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

004.

昭雪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中的窒息感像是溺水一般,久久不散。

在很小的時候,即使她曾經受過那樣的欺淩,可是那也已經過去了。她越是長大,越是明白,很多事她都無法改變。

她無法改變她沒有靈根的事實,她無法改變她不是這家的孩子這個事實,她無法改變別人對她的讨厭與偏見……但是在經歷了“去死就好”這樣的事情之後,昭雪才發現,她原來也是很想活的。

她想平靜地、不被任何人所妨礙地活下去。

即便忍氣吞聲也好,皺着眉頭讨好別人也罷。

她要完成任務。

最近的那一次生辰。

因為和昭岚的生日合過,所以總是無人在意的昭雪獨自一人跑了出來,溜到了雪地裏看梅花。樹頂的雪簌簌抖了抖,過了一會兒,少年鼻子紅通通地從樹後面挪出,他走到昭雪的面前,垂着眼睛看地上的雪堆,背着手,似乎在猶豫什麽。

“季雪壽,”昭雪搓了搓手,呵出一口白氣,

“你每年的生辰是什麽樣的?”

少年愣了愣。

生辰?他沒有印象。他讨厭宴會,也不記得那些人臉。他每年期待的,只有昭雪的一句“生辰快樂”而已。

“算了,不必說了。”

昭雪低頭,自嘲地笑了笑,

“被所有人都期待的出生,到底是什麽樣的感覺呢?每年都有很多人慶祝生辰,收到很多句’生辰快樂’是什麽樣的感覺呢?被很多人愛着,幸福而安定地活着,又是什麽樣的感覺呢?真想體驗一次啊。”

她擡起頭,一片雪花落在她的額間。

雖然大部分都是妄想,但是,最起碼,

——她還可以安定地活下去。

額間的雪花融化,一股暖意融開。

昭雪聽見模模糊糊的聲音傳來:

“……那邊怎麽說?”

“得等家主回來處置。”

“他不早些回來的話,我不介意代他處理。”

額頭好熱,似乎真的有雪花融開。

昭雪勉強撐起眼皮,看到了面前模糊的人影。是給她敷毛巾的昭岚。

少女很驚喜,叫了一聲“姐!!”

昭雪愣了愣。

她難道還在夢中?

這個時間,昭岚平時不是應該還在修習嗎?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門就被“吱呀”一聲打開。

昭陽走進來,溫暖幹燥的手撫了一下她的額頭。

“燒退了。”她說,“昭岚,你先回去。”

昭岚的嘴角拉下來,立刻有些不樂意了,委委屈屈的:“大姐……”

“我有些事情要問昭雪。”

昭陽回過頭,語氣裏沒再繼續留商量的餘地。

“……”昭岚不敢再多說。

盡管是兩個相像的姐妹,但昭雪頭一次感覺到他們之間的差別是這樣大。

私下的時候,昭岚是絕對不敢像小時候在昭雪面前那樣向昭陽撒嬌的,昭岚出生前昭陽就去藏劍宗了,她們從小相處的時日并不多。她其實很怕昭陽。

作為主家指定的繼承人,昭陽在小輩們面前有着絕對的威嚴。

昭雪也怕。

她看着面前的女人,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上一次她們坐得這樣近,還是很多年之前。

昭雪迷迷糊糊叫了一聲:“大姐。”

“嗯。”昭陽應聲,她說,“那只黑貓沒有什麽大礙,你不用太擔心。”

“那就好。”昭雪低下頭,松了一口氣。

卸下心底的重擔,昭雪一個激靈,才清醒了過來。

對了,她得認錯。

沒錯,如果要安定地活下去的話,這樣是必須的。

不管她認為自己到底有沒有錯。

原本就是因為性格孤僻又任性,才會被所有人讨厭。

搶在大姐再次開口之前,昭雪低下頭,攥緊被子:

“抱歉,大姐,這次的事情,全都是我的錯!”

因為低下頭,所以看不到對方的表情。昭雪忐忑不安,甚至不清楚額角冰涼的是敷毛巾的水滴還是冷汗。

“……

“錯?”

“……是。”

“你錯在哪裏?”

錯在哪裏?

“是我不該任性,也不該肆意妄為,還連累了來府裏參加家宴的貴客陪我一起落水……我給大家添麻煩了。”

昭雪閉着眼睛,飛快地動着腦子。

說這些話讓她感覺到很痛苦,甚至恨不得自己從未出生。

可是既然出生了,就要活下去。哪怕以這種姿态。

但是,這時,一只手撫上昭雪的臉頰。指腹是幹燥溫暖的,擦掉了她額角的水滴。

“你知道你自己現在的樣子嗎?”

女人問她。

“你的臉色蒼白,嘴唇沒有血色,渾身都非常瘦弱,現在還發着低燒。”

昭陽說,“你就像是剛從鬼門關口被拉回來一樣。”

“是我自己的身體太虛……”

昭雪幹澀的嗓音顫抖着,她努力擠出聲音。

“夠了。”

昭陽打斷了她的話,

“——你告訴我。你到底為什麽要在被人害得落水、成了這幅鬼樣子之後還要膽戰心驚地認錯?”

“這是因為我……”

好像腦子不能運轉了一樣,昭雪沒有準備過這種問題的答案,她只能支支吾吾發出一些意義不明的聲音。

“昭雪!”

大姐擡高音量,喊了她的名字,

“擡起頭,不要跟我認錯。還是說,在你的心裏,大姐就是這樣會不分青紅皂白,在你生病期間就來找你興師問罪的人嗎?”

“不!”

昭雪吓了一跳。她連忙擡起頭,慌忙地解釋,“不是這樣的,因為大姐你來找我了,我就想着借此向你……”

溫暖的、熟悉的手落在她的頭頂,掌心摸了摸她的頭發。

昭雪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這時她擡起頭,看到大姐臉上柔軟,又帶着些難過的神情。

她注視着她。

“昭雪,我來只是想問問你……還難受嗎?”

昭雪愣了愣。

好像回到了小時候那樣,眼前的女人的臉漸漸與記憶中的臉重合。

那時,她總是在她的床前安撫自己孱弱而遭受着病痛的的妹妹,在昏暗的房間裏,踮起腳尖一下一下拍她的頭發,

“——還難受嗎?姐姐給你呼呼,痛痛飛走啦。”

可是……對不起。

斷斷續續的抽泣聲傳進昭雪的耳朵裏。

原來是她自己的。

“昭雪,你怎麽哭了?還是很難受嗎?”

昭陽有些擔憂,用掌心抹去她的眼淚。

“沒有,大姐,我只是……”

昭雪的抽噎聲漸漸沒下去。

“不難受就好,”昭陽說,“我托宗裏的朋友給你煉制了一些常用的丹藥,原本是備不時之需的。看到你能好起來,我也很高興。”

白瓷瓶被遞到昭雪手裏。

“你從小的身體就差,這丹藥可以補血固元。但是最重要的,還是愛惜自己的身體,避免感染風寒,像昨天那樣的事情……”

昭陽說着,臉色陰沉下來。

“父親回來,我會親自告訴他。”

昭雪攥着白瓷瓶,愣了愣,随後慌張起來:

“不,大姐,不用告訴母親和父親,這點小事……”

“這不是什麽小事。”

昭陽說,“你都被那樣的人欺負了,家裏人怎麽可能坐視不管。”

“……”

不,大姐你不知道,他們才不會在意我。

在他們眼裏,她只是一個大雪天被撿回家、用來安慰剛剛落胎的夫人的孤女罷了。

但是昭雪沒再繼續反駁。這樣的事情,說出來或許會讓大姐覺得不可思議,她可能根本就不會相信。

但是,最起碼昭雪知道,大姐是在乎她的。

只是這樣,昭雪就覺得足夠了。

“所以昭雪,你想要什麽補償嗎?”

昭陽又問道。

“補償?”

“是。這次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們很對不起你。”昭陽垂下眼睛,輕輕嘆了口氣,“在家宴上,那時,我就應該開口制止,但是我竟然沒有。”

不,即使沒有那回事,她也會出手。

“我沒有什麽想要的。”

“跟家族裏無關,”昭陽說,“只是我個人想要補償你。”

她又摸了摸昭雪的頭發,“這麽多年沒有回來,錯過你太多,這讓我的心裏很不安。補償你,也是為了我自己。”

“現在沒想好也沒關系,”看到昭雪的踟蹰,她又開口,“等你有想要的再跟我說。”

“那,謝謝大姐。”

“還有,”

昭陽頓了頓,又說,“昨天救你的人,本資源由蔻蔻群幺五二耳七五二八一整理是我的師兄,江泠風。他告訴我,是因為他驚吓到了黑貓,你去為了追貓才會落水的。”

昭雪沒想到大姐會提起他:“他有說別的嗎?”

“他說他很抱歉。如果有需要,他會跟你親自道歉。”

“……”

他居然沒說自己為了兩個弟子憤怒之下使用了符紙的事情。

“不用了,我暫時不太想看到他。”昭雪說。

關于江泠風,昭雪已經想不起來太多昨晚的事,她能回憶起來的,只有一些斷斷續續的片段。

以及最後昏過去之前,她倒在季雪壽的懷中。

“好,那你好好休息。”

大姐走後,夕陽西斜。

昭雪倚在床頭,感到夕陽的餘溫一點點從自己的手上褪去,冷風重新鑽進衾被。

昭雪閉上眼睛。

心漸漸平靜下來。盡管如此,還是空空如也。

毛茸茸的東西鑽進被子裏,貼上她小臂的皮膚。

“喵嗚”

手臂逐漸回溫。

昭雪低頭,看到被子下露出來的一小截尾巴,她輕輕喚了一聲:“踏雪。”

尾巴輕晃。

看到踏雪,昭雪就知道,季雪壽來了。

一縷微曲的長發出現在她的視野裏。

少年來得無聲無息,就像一只貓一樣。

“它好得真快。”昭雪感嘆道,思緒卻飄遠。

不說未來那些事他此刻還沒有做過,況且就算他對大姐死心,他一定就會轉變對自己的心意嗎?

這樣的希望是多麽渺茫。

他與她青梅竹馬多少載,最後他都能與她那樣形同陌路。

昭雪第一次不想去想以後的事。她只想享受這一時片刻。

讓這樣的心情再多留一會兒。

“因為它很想來見你。”季雪壽說着,在她的床前蹲下,下巴輕輕地擱在她的手邊,發尾弄得她癢癢的。

“很想來見我,所以就讓自己的傷勢快點好起來,這樣才能讓活蹦亂跳的自己見到我,是嗎?”昭雪說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

她擡起手指,輕輕揉了揉季雪壽耳畔蜷曲的黑發,指腹無意間蹭到他耳廓的皮膚。他的頭發很柔軟,皮膚微涼。

“謝謝你,雪壽,”

盡管他喜歡的人不是她,但是一直以來,他還是幫了她很多,所以她是真心實意的,說出這句話,

“謝謝你,和踏雪一起,陪了我這麽久。”

不管将來如何,至少過去和此刻相伴。

她沒有注意到,少年的身體微微僵硬了一瞬,

很快,他掩在黑發下的耳朵發紅、滾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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