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5章

035.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 昭雪只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

江泠風看起來沒有什麽其他的話要對她說。

“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昭雪的面色變得很白。

她變得很不安。攥着昭陽銘牌的手捏得緊緊的,指節發白,微微顫抖着。

她低着頭, 像一只受驚的兔子一樣惴惴不安,重複道,

“我哪裏也不會去。我哪裏也不會去,師叔, 我就一個人在後山坐一會兒。”

江泠風:“嗯。入夜前回去。”

他還有自己的事要處理,先一步離開了。

昭雪披着外衣,一個人來到了後山,迎着山風坐下。

山風暖熏熏的, 還沒有散去最後的溫度。

昭雪低着頭, 抱着自己的劍,默默流着眼淚,半點聲音也沒有發出。

大姐要離開十四個月。

而自己甚至沒來得及跟她告別。

昭雪從來不畏懼分別, 她認為分別是為了更好的成長。

只是, 這一次,她的心髒就忽然變得很難受很難受起來。

“煩死了, 眼淚都掉我身上了,”

劍靈不耐煩地出聲,“十四個月, 揮指一瞬,真不懂有什麽好難過的。我從前睡個午覺都不止十四個月。”

昭雪沒有回答, 她只是拿自己的衣袖擦拭着沾上滾燙眼淚的劍身。

只是越擦越多。

直到她的眼前模糊一片。

“你……不明白。”

昭雪低聲, 嗓音沙啞地喃喃着, “你不會明白人類之間的羁絆。”

“……”

“小的時候,母親從未正眼看過我, 一直是大姐在照顧我。她教我讀書認字、下棋畫畫……在我病痛時哄我吃藥,在我傷心時關照我。這次也是她帶我離開了那個地方,帶我見過從未見過的一切……”

“她……”

昭雪終于忍不住蜷縮起身體,抱緊濺雪,渾身顫抖着,灑落下炙熱的淚,

“她就像是我的母親。我真正的母親。你不會明白我錯過了什麽。”

“……”

啧。

靈犀能夠感受到少女顫抖的身軀,她的悲恸、她豐沛的情感。

她手臂上粉色的痂痕再次開裂,滲出血絲。

……真是受不了了。

劍靈不再吭聲。

他默許少女将眼淚灑在自己的身上。

漸漸入夜。而風一點點變大,漸涼起來,“呼呼”的風聲響在山谷裏,吹得樹葉沙沙作響。

他聽到耳畔的啜泣逐漸轉變成平穩而均勻的呼吸。

江泠風在路上忽然回憶起很久很久之前。

大概是十幾年前,具體到哪一天他已經記不清了。

那天,師尊領着一個小女孩進了門。小女孩年紀小小,卻沉着冷靜,給人少年老成的感覺。

她安靜地奉茶拜師,然後被師尊領到他的面前。

“昭陽,這是你的師兄,江泠風。”師尊那時候這麽說道。

“師兄好。”

昭陽規規矩矩地給他行了一禮。

那時的他是什麽樣的呢?

江泠風稍微有些不願意去回憶。那是在他還未走出陰霾的時間,他有好幾年沒出過流光峰,整日活動最多的地方是自己洞邸,整夜整夜需要借助丹藥才得以入眠,但只要合上眼,噩夢便會如約而至。

喘息、嘶啞的咳嗽、仇恨的話語,火焰,那些死去的人們在夜間便會來到他的夢中向他索命。

他的修為在七年間不止停滞不前,甚至節節衰退。

他明白師尊将這個小女孩帶入流光峰是想為這裏注入一絲新鮮血液。

正因如此,他更加不上什麽心。

在她每次見到他都規規矩矩低頭說上一聲“師兄好”的時候,他的心裏都毫無波瀾。

——不過是這世間又一個,與他無關的修者罷了。

她和他本就不該,也不會再有什麽關系。塵世的名號和稱呼只是人們為維持自身的關系而強硬施加的無謂名詞,他不認可,亦不需要。

她的出現沒有帶來任何改變。

只是某天,師尊出現在他的面前,笑容滿面的。

那是個好天氣,萬裏無雲,枝葉繁茂,從遠處看去,流光峰蔥郁一片。

“今天天氣好,我帶你和你師妹去星巒峰蔔一卦,正好出門轉轉。”

江泠風不想拂了師尊的好意。

在星巒峰峰主的殿內,隔着那道簾子,他和昭陽靜靜地立着。

默不作聲。

那時,從未主動開口過的安靜的小女孩第一次對他開口了。

“師兄,”她仰起小臉,黢黑的瞳仁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你相信占星術嗎?”

江泠風沒回答。

他不知道有什麽回答的必要。相不相信都不重要,師尊只是想以此為借口,帶他出門走走而已。

“我一直都很相信這種東西呢。”

昭陽見他沒回答,也不在意,而是自顧自地接着說下去,

“我在家族裏,有一個小我很多歲的妹妹。她剛到我家的那天,就像一只瀕死的小貓一樣,在襁褓裏哭得嗓子都啞了,只想求口奶喝。那時候,父親将她撿回家,家族裏的占星師說她命不好,會克自己的親人,家族裏很多其他的弟子主張将她丢掉。但是,那時,我只是将自己的奶分給她喝了一口。”

昭陽說,“只是一口——一口而已。她就對我笑了。”

小女孩說着,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很溫柔的笑容,像是在回憶着什麽一般,

“我第一次看見那樣的笑容。沒有任何煩惱、沒有任何憂慮,沒有參雜任何利益目的,沒有對你的殷殷期盼和意味深長的督促,只是單純的笑而已,那樣純真而美好。你只要給她一點點好,她便會給予你一個嬰兒能給的一切——世間最珍貴的笑容。我想再多看看那樣的笑容,于是我說服了母親,留下了她。”

昭陽說着,扭回了頭,“占星師說得很對。她克自己的親人,正是因為她克自己的親人,所以才會被遺棄在我們的家門前,否則,又怎麽會被我們一家人撿到呢?那簡直是我有史以來收到過的,最好的禮物。”

“所以我一直都很相信、很相信占星術。師兄,你又是怎麽想的呢?”

江泠風面無表情道,“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對方還想說些什麽,幸好師尊出來了。

和星巒峰的峰主一起。

只是看起來臉色不太好。

昭陽率先開口問道:“師尊,結果怎麽樣?”

師尊沒有回答。

星巒峰峰主興許是有些于心不忍,她說道:“将這孩子送回去,或者送去別的峰吧。”

江泠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他隐隐約約能夠感覺到那不是什麽好事。

只是昭陽固執地說道:“我不要離開,我就要待在流光峰。”

也是,千辛萬苦才得了師尊青眼,入了流光峰,成為二弟子,峰裏資源充裕,不用跟其他人搶破頭,誰會想離開?

“……”師尊搖搖頭,摸了摸小昭陽的頭發,“走吧。”

星巒峰峰主便跟在後面喊道:“你當真什麽都不肯告訴他們?”

昭陽看看自己的師尊,又回頭看看星巒峰峰主,轉身跑回去,擡起頭問道:“峰主,占蔔的內容是不能夠透露的嗎?”

峰主的臉色并不好看:“并非如此,只是你師尊偏心罷了。如若真不告訴你,那才是對你的不公。”

“那……”

昭陽思慮了半會兒,踮起腳尖,“告訴我可以嗎?只告訴我一個人就好,師兄聽不到的。”

“……”

走在前方的師尊閉了閉眼,似乎是下定了什麽決心,這才說道:“不必了。沒什麽不能直說的。”

于是,在那個陽光晴好的下午,江泠風知道了關于命運的那件事。

——“你的師妹昭陽,在未來的某天會因你而死。”

這是師尊對江泠風說的話。

大殿裏沉默下來,變得像一灘死水一樣寂靜。

“……會出現失誤嗎?”

誰也沒想到,最先開口的,竟然是昭陽。

“不可能。”星巒峰峰主讨厭別人質疑她的權威,“我占蔔七百年,從未出過差池。”

“……好吧。”

昭陽嘆了一口氣,聳聳肩,搖了搖頭,“那也沒辦法了。”

她說着,就往外走。

幾人沉默着回到了流光峰。

只是,在回自己的洞邸的時候,她被江泠風叫住了。

師兄這還是第一次主動叫她。

“昭陽。”

昭陽停住腳步,轉身看到江泠風的臉色前所未有的白。

似乎是從前令人難以忘記的記憶重新浮現在他的眼前,與面前的小師妹一同重疊。

“師兄。”昭陽行了禮,“有什麽事嗎?”

“……為何不走?”

“什麽?”

“你說你最信占蔔。既然如此,為何不走?難道還要留在這裏,等待那樣的事變成真的嗎?”

昭陽沉默了會兒。不過十幾歲出頭,半大的孩子,竟然露出這樣認真而沉重的臉色,“你的建議很有道理,但是,我也有必須要留在這裏的理由,師兄。”

“……”

能是什麽樣的理由,比自己的命更加重要?

“再說,既然是占蔔,那便是已經命定好的未來吧?不是能夠輕易改變的事情。既然如此,再強求去改變什麽,便顯得非常沒有必要。”

昭陽說着,露出了不知是想到什麽的表情,“況且……因師兄你而死,也并非是壞事呢。我即已決心成為劍修,就已經做好了覺悟,在未來葬身妖獸之腹,又或者是死于魔人之手……那樣可怕的結局也不是完全沒可能。比起來,如果是死在師兄你的手下,還令我更加能夠接受一點呢。”

她用認真而條理清晰的語氣闡述着自己的原因。

也是那時,江泠風就非常肯定。

這孩子絕非常人。她是個絕無僅有的天才,盡管她在劍術上或許暫時不能做到拔尖的水平,但是以她的心态,假以時日,絕對能夠遠超所有人之上。

所有人。

“難道師兄你因為那份占蔔而內心不安嗎?”

“……”

江泠風無法作出回答。

但是對面也沒有直接戳穿,而是思慮了一會兒,說道:“那師兄,你便振作起來,多多教我劍術,帶我出門歷練,如何?”

江泠風還在猶豫。

他想要因為這份占蔔去補償她,但他不知自己能否做得到。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出過宗門了。

“猶豫也沒關系,等師兄你想好了的時候,再來找我吧。”

昭陽說道。

只是過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昭陽一出門,就看到那道人影靜靜地伫立在她的門前,不知站了多久。看見她出來,扔給她一柄木劍。

他只說了兩個字。

“對練。”

從那以後,便如此度過近十年歲月。

後來他們的師尊仙去,他便自覺扛起了這份責任。

一切都是他應該的。一切都是他虧欠的。

但也正因為如此,他慢慢化解了那份泥沼一般的過往——或許能叫化解,甚至摘得了“劍尊”這種無謂的名號。

他從前最不喜繁雜的名號,但也是他,親自默認了這份名號。

因為他需要這份名號撐起師尊仙去後流光峰的門面,需要因為它得到世人的尊重,需要這份名號去為他疏通打點關系。

他也慢慢……終于融入了俗世之間啊。

一陣冷風吹過,江泠風回過神來。

處理完事情,他回到了流光峰,直接上了後山。

果不其然,那少女在山頂睡着了。冷風瑟瑟,她蜷成一團,縮在寬大的外衣裏,不自覺地打着寒戰。

江泠風踏着月光,來到她的身邊,小心翼翼地将這孩子抱入自己的懷中。

月光下,她臉頰邊的淚痕依舊明顯,鼻尖紅彤彤的,看起來一個人在後山上哭了很久。

他的懷抱很溫暖,她窩在他的臂彎裏,不自覺往裏縮去,像兔子一樣偎在他的胸膛前。

江泠風再次回憶起白天昭陽說過的話。

“——昭雪她也那樣相信着你。如果可以的話,請收她為徒吧。”

如果這是昭陽的願望,那或許這也是他該做的事情。

但同時,他與這孩子之間,也會多出一份不由昭陽連接起來的羁絆。

“……師叔。”

昭雪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在他的懷裏動了動,喊了一聲。

“醒了。”

“我睡着了……不是故意不回去的。”即便困到不行,她也還在跟他解釋着。

“無妨,睡吧。”

“好,麻煩師叔……”

話還沒有說完,她歪了歪頭,又沉睡過去。

均勻的呼吸聲響起。

江泠風抱着她,迎着微冷的月光,緩緩踏上歸路。

身遭的風似乎也變得輕緩下來了。慢慢地吹、柔柔地拂,好像要暈幹少女眼角剩餘的淚痕。

……只是他自己也未曾發覺,自己的臉上會出現那樣柔和的神情。

相關推薦

發表評論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