“誰說看戲要花錢?你問問這河邊的人,哪一個敢收我江爺的錢?”

“是麽?”樂之揚探頭一看,驚叫道:“江爺,你媽來了!”

江小流應聲一抖,頭也不回,拔腿就跑,跑了幾步,便聽樂之揚哈哈大笑,登時醒悟過來,回頭怒罵:“樂之揚,你狗東西騙人……”

“我騙你幹嗎?”樂之揚笑道,“你媽剛才還在,怎麽一轉眼就沒了?哎喲,糟糕,沒準兒掉河裏了。江小流,你快點兒跟下去,要不然,伯母可叫王八馱走了!”

江小流的父親在河邊的青樓裏打雜,乃是下九流中的末等,大號“龜公”,小名“王八”。故而江小流一聽這話,張牙舞爪地撲了上來。怎奈樂之揚身手靈活,閃身讓過一撲,腳下使絆,順手一推,江小流炮仗似的蹿了出去,一頭撞在牆上,登時頭暈眼花。正要轉身,忽覺頭皮生痛,頭上的丫髻落到了樂之揚手裏,他反手要打,但樂之揚輕輕讓過,從腰間摘下竹笛,狠揍他的屁股。

江小流無從躲閃,痛得連連跳腳:“哎喲,別扯頭發,哎喲,輕一些,別打重了……”

樂之揚又揍兩下,才将他放開。江小流左手撓頭,右手揉弄屁股,心裏一半是懼,一半是怒,粗聲大氣地說,“樂之揚,你爹也是個臭賣唱的,大家都是下九流,誰也強不過誰!”

樂之揚搖頭說:“我沒爹!”江小流怒道:“騙鬼,樂老頭不是你爹,難道是你兒子?”樂之揚漫不經意地說:“他是我義父,我是他撿來的!”

江小流一呆,兩人結識以來,這事兒倒是第一次聽見。他盯着樂之揚,心想自己出身微賤,終歸有爹有媽,撒謊精是個孤兒,真真叫人意想不到。

是時夕陽落山,秦淮河喧鬧起來,一葉小舟披着薄霭從兩人身邊駛過,一個白衣文士站在船頭,面如冠玉,須似墨染,腰間一枚翡翠玉佩,上面鑲了一顆鴿子蛋大小的明珠。

“好家夥!”江小流見識不凡,“這一塊玉,一顆珠子,買得下半座群芳院了……”話音剛落,白衣文士忽地掉頭望來,目光淩厲如電,在他臉上轉了一轉。江小流只覺面皮發麻,心裏一陣惡寒,這時文士又回過頭去,似在觀望兩岸的風景。

江小流回過神來,低聲說:“這酸丁盯着我幹嗎?”樂之揚笑道:“你的賊心賊膽挂在臉上,任誰一瞧,就知道你心懷不軌!”

“放屁!”江小流啐道:“少爺我又不是三只手!”

樂之揚笑道:“你是八只手,跟元陽觀的八臂哪吒差不多!”

江小流聽他将自己比作哪吒,先是一喜,跟着又是大怒:“樂之揚,你才八只手,你他娘的才是螃蟹呢!”

到了夫子廟,天已黑盡,月出東山,淺淺淡淡,彎如娥眉。戲園子張燈結彩,一個老生的聲音遠遠飄來,咿咿呀呀,蒼涼不勝:“大江東去浪千疊,引這數十人,赴西風,駕着那小舟一葉……”

戲園門前人潮進出、華服俊彩。兩人囊中羞澀,不走正道,一溜煙過了烏衣巷,繞到戲園子背後的小巷,巷子裏有一棵大樹,年代久遠,輪囷如蓋,想必是當年謝安石乘過涼、劉寄奴聚過賭的。

兩人手足并用,一股腦兒爬上樹,坐在枝丫中間,前面的戲臺一目了然。

望着樹下烏壓壓的人頭,江小流只覺痛快,低聲笑罵:“這些狗東西,有錢看戲就了不起麽?哼,我起身一泡臭尿,把他們統統淹死!”樂之揚笑道:“好個‘江小流水淹七軍!’”

“小意思!”江小流裝模作樣地擺了擺手,“水淹七軍那是關老爺,嗐,我比他稍遜一籌!”

樂之揚笑了笑,目光投向戲臺。臺上的關公紅臉長須,一口大關刀使得流光滾雪,一邊周倉的胡子也被刀風刮得淩亂飛舞,看到精彩處,下邊的看客一疊聲叫好。

江小流眉飛色舞,肘了肘樂之揚,低聲說:“我看那是紙糊的假刀,關老爺的真刀八十一斤,凡人哪能舞得動?”樂之揚說:“真刀假刀,你挨一刀不就知道了?”江小流怒道:“要是真刀,小爺我不死透了!”樂之揚道:“也難說,你身上有一個地方,便是真刀,也無可奈何。”江小流怪道:“什麽地方?”樂之揚笑道:“臉皮啊,你這張臉又厚又硬,什麽寶刀也砍不進去!”

江小流大怒,正想回罵,忽聽“叮”的一聲,微微刺耳。緊跟着,臺上的關公腳步一亂,手中關刀向左偏出,險些兒砍中了身後的周倉。那戲子吓得一哆嗦,慌忙倒退兩步。

江小流“咦”了一聲,說道:“邪了門了,關公砍周倉,這唱的是哪一出?”樂之揚随口接道:“這算什麽?我還見過張飛借東風呢!”江小流瞅他一眼,哼哼說道:“那你見過老虎打武松沒有?”

“沒見過!”樂之揚搖頭晃腦地說道,“陳世美鍘包公,我倒是見過一回!”

“扯你娘的臊!”江小流怒道,“我是江小流,你就是樂大牛,大話的大,吹牛的牛……”

正說着,忽聽“叮”的一聲,臺上刀光回旋,“撲”,血泉迸出,周倉沒了腦袋,無頭的身子挺立片刻,“撲通”一聲向前趴倒。

戲園子裏鴉雀無聲,看客們看呆了眼,喝彩聲全堵在了嗓子眼上。江小流拍腿說道:“真他媽神了,刀是紙糊的,人也是紙糊的麽?過瘾,過瘾,《單刀會》老子看了十幾次,這砍頭的戲碼第一次看到!”樂之揚大大皺眉,搖頭道:“不太對頭,這血流得嘩啦啦的,跟真人沒什麽兩樣!”

話沒說完,又聽“叮”的一聲,大關刀忽向右偏,咔嚓,将一根臺柱攔腰砍斷。

“哎呀!”戲臺下尖叫起來,看客紛紛跳起,向着園門狂奔,才跑幾步,天上星星點點,似有急雨飛過。緊跟着,幾十人個個僵直,維持奔逃姿态,仿佛木偶泥塑一般。

江小流心眼兒雖粗,也看出形勢不對,微微張嘴,剛要叫喊,樂之揚忽地伸手将他嘴巴捂住。臺上的關刀舞得更急,光華團團,恰似一輪朗月,叮叮聲不絕于耳,大關刀上火星迸濺。“關公”腳步踉跄,發出一連串低沉的吼叫,他突然向後跳開,橫刀厲叫:“暗器傷人算什麽?滾出來,跟爺爺見個高下!”

江小流怪道:“邪了,戲文裏沒這一句!”樂之揚低聲說:“別出聲,叫人聽見,你這一張嘴可就沒了!”江小流怪道:“嘴怎麽沒了?”樂之揚冷冷道:“腦袋都沒了,嘴還在麽?”

沉寂時許,忽聽“呵”的一笑,假山後慢慢地走出一人。江小流幾乎叫出聲來。原來,這人正是站在船頭的白衣文士,玉佩上那顆明珠在黑暗中閃爍幽光。

“你是誰?”關公盯着文士,眼神困惑。

白衣文士笑道:“趙世雄,二十八年不見,你就不認得我了?”關公眼珠一轉,忽地張口結舌:“你、你……”

“我什麽?”文士笑了笑,“我是不是很像一個人?”趙世雄渾身發抖,指着文士顫聲道:“你、你……”文士笑道:“想起來了麽?吳王張士誠,是不是跟我很像……”

“你……”趙世雄後退一步,狠咽了一口唾沫,終于緩過氣來,“張天意,你早該死了!”

“是呀,我也奇怪呢!”文士陰森森一笑,“齊雲樓的大火沒把我燒死,平江裏的江水也沒把我淹死,那時候我就想啊,家裏人都死了,我幹嗎還要活着呢?可是活着,就是天意,老天爺要我做一點兒事情。趙世雄啊趙世雄,我找了你好多年,我本想,你當年出賣了我爹,又砍了我哥的腦袋,早應該飛黃騰達,不說封侯拜相,怎麽也得拖朱曳紫、享盡榮華。誰知道,從那以後再也不見你的影子。起初我盡往深山大澤裏尋找,可那全是白費工夫。我就想啊,小隐于野,大隐于市,你趙世雄人如其名,也是一世奸雄,沒準兒異想天開,來個大隐于市,于是我又向名都郡縣裏尋找,找來找去,真沒想到,你膽大包天,居然就在朱元璋的眼皮子底下唱戲,更可笑的是,你還有臉演關老爺。關雲長忠義兩全,你呢,你是個什麽東西?”

“我沒殺你哥!”趙世雄沉默了一下,“吳王的死也與我無關,他是上吊自盡!”

“你怕了麽?趙世雄!”張天意面皮抽動,笑得比哭還難看,“我問過平江守城的士卒,大夥兒衆口一詞,平江城的西門是你開的,我也問過王府裏幸存的婢女,城破後第一個沖進王府的也是你。至于我五哥,嘿,你殺他的時候,我就躲在一邊的大水缸裏,我看不見你,你的聲音我卻聽得一清二楚,你問他要那東西,他不給,你就使刀砍他,呵,那慘叫聲我至今記得,二十八年來,每一晚做夢,那聲音就在我耳邊響呢……”張天意的面龐一陣扭曲,“我還記得,你一共砍了他二十一刀……”

趙世雄站在臺上,重棗色的面孔一派木然,過了一會兒,吃吃笑道:“這麽說,你要一刀一刀地砍回來啰?”

“不!”張天意一抖手,掌心碧光吞吐,“我用劍!”

趙世雄冷冷道:“你的金針也很厲害!”張天意笑道:“那是夜雨神針!”

“夜雨神針?”趙世雄渾身一抖,嗓音微微發顫,“你、你是東島弟子?”

張天意笑道:“你別忘了,我爹出身東島,我再不成器,仗着先父餘蔭,也忝為東島一員。趙世雄,你別害怕,我不用神針射你,你二十一刀殺了我哥,我也刺你二十一劍,你若僥幸不死,我倆恩怨兩清!”

趙世雄關刀一頓,忽地朗朗大笑。張天意盯着他,目光冷冰冰的,仿佛一對蛇眼。趙世雄笑了一陣,卧蠶眉向上一挑,厲聲道:“張天意,我人老了,刀可沒老!”

“不敢!”張天意輕輕撫過劍鋒,一股冷意透指而入,“‘快哉刀’趙世雄,當年橫行三吳,刀下從無一合之将。平江之戰,你單刀突陣,幾乎斬了開平王常遇春,他的淮西十八鐵騎,一戰之後只活了三個。我始終猜想,是不是因此緣故,你不見容于大明,後來一想,又覺不對。朱元璋那時未得天下,務在收買人心,陳友諒的兒子他都不殺,又怎麽會怪罪于你這員虎将?你銷聲匿跡,怕是別有隐情……”

“閑話少說!”趙世雄橫刀大喝,“趙某不才,領教一下東島絕學!”

“好說!”張天意長劍斜指,漫步走向戲臺。

樹上的兩人均是背脊生汗,大氣也不敢出。這兒距離戲臺甚遠,張、趙二人武功雖高,也沒發現此間有人。樂之揚盡力按捺心跳,轉眼望去,戲園子外面燈火燭天、人聲鼎沸,遠處的河面上,悠悠飄來清婉的歌聲。

一陣疾風掃來,屋檐下的鐵馬叮叮鳴響。樂之揚回頭看去,偌大的戲臺,已經沒入了一片刀光。

趙世雄的大關刀貨真價實,當年他倚仗此刀,沖鋒陷陣,斬将奪旗,盡管流落梨園,這一口刀卻沒擱下。八十一斤的鋼刀輕若無物、任意東西,白茫茫的刀光好似隆冬臘月的飛雪,不只是快,而且又準又狠。傳說當年,這一口大刀削得斷人頭上的蒼蠅,而不會傷及一根頭發,盡管趙世雄年紀老邁,快字上略遜當初,狠準上卻更勝一籌,勢如驚雷掣電,淩空掠來掠去。

張天意的劍是一口三尺長的軟劍,青光流轉,薄如蟬翼。他的身法快得離奇,轉動起來,好似一團蒼白色的煙霧,白霧中青芒吞吐,若隐若現,仿佛一葉小舟,在驚濤駭浪似的刀光中上下起伏。

“快哉刀”共有七十二路,趙世雄深知對手厲害,故而七分守,三分攻,大開大合之餘,不乏小巧騰挪的妙處。兩人以快打快,趙世雄七十二路刀法轉眼使完,卻連張天意的影子也沒撈到,對手壓根兒不像是人,飄忽來去,倒像是一個鬼魂兒。

趙世雄的心裏起了一股寒意,鬓角微微見汗,一股酸軟不經意間湧上雙臂。這一路刀法名為“快哉”,一是迅快,二是痛快,必須一鼓作氣,以橫掃千軍之勢壓住對手,如果久戰無功,氣勢一衰,難免疲倦乏力。趙世雄天生神力,使關刀如拈草芥,到了這個當兒,也覺大刀變沉,使起來不如先前順手。

正心急,眼前青光閃動,青鋒劍刺到胸口,趙世雄一驚,收回關刀,橫着格出,軟劍如煙似霧,蕩起一片青光,輕飄飄繞過刀杆。趙世雄縱身欲退,忽聽張天意喝一聲:“着!”跟着左胸一涼,似有微風掃過,他踉跄後退,低頭看去,左胸到肩頭,多了一條長長的劍痕,鮮血噴湧,慢慢染紅戲服。

“這是第一劍,開門見紅,好彩頭。”張天意語中帶笑,趙世雄卻是心頭冰冷,這一劍再深數分,就能取他性命,但張天意凝而不發,劃出的傷口不過一分來深。

趙世雄瞧着傷口,心裏升起一股悲憤。對手如此玩敵,根本将他視為待宰的羔羊,想着大吼一聲,大刀掄成一團圓光,聲如風雷,向着張天意滾滾掃出。

樹上的兩人看呆了眼,只覺看過的任何戲文也不如眼前的厮殺兇險離奇。樂之揚好似中了定身法兒,手腳僵硬,無法動彈,嘴裏發酸發苦,耳邊的叫賣聲卻穿雲繞街。擡眼看去,不遠的廣場上,旗鬥高處,挂了一盞碩大的走馬燈,燈如輪轉,光影變幻。桂花糕的香氣遠遠飄來,其間夾雜着羊肉煎餅的蔥油味兒。樂之揚忽覺一陣饑餓,禁不住咽了一口唾沫。緊跟着,耳邊傳來咚咚咚的打門聲,轉眼一看,幾個纨绔子弟站在戲園門口,嘴裏罵罵咧咧,沖着園門連踹帶踢。那扇門不知何時已經關上,守門的仆役也不知去向。

不過一牆之隔,牆外十丈紅軟,牆內卻是刀劍地獄。忽聽張天意輕喝一聲:“着!”跟着響起一聲壓抑的慘哼。樂之揚收斂心神,凝目望去,趙世雄的大腿上多了一條傷口,鮮血淋漓,皮肉翻卷,好似一張大嘴,微微抽動不已。江小流看得如喪魂魄,口中連連抽氣。

“第二劍!”張天意笑如春風,白衣勝雪,手中一片青蒙蒙的劍影,好似夏夜的流螢,吞沒了冷白色的刀光。趙世雄步步後退,當此激戰之時,兩處傷口血流不止,随他旋身出刀,星星點點地向外飛濺,落在張天意的白衣上面,好比三春桃花,分外炫目驚心。

趙世雄大腿受創,身法慢了下來,刀杆上挑下攔,越見吃力。張天意出劍越來越快,一轉眼,趙世雄的後背腰間又多了兩道劍傷。

“咄!”趙世雄虛晃一刀,看似斫向對手,張天意轉身之際,忽又向後掃出。咔嚓,臺柱再斷一根,戲臺搖搖欲墜,棟梁間發出吱嘎嘎的怪響。

張天意看出他的心意,縱身急上,刷刷兩劍,接連刺中他的左胸右腿。趙世雄刀法一亂,屈膝下沉,關刀貼地掃出,張天意縱身跳開,笑道:“還剩十五劍!”話音未落,關刀掄一個圓,咔嚓,第三根臺柱折斷,戲臺嘩然倒塌,一時煙塵四起。垮塌聲震響數裏,不止園門外的看客聽見,遠處大街上的游人也紛紛側目望來。

突然間,煙塵中響起了一聲長長的慘呼,一個身影踉跄蹿出,樹上的兩人均是呼吸一緊,定眼望去,趙世雄站在戲臺下方,帽子不知所蹤,長發四散披落,一道劍傷從左眼劃到後頸,不只眼珠迸裂,耳朵也被削了下來,左耳連着皮肉,挂在腮邊一搖一晃。

“你想驚動別人,好趁亂逃命麽?”張天意笑語晏晏,從煙塵中漫步走出,白儒衫不染點塵,青鋒劍光亮勝昔,點點鮮血順着劍尖滴落,在地上聚成了小小的一窪。這時樂之揚才發現,趙世雄的身上多了不止一道劍傷,若幹處皮肉消失,森森然可見白骨。突然間,樂之揚明白了張天意的居心,他怨毒太深,殺死對手不足以解恨,非得一劍劍剮了仇人,方能稱心快意。

望着趙世雄,樂之揚心生恻然,幾乎不忍再看,可是張天意不容對手喘息,劍尖毒蛇般蹿了起來。趙世雄搖晃後退,揮刀橫斬,這一刀拖泥帶水,全沒了之前的氣勢。張天意“呵”的一笑,輕輕讓過刀鋒,青鋒劍向左斜出,洞透了對手的肩窩。趙世雄虎吼一聲,伸手去抓,青鋒劍退如閃電,順勢向外一帶,五根手指也齊刷刷落在地上。

“還有十二劍!”張天意的嗓音裏透出一股興奮,他兩眼放光,鼻孔開合,臉上湧起一片紅光,好似垂釣的漁夫望着一條上了鈎的鲇魚。嗚,青鋒劍畫了一道明亮的光弧,刺向趙世雄的小腹。

趙世雄盡力向後一跳,落到一個看客後面,那人被“夜雨神針”刺中了穴道,心裏十分明白,身子無法動彈,忽覺後心一涼,青鋒劍穿胸而過,登時渾身癱軟,死在當場。

張天意抽出長劍,微微皺眉,忽覺疾風撲面,轉眼望去,趙世雄單手揮刀,挑起一個看客向他壓來。張天意轉身讓過,那人以頭搶地,登時腦漿迸濺。他立足未穩,趙世雄又挑來一人,張天意躲閃不開,劍鋒上挑,來人齊腰而斷,鮮血潑墨似的落在雪白的衣襟上。

趙世雄一瘸一跛,可是身法如風,他在人群中穿梭,園子裏的看客戲子全都成了他擋劍的靶子,張天意長劍揮灑,殘肢斷臂漫天亂飛。

兩人均是心狠手辣,一個但求複仇,一個只為逃命,勢如兩團疾風卷來蕩去,園中的人非死即傷,只因穴道被制,縱然死傷,也無聲息。樹上的少年望着這人間慘象,只覺頭腦麻木,嗓子發幹,心裏盡是逃命的念頭。

園內刀光劍影,園外的人也越聚越多,沖着大門指指點點、大聲議論,敲門撞門聲此起彼落,跟園子裏的寂靜恰成對比。

張天意滿身濺血,心裏暗自後悔,只恨戲臺上一心玩敵,沒有一鼓作氣殺掉仇人。想到這兒,他左手出掌掃開人體,右手劍招招狠辣,直取趙世雄的要害。

趙世雄借着人體遮擋,步步後退,很快靠近了一處圍牆。張天意只覺不妙,低喝一聲,縱劍飛刺。趙世雄向後一跳,閃到一棵垂柳後面。張天意劍鋒一繞,柳樹斷成兩截,這時忽聽一聲大喝,跟着上方一暗,趙世雄跳到半空,一抹刀光呼嘯落下。

這一刀聲勢驚人,強如張天意,也不由得縱身躲閃。他的身法逝如輕煙,趙世雄一刀落空,撲的一聲,砍入地面半尺有餘。張天意縱身要上,忽聽一聲輕笑,趙世雄以長刀為撐杆,騰身跳起,形如一只大鳥,越過二丈高的圍牆。

揮刀斬人是假,借力逃走才是趙世雄的本意,張天意料敵失算,驚怒交迸。他縱身跳上牆頭,凝目望去,一條人影一跛一瘸地沖出小巷,突入人群之中,惹起了一片驚呼。

張天意手段再高,也不便當街殺人。他遲疑一下,扭頭看去,戲園裏橫七豎八,盡是殘損軀體,受傷的人還沒斷氣,在地上掙紮扭曲。他皺了皺眉,一揚手,空中星芒閃動,掙紮者紛紛死去,一股血腥氣随風飄散,融入了深沉濃郁的夜色。

樂之揚呆了一下,轉眼看去,牆頭空空蕩蕩,沒有了張天意的影子。

兩個少年仿佛做了一場噩夢,對望一眼,雙雙順着樹幹滑落。這一條巷子毗鄰秦淮,少有人來,兩人剛一落地,就發足狂奔。跑到河邊,回頭望去,巷子裏火光閃動,人聲喧嘩,約摸有人看見趙世雄自巷子裏沖出,跑過來一瞧究竟。兩人的心子怦怦狂跳,剛才如果慢了少許,一定叫人逮個正着。

河風悠悠吹來,兩人回想剛才的見聞,均是渾身發冷。江小流顫聲說:“樂、樂之揚,接下來怎麽辦?”樂之揚苦笑道:“還能怎麽樣?各回各家!”江小流哆嗦道:“死了、死了好多人……”樂之揚說:“那又怎麽樣?你抓得住兇手麽?”

“呸!”江小流面有怒氣,“捉兇手,那不是送死嗎?那兩個人,不,那兩個根本是妖怪。晦氣,晦氣,老子今天太歲照命,居然遇上了妖怪!樂之揚,以後有人問起來,就說老子在懸河樓聽書,壓根兒沒來看過戲。”

樂之揚笑笑,掉頭就走,走了十來步,取出笛子,嗚嗚咽咽地吹了起來。笛聲曼妙飛揚,仿佛千百柔絲在江小流的耳邊撩撥,腳邊的河水靜靜流淌,在笛聲之中越發沉寂。波心一輪小月,仿佛魚龍吐珠,一艘畫舫從旁經過,蘭槳擊破月色,蕩起一片清光。

樂之揚家在秦淮下游,地處京城郊外,一路走去,身後燈火漸少,前路越來越黑,剛剛轉過一處牆角,一只大手忽地從旁伸來,狠狠扼住了他的脖子。

樂之揚只覺氣緊,不由得連打帶踢,可是那只手強壯有力,說什麽也掙脫不開。他不由自主,随着那人步步後退,脫出燈火映照,進入了一條漆黑的小巷。

樂之揚只覺脖子也快要斷了,忙亂間,他摸到長笛,反手戳向那人,不料大手忽地松開,對方後退兩步,沉沉坐在地上。

樂之揚一得自由,拔腿就跑,跑了幾步,但覺無人追來,忍不住回頭望去,但見牆角裏蜷縮一條黑影,呼哧呼哧地大喘粗氣。

“呀!”樂之揚脫口叫道,“是你?”

那人揚起臉來,血肉模糊,慘白的月光下,半張臉不知所蹤,耳朵連着皮肉來回晃蕩。

“你認得我?”趙世雄嗓音嘶啞,眼裏透出一絲疑惑。

“我……”樂之揚呆了一下,心想戲園子的事情萬不能說,于是答道,“我見過你唱戲!”

“唱戲?”趙世雄呵呵慘笑兩聲,低頭嘆道,“不錯,我這一輩子都在唱戲……”說到這兒,忽又擡起頭來,盯着樂之揚淡淡說道,“小家夥,你剛剛可以逃走的,怎麽又回來啦?”

樂之揚道:“你傷得很重……”趙世雄冷哼一聲,說道:“我是活不長了,可惜心事未了,實在有些遺憾。”

“什麽事?”樂之揚話一出口,便暗暗惱恨自己,眼前這人心腸歹毒,根本不值得憐憫,可是不知怎的,看他遍體鱗傷,心裏又覺有些難過。

趙世雄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我化名不少,不說也罷,本名只有一個,名叫趙應龍,做過張士誠的大将,後來又将他賣了,幫助朱元璋破了平江(按,今蘇州),還殺了他的大兒子張天賜。唉,那小子性子太倔,倘若痛痛快快地交出那一樣東西,我也不必砍他那麽多刀了……”

樂之揚心頭怒起,幾次想要開口呵斥,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聽趙世雄接着說道:“許多人以為,我背叛張士誠,為的是加官進爵,可他們小瞧人了,別說朱元璋的官兒不好做,就算他真的封我爵位,我也沒有多大興趣。”

樂之揚見他大言不慚,沒好氣道:“那你對什麽有興趣?”趙世雄笑了笑,一字字說道:“武功!”樂之揚一愣:“武功?”

“不錯!”趙世雄長吐一口氣,“這世上有人要財寶,有人要權勢,至于我,要的是天下無敵的武功!”

“天下無敵?”樂之揚越發奇怪,“那有什麽好的?”

趙世雄搖頭道:“你無怨無仇,當然沒什麽好的,但若你有一個大仇人,武功天下罕有,要報仇,除了武功高過他,實在沒有別的法子!”

說到這兒,他沉默下來,擡起頭,呆呆看了一會兒天,長嘆一口氣,悠悠說道:“我本是泰州虎威镖局的镖師,家父趙師彥是镖局裏的镖頭,一口‘斬風刀’遠近聞名,生平護镖從無閃失。家父母生了三男一女,我排行第二,在我十八歲的時候,這天下已經亂了,道上越發的不太平。

“那一年,家父帶着我押送一批紅貨前往平江,剛出泰州不遠,忽然有人攔道。一開始,家父只當是劫镖的蟊賊,拿出幾兩銀子,打發他們讓路,誰知領頭的劫匪接過銀子,就地一扔,笑着說:‘打發叫花子麽?趙師彥,我知道你親自出馬,押送的東西一定非比尋常,我近來手頭緊,你行個好,分我一半紅貨,我拍馬就走,決不與你為難!’這匪首明知家父的來歷,一出口還要一半的紅貨,家父有些吃驚,詢問他的來歷,那人只是笑而不答。有镖師不忿,上前挑戰,卻敵不過他的快劍,兩個照面傷了兩人。我瞧得憤怒,正想上前,但被父親攔住,對那匪首說道:‘足下好劍法,可惜招式眼生。趙某刀下不斬無名之輩,你報上名來吧!’那人笑道:‘我攔道打劫,也是形勢所迫,說出名字,有辱師門。久聞“斬風刀”之名,一刀既出,斬風斷雲,鄙人仰慕已久,今日正好一并讨教!’

“家父看他劍法精妙、談吐不俗,分明不是尋常的劫匪,于是抽刀出鞘,說道:‘些微薄名,不足挂齒,足下劍法高明,區區很是佩服,可你傷了我的镖師,可不能這樣算了!’說完兩人動上了手。那人劍法雖快,卻不夠老辣,不過二十招,他的左腿、右臂各中了家父一刀,長劍也落在地上。我一邊瞧着,本當家父下一刀必要取他性命,誰知家父向後跳開,說道:‘你傷了我兩名手下,我也砍了你兩刀,你我兩方扯直,大夥兒各走各的!’那人盯着家父,古怪一笑,說道:‘趙師彥,你不殺我,将來可別後悔!’家父慨然答道:‘趙某正道直行,從不後悔!’那人哈哈大笑,說道:‘好個正道直行,趙師彥,這兩刀我記下了!’說完扯下腰帶,丢在地上,一瘸一跛地帶人走了。

“我看得着急,埋怨父親說:‘這人如此張狂,為何不一刀殺了他?’家父搖頭說:‘他的劍法十分高明,只是學藝未精,方才敗于我手。這個人來歷不凡,我殺了他不難,若是惹出他的後臺,只怕不易對付!應龍啊,你千萬要記住,咱們走镖的人,頭一個字是忍,第二個字才是武,若是遇匪殺匪、遇寇殺寇,這天下的匪寇你殺得完嗎?’我無話可說,又見地上那條腰帶,一時好奇,撿了起來,只見腰帶上繡了一只小小的銀色鼍龍,于是拿給父親。父親看了一眼,忽然臉色大變,不待其他人看見,一把揣進懷裏,招呼镖師們趕路。

“一路上,家父十分沉默,我見他心事重重,幾次詢問,他總是找話岔開。不久到了平江,交割了貨物,這天下午,家父将我叫到面前說:‘我方才又接了兩筆生意,一筆去揚州,另一筆是走遠镖,前往江西九江。我琢磨過了,這兩批貨都很緊要,常言道,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我不放心交給別人,應龍啊,你年紀雖小,但已得了我的真傳,故而我想讓你獨當一面。你看,揚州、九江,你走哪一路?’

“我聽了這話,欣喜若狂,我随家父走過幾趟镖,可是從未獨當一面。大丈夫任職以難,若要走镖,當然越遠越好,于是慨然回答:‘我去九江!’家父點頭說:‘有志氣!不愧是我趙家的兒郎。’說完捧出一個匣子。這匣子楠木嵌玉,入手甚沉,我猜想裏面不是金珠寶玉,就是貴重古董,一時捧着匣子,歡喜得渾身發抖。父親拍了拍我肩,說道:‘這匣子五月初八必須送到,收貨人是九江北大街吉祥寶行的陳井生陳老爺,你可記住了?’我心念幾遍,牢牢記住,父親又說:‘你頭一次保镖,我把幾個心腹镖師派給你,他們都是老江湖,一路上你要多多請教!’我滿心歡喜,只想立馬出發,答應一聲,轉身就走。出門的時候,我回頭看了父親一眼,忽見他呆呆地望着我,眼裏閃動點點淚光……”

說到這兒,趙世雄擡起頭來,獨眼凝注夜空,透出一絲茫然。樂之揚忍不住問道:“令尊為什麽難過?”

趙世雄沉默一下,輕聲說道:“我當時只顧高興,見了家父神色,也沒仔細思量,只當他年老心軟,感傷離別。那一路镖又十分緊迫,我不敢虛耗時日,故而星夜出發。那時饑疫橫行,盜賊蜂起,镖車一路上遭遇了不少坎坷,好在我的刀法小有所成,幫手的镖師又十分得力,五月初六下午,終于趕到九江,誰知到了地面上一問,只叫一聲苦,不知高低!”

“怎麽?”樂之揚忙問,“有人劫镖嗎?”

“不是!”趙世雄搖了搖頭,“九江有一條北大街沒錯,可是街上卻沒有吉祥寶行,更無一個陳井生陳老爺!”樂之揚說:“令尊大概記錯了。”趙世雄嘆道:“他沒記錯,他只是說了謊!”

樂之揚更加糊塗:“他幹嗎說謊?”趙世雄道:“我也納悶,家父一向行事方正,怎麽會開這樣的玩笑?又想起臨走前他的樣子,我的心中越發不安。這時有镖師說道,既無收貨之人,那麽不妨看一看押送的貨物。這一語點醒了我,我打開匣子一看,裏面齊整整全是銀錠金條,金銀之上,還有一封家父的親筆書信!我心下奇怪,拆開信封一瞧,幾乎昏死過去。”

“上面寫了什麽?”樂之揚問道。

趙世雄吐一口氣,苦笑道:“家父信中說,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他也許已經死了。當日在泰州城外劫道的是泰州鹽幫的鹽枭,那一枚銀色鼍龍正是他們的标記。鹽幫本身不足為懼,背後的勢力非同小可,相傳鹽幫的主腦均是出身東島……”

“東島?”樂之揚疑惑道,“那是什麽東西?”

趙世雄嘆了口氣,苦笑說:“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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