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5章
065.
符咒窺視着大殿那邊的一舉一動, 昭雪看見靈犀的血流進玉盞中,他手臂的顏色一點一點變得蒼白。
這是在做什麽!?
她掐了一個決,下一瞬便移動到了另一個地方。如此循環, 這樣看去,茫茫雪地中只剩下她偶爾出現的蹤跡。
不出半刻鐘,她便來到了大殿門前。剛準備推門進去,門就被驀地打開, 一個跌跌撞撞的身影撞出來,跌進她的懷裏。
“靈犀!”她捧起他不省人事的臉,“你沒事吧?怎麽樣,還好嗎?”
她掀起他的衣袖, 長長的傷口被繃帶潦草地捆住, 即使如此,鮮血仍舊無法抑制地滲出。
緊跟着出來的侍衛幾人,以及她的“師傅”。
昭雪緊緊抱着懷裏的少年, 警惕地看着他們。
“你怎麽在這裏?”她沒說話, 倒是那老道士先驚訝,“你不該是在朝陽宮任職嗎?”
昭雪皺起眉頭。
“我與九殿下投緣, 現在在他的宮中掌事。”
她朝着昏暗的大殿中看去,但是什麽也看不見。
“你們在裏面做什麽?為什麽他會受傷?”
道士皺起眉頭:“這不是你該管的事,做好你分內的工作。”
怎麽不關她的事了?靈犀是入夢的角色, 也是築夢靈氣供給的來源。他如果真的出了什麽事,嚴重一點兒, 這夢都會直接消亡, 他們三人都要跟着一起完蛋!
昭雪眼中醞釀着怒意, 她還想再說些什麽的時候,靈犀扯扯她的袖子。
他靠在昭雪肩頭, 虛弱地說道:“……仙子,別管了,我們回去吧。”
昭雪本能地察覺到,靈犀有事想對她說。
她沒再繼續待下去。必須立刻回到宮中,給靈犀止血。
她轉頭,謝絕了侍衛們的攙扶,只身帶着他來到轉角處,再一眨眼,身影在皚皚雪天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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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梅的清香遠遠地傳入床缦之間。
昭雪為靈犀止了血,又敷了藥。幾個時辰過去,才見到對方一點兒好轉的跡象。
靈犀醒來的時候,少女已經困得坐在床邊靠着睡着了。
他看向窗外。
……已經是黃昏了啊。
他閉上眼睛,回憶起在大殿裏皇帝對他說過的話。
“身為人皇,我們所能做的最大的努力就是保全這一小方土地,保護好自己的人民。如今妖神來勢洶洶,十二殿虎視眈眈。他們迫切想吞下人間這片巨大的土地,如果我們不答應他們的要求,我們面臨的将會是無法想象的後果。”
“……您想讓我做什麽?”
“靈犀,你除了是我的孩子之外,也是這片土地的子民,是皇宮的皇子。孤相信,你一定不會吝惜為這片土地的繼續存活而付出自己的,對吧?”
“……”
年邁的皇帝繞到他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十二殿向我們讨要一把劍,并且承諾,當他們拿到這把劍之後,就會三十年不再來犯。”
靈犀搖搖頭,不理解道:“這與我何幹?”
皇帝笑了笑,看向他:
“這把劍,需要以皇室的血肉築成。”
話音落下,大殿寂靜,落針可聞。
但靈犀卻覺得很吵。
過了半晌,他才發現,原來吵鬧的是自己的心跳。
他按住自己的心口,一陣眩暈:“我不懂……父王,這是什麽意思?以人築劍?”
那個道士在一旁故作深奧地開口說道:“殿下,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也就是你心裏所想的那個意思。”
“……為何是我?”
他說:“其他皇子的血都與那把劍相排斥,唯獨你,我們還沒試過。”
靈犀擡高聲音:“那怎能确定我便——”
皇帝打斷了他,他似乎缺乏與自己的孩子溝通的耐心,又或許是覺得已經解釋得夠多了。
他擡起手,高聲道:“放血。”
幾個侍衛上前來。一左一右架住靈犀,然後掀起他的袖子,将他的胳膊劃破,血順着他的皮膚往下流,淌進了玉盞裏。很快便積了淺淺的一層。
靈犀的嘴唇越來越白,臉上幾乎沒有血色,他只覺得渾身越來越冷,眼前一陣陣眩暈起來。
幾乎昏過去之前,他看見年邁的皇帝走過來,對他說道:“靈犀,你是我們家族最沒有天賦的孩子,我可曾對你說過?早些年的時候,我與你母親恩愛,但是生下來幾乎沒有任何天賦的你。你的家族中所有的兄弟都有靈根,唯獨你沒有,不能修煉。現下,正是你為大家作出貢獻的時候了。你也不要怨我,是你自己,将你的母親害成這個樣子的。”
皇帝的話如同一擊重錘,哐地敲在了靈犀的腦袋上,将他錘得直無法呼吸,不能思考,想要跪倒在地。但是他的身體被人架住,他現在連躺下去的權利都沒有。他只是一灘屍體、一具傀儡。
他看着順着胳膊流下去的血,眼前逐漸變得一片鮮紅,但是在那鮮紅色的盡頭,他卻看到了少女的臉頰。
他想起來,她那時聽見他說想要修煉時臉上的凝滞,終于明白了為什麽她那時會有短暫的停頓。原來她是知道自己沒有任何天賦這件事情嗎?這麽多年來,那些人一直在嘲笑他,他的母親也遭受那樣的苦難,也是因為他嗎?
不過片刻,有下人上來捧着玉盞離開,侍衛們粗暴地給他綁上了繃帶,他跌坐在地上,冰涼滲透進骨髓裏。
過不了一會兒,又有人上前來,對着皇帝搖搖頭,輕聲說道:“沒有排斥。”
道士也捋着胡子滿意地點點頭:“看來就是他了。”
他走上前,對着那個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一樣的少年居高臨下地說道:“能夠為這個國家做出一份貢獻,這是你的福報。你應該好好感謝,并以此為榮耀才對。”
“……”
靈犀已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他失血過多,現在連張開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他閉上眼睛,什麽都不想去想,可是眼前卻不斷浮現那個少女的面容。
“仙子,有朝一日,我也能像你一樣嗎?”
“你是指什麽?”
“變得像你一樣強大,一樣自由。”
少女停頓了一下,表情看上去像是又在腹诽什麽,不過她很快調整過來,帶着笑意狡黠地對他說道:“強大倒是挺強大,自由便不一定了。”
“為什麽?”
“假設你只能一直困在我身邊,不能離開我半步,哪裏都不能去的話——”少女給他比劃,“這樣會很苦惱吧?也根本談不上什麽自由。”
“——不。”他卻睜大眼睛,驀地攥住她的手,
“這難道,不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嗎?”
“……”
他看見少女的面頰像是被吹了口氣似的,忽地紅了。比雪地裏紅色的臘梅更加美麗與惹人心悸。
……
可是我,卻再無法實現那個美麗的夢了,昭雪。
或許夢之所以稱之為夢,便是因為它美麗且虛無缥缈吧。
靈犀緩緩睜開眼睛。眼前有些霧蒙蒙的,讓他分不清這到底是冬天的水汽,還是氤氲在自己眼睫上的霧氣。
少女還在他的身邊淺眠,呼吸一起一伏。
靈犀看了她很久,然後輕輕地、輕輕地将自己完好的那只手挪過去,捋過她鬓邊黑色的發絲。
窗外的雪又變得很大。簌簌地下,白茫茫一片,連半個人影和蹤跡都看不見。
然而盡管如此,可是屋裏一點兒都不冷。反而暖和十分。
靈犀想,這都是因為她在身邊的緣故。
他還能活多久?一天?三天?還是一周?
不管多久,只要能呆在她身邊便好。人之将死,才發現從前苦惱過的那些事都無足輕重,倘若那些人不愛他,他有什麽理由将自己的人生困在他們身上呢?
我只想和你靜靜地待在一起,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靈犀在心底平靜地對少女這樣說道。
可是,少女卻似乎有所察覺一樣,蹙了蹙眉頭。
她伸出手,抓住了靈犀的手腕,幾乎到有些用力的地步。
“……你醒了?”
“——為什麽不說?”
少女擡起頭。她睜着眼睛,将一張勾勒着朱砂的符紙拍在他的面前。
“我方才與那道士談話的時候,将這符紙貼在了他的身上。他們離開後的所有消息我都聽見了——”
昭雪靠近他,字字清晰地問道:“所以,為什麽不說?不管是現在的你還是幾千年後的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你是真的不記得了還是只是不願意回憶,亦或是……只是不信任我?”
“仙子……”
“——你不信,我一定會救你嗎?”
就和夢魇獸那一次一樣。
即便這只是個夢,她也不想再重蹈問信村的覆轍。
反正也只是個夢而已。
靈犀怔怔地看着她,然後抱住她,哽咽起來。不管幾千年後的他如何強大,現在的他也不過是個剛剛認清事實的少年。
滾燙的淚水一滴一滴落下來,打濕她的肩膀和衣領。
明明是寒冷的天氣,他卻覺得很暖很暖,暖和得幾乎渾身發燒起來。
“仙子聽見你的心願,此後會一直庇護你,”昭雪抱緊他,說道,
“而我說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