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0章
050.
昭雪推開門的時候, 看見的就是那些弟子們紅着眼睛互相争執的畫面。
沒有人不是表情悲恸的,有些懦弱的獨自困在角落裏落淚,暴躁的已經執起了劍誓要為自己的朋友報酬, 即便是冷靜的,也團團圍住了村子裏的人,要讨個說法。
昭雪披了件衣服,匆匆出門, 她擠進人群,看見江臨淵蹲在地上,查看死去的同伴身上的傷口。
那個孩子的臉上蓋了一張布,露出的脖子之下布滿淤青和紫紅色的勒痕, 胸前被一個可怖的大洞占據, 血跡早已幹涸。
只是看了一眼,她的臉色就忍不住慘白。
她扶住江臨淵的肩膀,腿止不住有些發抖。
青年擡起頭, 臉色并不輕松。
他看見是她, 不動聲色地起身擋住她的視線,冷聲道:“回去。”
昭雪沒理他的話:“素聲呢?”
已經有村人高聲答道:“綁起來了, 在祠堂裏!!”
“早就說了,那是個妖孽。各位仙師偏偏不信,這下倒好了!”
“哼,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現下說這些也沒什麽用, 素聲理應按照族法處置!”
昭雪問:“族法是什麽?”
有人回答:“火刑!”
“燒死這個妖物!!”
很快, 氛圍蔓延開來。村人舉起了手裏的火炬, 紛紛道:“燒死!燒死!燒死!!”
現下,就連藏劍宗的弟子們也踟蹰起來。盡管并不能确認這一切就是素聲做的, 但是自己的同伴凄慘地死在眼前是事實,他們無法回避這件事,況且,他們也不敢再承擔更多的損失了。
昭雪聽見有人小聲竊竊私語道:“……死去的師兄是築基二階……這樣的實力也能無聲無息地死去,恐怕……”
昭雪擡頭去看江臨淵的表情。
他臉上再不見從前的淺笑和雲淡風輕。剩下的只有凝重和緊繃,愁雲壓在他的眉眼之間。
昭雪一晃神,好像看見了師尊一般。
江臨淵好半會兒才開口道:“……去祠堂。”
他像是不願意妥協之下做了這個決定:“先去看看他怎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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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自然是一無所獲。
那個少年什麽也不知道,他的表情猶如一只無辜的羔羊,狼狽地被綁了起來,茫然而痛苦。
“我什麽也不知道……昭雪姑娘願意相信我嗎?”
素聲垂下頭,輕聲問着。他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不知道是被哪位村人,又或者是哪個藏劍宗的弟子在混亂之中打的。身上的衣服髒兮兮、破破爛爛的,看不出本來的樣子。
昭雪說不出話。信任二字太過凝重,她不能輕易脫口而出。
“但是……”她慢慢開口,“倘若你真是無辜的話,師兄必不會讓你受到傷害。”
素聲聽到這話,笑了起來。
“江仙師為人正直,我自然是相信他的。只是流言猛于虎,他若要為了大局犧牲我一人,我也不會有什麽怨言。原本,我這條命,就是他和昭雪姑娘你救下來的。”
昭雪說:“那你還能回想起什麽嗎?比如那些動物和人死去的時候,你到底在做什麽?”
素聲搖搖頭:“我只是在自己的房間裏睡覺而已。我向來獨自居住,無人為伴,也無人能夠證明……”
他們的談話并沒能持續很久,人們的情緒是容易煽動的,群民激憤之下,不知是誰點燃了茅草,很快火勢燃了起來,溫度升高,濃煙滾滾,素聲被嗆得咳嗽起來。
昭雪在他的背後悄悄貼了一張淨塵符咒。
“去死!!”
“妖物去死!”
“滾出我們問信村!”
“還我們村民的命來!!!”
一浪蓋過一浪的聲音鋪天蓋地襲來,昭雪被推搡着離開,跌跌撞撞着險些跌倒,直到被一只大手抓住胳膊,穩住身型。
江臨淵将她扯到身後,釋出術法,輕而易舉地熄滅了火焰。也像是一盆冷水一樣,澆滅了那些狂妄的勢頭。
他的聲音冷若冰霜。
“我已與劍宗弟子商量好,從今日起,将素聲禁于祠堂之中,輪流派弟子看守,留出時間供以調查事情真相。”
他的視線掃過人群,原本喧鬧的人群瞬間噤聲。短短一月的時間裏,他已經被迫迅速地成長起來,悉數承擔起那些責任。不管那屬于或者不屬于他。
“等三日之期一到,我們一定會對這件事,做出一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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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不到三天,昭雪能夠感覺到身邊驟增的壓力。不僅僅是那些人的視線,藏劍宗弟子的流言蜚語也在增加。
那些人的奇異的、不理解的視線,好像一團團旺盛的火,最終還是燒到了他們的身上。
發現不對的時候,素聲正奄奄一息地靠在祠堂的牆壁上。他半垂着眼睛,胸前染了大片的血跡,已經是進氣多出氣少的狀态。
昭雪趕上前,在他的身邊蹲下,迅速封住他的心脈,為他止血療傷。
江臨淵眉眼郁郁,在人群裏掃視一圈,還沒說話,人群裏就有人臉色慘白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聲音顫抖:“怎麽、再怎麽可能!?他怎麽可能還活着?那樣的傷口的話……早就應該死了啊!明明,明明在我面前就已經咽氣了啊!!”
江臨淵大步走過去,冷聲拎起他:“是你?”
那人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魂不守舍地看着那個本該死去而此刻卻一息尚存的少年。
昭雪穩住素聲的形勢,轉頭說道:“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
那弟子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灰白。
議論聲像是野草一樣在本就不大的祠堂裏瘋漲起來。
“到底是怎麽回事?難道說真的是死而複生?”
“也或許根本就沒死呢?況且,對凡人私用仙術,原本就是壞了咱們的規矩。”
“都什麽時候了,還規矩不規矩!師弟死的時候怎麽沒見你說什麽規矩?事到如今,又在這裏裝假惺惺的好人了!?”
……
那些話,看似是在争吵,實則意有所指。像一根根刺一般,紮在江臨淵的後背上。昭雪不敢想象他承受了多大的壓力,那些人命被堆在了他的背上。這些日子裏,他又是如何才能保證自己的情緒穩定,才能讓自己不瘋掉。
可是……原本,就不是他應該承擔的。
早知道這樣,當時聽她的話,一走了之就好了。
但是昭雪又很清楚,江臨淵他不會。不管是現在這個江臨淵,還是很多年後那個讓她喚一聲“師尊”的江臨淵,無論重來多少次,恐怕他都會作出一樣的選擇。
她能怎麽辦呢?當然是和他站在同一邊上。既然清楚江臨淵不會改變,昭雪就只能盡自己全部的努力,去證明。
去證明江臨淵想走的這條路,并不是一條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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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預想中的淩遲比那更快。
這幾天裏,江臨淵不分晝夜地調查,昭雪就在屋子裏照顧素聲。
說是照顧,是為監視。昭雪每天睡不夠兩個時辰,守着他幾乎寸步不離。
少年漸漸恢複了神智,能夠開口說話了。
“勞煩昭雪姑娘……咳咳咳、咳咳!”
昭雪搖搖頭。她看着素聲那雙眼眸,感覺腦海中閃過了什麽,很快,她沒能抓住。
“仙師他……”
“他還在調查。”昭雪說,“我相信他。”
素聲苦笑道:“事已至此……我已無活志,但求一死。”
昭雪:“你若是這樣想,那他做的這些事還有什麽意義?”
素聲愣了愣,垂下頭嘆了一口氣:“每天追更柔柔文獨家文q羣飼二珥二五久義亖七昭雪姑娘說的是。我只想說,假如最後……最後真的發現是我,請姑娘一定不要手軟。”
他咳嗽起來,好一陣子才慢慢歇下來,臉上的紅潮退去,重新變得沒有血色。他看着昭雪,很認真地說道:“姑娘你……你和仙師不同,你看起來柔弱不堪,像一截葦草,實際上,那顆心卻具有難以想象的韌性。萬事萬物不能只看表象,更要透過皮囊,去看那掩藏在遮蓋之下的靈魂。”
昭雪仔細琢磨着素聲的話。
不對……很不對。
素聲最後說的話,更像是另有所指。……難道,他隐隐有發現什麽,但是卻不确定、也不能明說嗎?
表象、靈魂?
昭雪感覺自己腦海中的猜測正在漸漸成型。
與此同時,江臨淵調查歸來——結果并不是那麽的好。不知怎麽的,他們在路上遇上了上次的那只巨型魔獸,為了保護同門,他拼盡全力與之一戰,雖退下對方,自己卻也陷入重傷、昏迷不醒。
昭雪一聽到這個消息,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她剛剛安置好昏迷的江臨淵,一出門,就聽到了素聲被綁上火刑場的消息。
這次,沒有人再有反對的意見。人們高舉着火把,圍繞着一個弱不禁風、卻被稱之為邪物的少年,他們奇異地冷靜着,或許只是疲憊——對這一場荒誕的鬧劇終将以這種方式落下帷幕的疲憊。
——他們不想再去糾結這到底是對是錯了,只想快點兒結束。修真者自诩的可怕的正義,讓他們的損失過于慘重。正義在凡人眼裏,比不上他們藩籬中一只不會下蛋的公雞。
昭雪心急如焚地沖出門去,她睜大眼睛,看着那些沖天的火光将天邊的白雲映成紅霞,看着素聲如死去一般灰白的臉,感覺腦海中什麽串連成線。
“——等等!”
她喘着氣沖過去,“請等一等,我、我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了!”
那些人轉過頭來,看着她,仿佛在等待她給出一個答案,又好像不管她給出的答案是什麽都不再重要。
昭雪咽了咽喉嚨,慢慢說道:“兇手是素聲。”
“……也,不是素聲。”
一片嘩然。
昭雪繼續說道:“作為因為某種原因不能夠以實體出現的魔人,他一直寄宿在素聲的體內,在某些時刻便會奪取素聲的意志,讓他陷入沉眠,再利用他的身體作惡。這也是為什麽,素聲受傷的這幾天,一直沒有其他人死訊傳來的原因。素聲隐隐約約意識到這一切,但是礙于身體裏魔人的禁制,他不能夠表達出來,只能隐晦地向我傳達訊息。也是因為如此……他十分愧疚,所以盡管自己被如此對待,他也沒有半分怨言。”
話音落下。
好半會兒,空氣裏只有火把燃燒的噼裏啪啦的聲音。
又是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聲蒼老的聲音傳出。
“所以呢?”
昭雪一頓:“什麽?”
“仙師,你想讓我們放棄處死素聲這個決定嗎?”
“……”
年邁的老人走出來,他是這個村子的村長。
“暫不論仙師你說的是真是假。即便你說的是真的,那我們又該如何處理素聲呢?等待你們想辦法讓魔人離開寄宿的宿主嗎?那又該等多久呢?即使你們成功想出了方法,往後的日子裏,素聲又該怎樣才能在問信村生存下去?他從小受恩于這裏的村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如今魔人借他之手害死了村子裏的人,就算那不是他的本意,你覺得他還能在這裏活得下去嗎?”
昭雪一點點啞下去。
她無法否認,村長說的話的道理。
看見那些人的眼睛,她的眼神也随之暗下去。腦海裏的什麽好像也在破碎。是希望嗎?還是別的什麽?
她呆在原地無法動彈,感覺四面八方的冰冷的風朝着她湧來,涼意一點點滲透她的四肢百骸。
……好冷啊,師尊。
“昭雪姑娘、姑娘……”素聲沙啞的聲音慢慢響起來,他支撐起自己孱弱不堪的身體,看向昭雪,“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
他勉強撐着露出一個笑容,“不要哭,昭雪。我後悔了……我不想讓你看到這幅樣子了。回去吧,昭雪,回屋子裏,別看。”
昭雪卻沒動。她感覺自己的雙腳好像定在地上一樣,怎麽也挪不動,人們舉着火把沖上前,将她撞倒在地,團團圍住了火刑架,熊熊烈火很快燃燒了起來。
吵鬧的聲音萦繞在昭雪的耳畔,很快變成了耳鳴。那種很多年前被埋在雪堆之下的刺骨和窒息感又回來了,像夢魇一樣纏繞住她,拉扯着她的四肢和心髒。
她顫抖不止。
很快,異象突變。火場中央的火刑架,那個少年像是火中惡鬼一樣睜開了眼睛。無數簇火從他的身上像熔岩一般投向廣場上的其他人。
驚叫、慘叫聲撕扯着昭雪的耳膜。
她擡眼,看見一簇火朝着自己飛來。
她閉上眼睛。
然而,想象中熾烈疼痛的燃燒感沒有到來,一支手臂環過她的胸前,很快将她攬進了懷裏。他抱着她在地上翻滾了幾圈,險險躲過橙紅的滾燙火球。
昭雪擡頭,看見江臨淵沒有任何血色的、微微顫抖的嘴唇和鬓角的冷汗。他的肩膀上的紗布之下,血跡正緩緩滲出。
“師兄……你……”昭雪愣愣的,她灰頭土臉,此刻看起來狼狽不堪,江臨淵也沒好到哪裏去。
“差不多都……聽見了。”青年聲音嘶啞地說。他已經精疲力竭,哪怕只是掙紮着從床上爬起來就已經花光了全部的力氣,身上大大小小二十餘處傷折磨着他的心神。
盡管如此,他仍舊想要起來,保護她。
昭雪看着他的樣子,張張嘴,想說什麽,只是什麽還沒來得及說,眼淚就如雨般落下。
她緊緊抱着江臨淵的脖子,渾身顫抖,言語混亂:“我早便知道……夢中什麽也無法改變,死去的人一定會死、活着的人也會帶着罪孽活下來……可是為什麽會這麽痛苦?”
死去的、和活下來的,哪一個才是更痛苦的?如今這般她已無法承受,那時,江臨淵獨自一人面對這樣的慘劇,他又得反複被夢魇糾纏多久?——同伴反目、朋友慘死、同門橫死,只餘他一人茍活。
昭雪被江臨淵抱在懷裏,她感覺到青年粗重的喘息聲,他跌跌撞撞帶着她想要逃離這裏。一路上,不少同門向他呼救。
“……師兄、師兄,救救我、救救……啊!”
“對不起師兄,我們錯了,我們知道錯了,求求您救救我們,我不想被燒死……”
“師兄對不起,我們不是故意把魔獸引到你那裏去的……我們只是想快點結束這一切……求求您救救我……”
……
火球如同張了眼一般往他們身上飛,藏劍宗的弟子們避無可避。占據身上身體的魔人,在他被燒死後終于徹底獲得了這個身體的主導權,他肆意屠殺着面前的人們,看着他們的慘叫,露出愉悅的微笑。
火像瘟疫一樣蔓延着整個山林。
江臨淵背着昭雪,慢慢地,終于走出了凄慘之地。
在絕望的慘叫聲響起的那時,昭雪問他:“不救嗎?”
“我想過。”青年慢慢喘息着,一字一頓說道,“……但是這一次,我更想和你一起活下來。”
……
鳥鳴聲環繞盤旋在遠處山林的頂端。離得遠了,已經聽不見叫聲,也可能是都消失了。不管如何,時間來到了正午,太陽照常升起,高高地挂在天空中,蟬鳴聲伴着暑氣一聲一聲撕扯着。
他們逃到了最開始的大樹蔭下。
江臨淵放下昭雪。他說着“休息一下吧”,才發現,昭雪已經伏在他的背上睡着了。
他給她抹了一點防暑藥,小心地讓她将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擡頭看着日光。
強烈的日光讓他頭暈目眩,不知不覺竟流出了一點眼淚。
他閉上眼睛,又想起同門們從前的嬉笑打鬧的場景。那些都像灰燼一樣散去。去的時候那樣熱鬧,回來的時候,卻只餘兩人。
江臨淵笑起來。他歪頭靠在昭雪的頭頂,兩個人像是夏日朝生暮死的蟬一般依偎着。
“我多希望,這只是南柯一夢。”青年的喃喃聲落在昭雪耳畔,
“……若這真的是夢,我只希望,醒來之時,你在我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