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2章

052.

很快, 昭雪被符咒卷着托了上來。符咒松開,她看見明黃色的衣擺,緊接着, 對方似乎将她旋了個旋兒,昭雪看見了他的臉。

陸、陸照禾……

他單手托着她,另一只手捏着她斷了的那只泥腿兒,似乎在想方設法給她按上去。

“別費勁了。”昭雪開口,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是有氣無力,“反正也動不了,要這東西也沒什麽用。”

陸照禾看起來不怎麽高興,但他還是小心将泥腿收了起來, 眼睛一眨不眨看向昭雪:“怎麽回事?”

昭雪:“什麽怎麽回事。”

“別給我裝傻了, ”陸照禾聽出昭雪聲音的萎靡和郁郁。通常來說,劫後餘生都是驚喜過望的,就算不是感恩戴德, 看見救了自己命的對象的時候也絕不會是這幅語氣,

“你到底經歷了什麽,才會淪落到這幅地步?”

昭雪躺在陸照禾的手上。他的手心幹燥溫暖, 只是她似乎平白感覺到,他正在緊張。

“那你又是怎麽找到我的?”昭雪反問他。

陸照禾頓了頓,有些艱難地開口說道:“……那時在藏劍宗宗門統招上, 我偷偷帶走了你的頭發……原本是帶回去做術法鑒定用的……”

昭雪腦子一轉就想明白了,“你用我的氣息做了尋人符?”

陸照禾點點頭。

“不對啊, ”昭雪喃喃道, “尋人符只能尋到氣息主人的身體, 我的身體不在這裏,現在已經被那魔人占據了, 你又是怎麽尋到這裏來的?……難道是能夠尋到靈魂蹤跡的符咒?我還從未見過此種……”

陸照禾險些被她繞進去:“這是陸家的獨門咒術,不外傳的……你現在在意這個幹嘛!?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昭雪只好說:“反正就是你看到的那樣。”

師尊的事情,她不想說太多。

陸照禾沉默着,那雙桃花一般的眼眸沉沉地看着她半分鐘,似乎是真的确認了她确實會緘默不言,也不再追問。

像她一樣,他不着痕跡地岔開了話題。

“我送你回去。”

“……謝謝。”她的聲音聽起來依舊是怏怏的。

“大哥去找你的身體了,那個人應該跑不遠。”

“他才不會跑……”昭雪說,“他大概想借我的身體,行一些什麽不軌之事。不過你們既然已經識破了他的詭計,想來師尊也不會為他所騙。以師尊的實力,我無需擔心那邊的情況。”

陸照禾帶着她往回走。崎岖的山路上,他緊緊地握着手心裏的小泥偶,端着手臂,盡量不颠簸一分。

他聽出來,昭雪必定是經歷了很多複雜的事情。她既然不想說。他也不會去追問。

只是,他忍不住。

忍不住心底的惱火、心底的追問。

“你只關心你師尊,就不關心我和大哥?”他還是開口了。

只不過一開口就後悔了。

陸照禾想起來,那時在秘境中,他也是以這樣的語氣“詢問”她的大姐。他不想再回憶昭雪那時候看他的神情,她用那種憤怒的眼神望向他時,他的心中一空,好像要失去什麽、伸出手也抓不住似的讓他畏懼慌張。

只是,破天荒的,她這一次沒生氣。她很疲憊,似乎沒有充足的情緒讓她的升到生氣的阈值臨界點。

昭雪慢慢說:“魔人的目标不是你們,只要不是故意往他的槍口上撞,他也不會為難你們。況且,只要我師尊識破了他的詭計,在絕對的實力差面前,他的威脅便顯得無足輕重了。”

在經歷了自己差一就要點兒死去的事件之後還能如此理智,就好像他先前那些緊張、後怕與擔憂都顯得可笑一般。陸照禾在心底笑了一聲,用輕飄飄的語氣問道:“那你不如跟我回陸家?也省的你敬愛的師尊的軟肋暴露在外面,讓邪魔抓住了好跟他做對。”

他感覺到,少女一滞。

陸照禾習慣在情緒波動時用刻薄惡毒和荒誕不羁來僞裝自己。他嘲諷昭雪的弱小、累贅、只會拖人後腿,他希望能看見、聽見昭雪真實的表情和聲音。

只可惜,那小泥偶不知道短短一夜到底經歷了什麽。她的聲音依舊像缸中的水一樣平靜、沒有波瀾。

“我不回去。”昭雪說,“我還要跟着我師尊學劍術。”

“你沒有習劍的天賦,即便跟着天下第一的劍尊學習,也不會好到哪裏去。不如回陸家,我教你符咒。你不是對尋魂術很感興趣嗎?我教你。”

“那個我自己也能摸索出來,不需要你教我。”

“那你想學什麽?鎖魂術?定魂符?束縛咒?不管你想學什麽,我都可以……”

“陸照禾。”

少女打斷了他的滔滔不絕。

小泥偶窩在他的掌心,聲音透過他手指的縫隙傳出來,帶着隐隐的厭煩。

“我很感謝你救了我,但是我早就說過了吧?我和陸家沒什麽關系,我也不想再提及此事。若是你的心底對我還有那麽一絲憐憫的話,就不要再在我的面前說這種話了。”

陸照禾心底隐隐的不安坐實了。他不知道昭雪的排斥從何而來。

“……為什麽?”他的嗓音幹澀。

“我不想回去,我對自己現在的生活很滿意。”昭雪如實說道。

可是陸照禾脫口而出:“騙人。”

他不覺擡高了音調,聲音發顫:“你就不想看看自己的家人?不想回去看看自己出生的地方、自己的父親、母親……你的心也跟着一起變成泥土了嗎?!”

“我不想。”昭雪冷漠地回答,她冷笑一聲,陸照禾甚至能夠感覺到她冰涼的聲音纏繞着他的手指。

“我憑什麽,要想念一個自己沒有任何印象、甚至沒見過的人?”她被糾纏地有些生氣了,也擡高了聲音,“陸照禾,你來告訴我,一個被家族抛棄的人,為什麽還要巴巴跑回去認祖歸宗?你當我是沒有尊嚴的人嗎!?”

陸照禾的腦子蒙了幾秒鐘。好半會兒,他才反應過來,表情有些扭曲,沙啞地開口:“……抛棄?我從來沒……”

話都已經說出來了,昭雪也不想收回。她的胸腔中明明疲憊,卻又止不住地溢出悲傷與憤怒:“是啊,你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因為你一出生就是平坦的康莊大道,你想不到一個龐大的族系會因為一個孩子沒有天賦或者是別的什麽原因就将她丢下。”

她嘲諷地說:“否則,憑什麽能夠解釋,以陸家的人脈與實力,十幾年了都沒找到家族中丢失的孩子?”

陸照禾說不出話。他像是從沒想過這種可能性一般,表情扭曲着 ,什麽阻塞在喉嚨口,讓他半個音節也發不出來。

他猛然想起來,自己帶着小照的頭發回去做檢定的時候。袅袅的青煙升起,和他的發絲燃燒後的灰燼糾纏在一起,最後在清澈的水中化為透明,符紙融進去後,紅色的符文亮起。

他激動地跳起來,恨不得現在就把“小照找到了”這件事昭告天下。

然而,事實是直到黃昏,他也沒能見上父親一面。

“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是關于小照的……能再去通傳一下嗎?”陸照禾急幾乎哀求地抓住父親侍從的衣袖。

然而那人只是面無表情地扯開他的手:“大人在閉關,不管有什麽事,等到他閉關結束後再說吧。”

……他們根本就不在意。

“我也已經累了,陸照禾。”昭雪疲憊到極點的聲音響起。明明只是一夜沒睡而已,她卻像經歷了什麽劫難似的。

“別再一廂情願了,好嗎?說到底,親情也不是什麽特別重要的東西吧?你看,我在沈家活了那麽多年,不是也好好地長到了現在嗎?我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麽脆弱。”

陸照禾甚至能從她的聲音裏聽出幾分勉強的笑意。在安撫他嗎?還是僅僅是自嘲?

然而他已經無法再反駁她的話。

他通過陸家的調查,能夠很輕易地明白昭雪在人生過去的十幾年裏經歷了什麽。

她沒有天賦、任人欺淩,即便被那些人冷落在陰冷的角落裏也不吭一聲。如果不是和昭陽一起離開了沈家,她就像一只蟲子的屍體那樣冰冷地死在那個地方也說不定。

她早就沒有了對長親的孺慕之情,也不對親情那種東西抱有有任何的期待了。

說不定在她看來,所謂“家”,甚至不如劍宗那一方小小的流光閣有歸屬感。

也難怪,她這樣對他感到厭煩。

……

只是,胸口有一團燃燒着的火焰,在他的心髒處滾燙不止。他的瞳孔閃爍着。

小照……。

——他已經不想再看見她悲傷的、無能為力的臉了。

那團火焰燒得陸照禾喉頭發癢,促使着他,張開了口。

“我……”

然而,在那一瞬間。

巨大的咆哮聲在山林中響起,鳥獸紛紛四散而去,落石伴随着坍塌的河道形成洪流滾落。

樹木、廟宇紛紛被卷進土色的洪流中,一洩而下。

“轟——!”

魔獸從栖息的洞穴裏被什麽喚醒,掙破了山巒,仰天發出巨嘯!

.

煩死了、煩死了煩死了!!

那柄劍現在追在他的屁股後面不放,緊緊咬着他,只要他懈怠了一點兒,它就能立刻飛上來,将他撕成粉碎。

魔人頗有幾分狼狽地逃命,他的身上已經多了幾條血痕,哪怕已經是他這個階段的實力……他起先甚至還低估江泠風了,沒想到如今他甚至沒出全力,就能夠逼得他這樣難堪地逃竄。

他喘着氣,冷汗從額角滴下,這個人類少女的身體實在是孱弱不堪,大大拖累了他。這才跑多久,眼前甚至就出現了陣陣暈眩,體力也有些不支。

可惡可惡可惡!

……最起碼,幸好的是,江泠風還沒有認出來他。他也因為忌憚着自己會對他那個小徒弟怎麽樣,而不敢下重手。

這是他可以利用的點。

魔人剛這麽想着,一道劍氣襲上,如破風的箭矢一般襲來。他險險躲過,屏着呼吸,朝着旁邊地上一滾,才避免了自己被波及的命運。還沒來得及喜悅,擡起頭,卻已見到那道玄色身影。

“你……”見已經被追上,魔人咬着牙齒,卻多說不出半分話,只能趴在地上大口喘息着。

江泠風揮動手指,劍回鞘中。他低沉的聲音直直壓迫進他的腦海中。

“她在哪裏?”

魔人冷笑一聲,反而挑釁似的擡了擡下巴:“你敢殺我嗎?”

他篤定了,他不敢對這小姑娘的身體怎麽樣。她的身體太脆弱,刀劍不長眼,萬一擦了個邊,或許都不會是缺胳膊少腿這種小事了。

也是因此,他才敢這麽說話。

男人更加沉默。那種風雨欲來的架勢沉郁在他的雙眉間,讓他的眼瞳如墨似的看不清晰。明明已經是早晨,豔陽高照的晴天,他卻逆着太陽,在身前生生阻隔出一片濃重的陰影。

魔人忍不住心裏發怵。或許是太久沒出過村子了,他的膽子變小了。又或許是江泠風成長的速度太快了。很多年前,那個江臨淵,還只是個年輕而意氣風發、只想堅守自己心中所謂正義的蠢貨而已。現在的他已經變了太多,他很難在他的眼中看見光了。

……哼,縱然如此也沒有堕魔,實在是讓他大失所望。

不過,也正因此,讓他更加垂涎他的力量。正道魁首的內力和名譽,那遠非泛泛之輩所能比。

正對視着,在僵持的氛圍之下,男人的手指動了。

這一次,那劍未出鞘。它于鞘中閃過一點玄金色的耀眼光芒,随後整個飛出,卷着風拍向魔人!

铛——

在劍鞘即将拍上他的倍的霎那間,另一柄劍直直迎擊而上,盡管力量相對來說微弱,但還是讓其偏離了原先的軌跡。

那劍擦着少女身體的頭發絲過去,半秒後,轟然聲響起,他的身後泛起一陣塵煙。

“前輩……!”青年匆匆趕來,揮手,飛行的劍便回到他的身側,他有幾分驚心未定地道,“請不要對她出手!”

魔人愣了半會兒才反應過來,這好像是上午那個……?

江泠風收回劍,他無視了陸照霜,眉眼如冰,直直地向着魔人走去。

陸照霜捏緊手指,立刻跟上:“前輩,請聽我解釋,這不是魔人化妝的昭雪,而确實是她的身體。昭雪的魂魄我的弟弟已經去尋了,想來不過片刻便能夠得到消息,請您相信我的話……假如在此刻傷了昭雪,魔人脫離軀殼離去,等昭雪的魂魄回來,那場面大家都不會想看見——前輩!!”

他心急如焚,卻無法阻止江泠風。他根本沒理他的話,徑直向前走去。每走幾步,身影便消失,出現在下一個地方,速度快得簡直叫人無法捕捉。

只是稍稍擡手,劍再次離去,這一次,以令人無法阻擋的架勢拍向少女的脊背。

正準備逃跑的魔人聽見自己的耳朵邊出現了轟鳴。他的世界似乎靜止了兩秒鐘,失去了全部的色彩,等到時間繼續流動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飄了起來。

……咦。

他楞楞地回頭看去,原本受了那樣劈山倒海一劍、應該五髒六腑移位的少女卻什麽事也沒有,她只是身體失去了靈魂的支撐,眼皮耷拉下來,身體軟軟地往下倒去——

正好落進了他的懷裏。

男人單手環住她的身體,另一只手收回劍,輕輕一敲劍柄,這一次,劍出鞘,那炫目閃爍着的玄金色以無可抵擋的勢頭,朝着他直直地刺來!!

……不,這怎麽可能,只是一劍便将他驅逐出軀殼內?他現下又是如何分辨出他在哪裏,作出準确的攻擊的!?

魔人匆忙逃竄,喉頭湧上腥甜,他越跑越汗如雨下,卻也越想冷笑。

轉頭,幹澀沙啞的聲音便大聲道:“殺了我,你是想讓她也跟着死去嗎!?”

那玄金色的劍尖生生在他的面前逼停。

“呵呵……哈哈哈哈,果然如此,果然只要提到她的事,你就會停手。這小姑娘對你的意義,竟然比我想的還要大。”魔人冷笑着,嗆出一口血,他冷靜地擡起頭,抹掉嘴邊的血,看向他,“如果我說,現在她就快死了,你越是對我出手,她就越是生命垂危,你會怎樣?”

江泠風垂着眉頭。那小姑娘安靜地閉着眼睛,頭枕在他的肩膀上,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一樣。任誰也看不出生命垂危。

魔人見他沒有動作,繼續說道:“我的本命神龛被供奉在山中的神廟中,鎮守神龛的是守護魔獸,只要我受到傷害,神龛感應到,便會出現裂痕,而裂痕太大,便會喚醒那山中的魔獸。”

他說着,喘了口氣,陰測測地笑起來,吐了口血沫:

“江臨淵,你不妨猜猜,我占據她的軀殼之後,将她安置在哪裏?”

與此同時,緊跟着趕上的陸照霜聲音也不由得提緊:“……前輩,恐怕他說的确實是實話……”

他說着,拿出傳訊符:“我和照禾約好,等他找到昭雪姑娘就給我發消息,在約一刻鐘之前,他給我傳了訊息,但是等我再詢問具體位置的時候,他卻遲遲沒有回複……”

後面的話,陸照霜不是很想說,只是他的推測而已,但是江泠風很明顯已經明白了。即便只是有這個可能,他也不想放過。

“能夠探查到具體位置嗎?”他的視線沒有離開自己的劍。

“只能大概。”陸照霜搖搖頭,“不過我和照禾之間有親緣玉飾的感應,離他越近,我就越能感應到。”

江泠風沉默片刻,只是在這短短的時間裏,面前的空氣出現了波動。

陸照霜眼瞳一震:“他——!!”

江泠風卻搖搖頭,擡劍一擋:“別追了。”

他說着,聲音沉下去:“……若他所言為真,恐怕那魔獸已經蘇醒。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方才,那魔人叫了他那個名字。

恐怕還會和十幾年前那樁事扯上不小的聯系。

……可是,現下已經沒有閑暇去想那些事了。

眼前,還有更加重要的人,在等着他。

他說着的同時,已經開始向着蒼郁青山的方向移動了。問信村地區山巒連綿不絕,範圍極廣,很難在極短的時間內迅速鎖定範圍,除非等待那守護魔獸鬧出更大的動靜。

不過,那也意味着,他們的處境更加危險了。

陸照霜抿起唇,緊緊跟了上去。

原先他以為,劍尊不知道昭雪的事情。不過看情況,他的心裏比誰都清楚,卻也沒有過問他們和昭雪的關系、為什麽會跟到這裏,方才還保護了她的身體……他們的關系,似乎比他所想象的一般的師徒關系更加親近。

江泠風的實力很強大,若不是還得仰賴着他救出昭雪和照禾,陸照霜是不會想用這語氣和他說話的。

即便他是藏劍宗的無光劍尊。

只是。

陸照霜跟在他的身後。男人緊緊地托住她,像是對待什麽珍惜寶物似的,而這甚至半分沒有拖慢他的前進速度。陸照霜能夠看清少女在他的懷裏靠着肩窩的安詳、蒼白的睡顏。她垂着睫毛和眼睑,手就那樣自然地搭上去,手腕和黑發一起垂落着,晃動的頻率也那樣微不可聞。

——礙眼,怎麽看都很礙眼。

陸照霜深知現在不是該想這件事的時候,他強迫自己移開了視線。

再次加快了腳下的速度,他不想在這種地方也落于下風。

只是那個念頭,再一次篤定地在心頭浮現。

‘她是陸家的人。’

他絕對,會把她完好無損地帶回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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