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6章
076.
昭雪醒來時, 已經是在藏劍宗了,正是次日。
她緩緩起身,感覺到身體經脈各處都洋溢着溫暖的感覺, 然而丹田處卻有着灼燒之感,仔細一探究才發現,自己的境界已經至金丹中期。
原來昨天發生的一切都不是一場夢,那是确确實實存在過的。
很快有人感覺到她醒了, 門被推開,江泠風走了進來,他看向昭雪:“身體怎麽樣了,感覺好一些了嗎?”
昭雪回答道:“好多了, 謝謝師尊。”
只是她的情緒仍舊有些怏怏的。
江泠風照舊是什麽也沒問。
他和昭雪的很多長輩不一樣, 即使什麽也不問,也好像總是能一眼看穿到底發生了什麽,以及昭雪心中所想的事情。
昭雪能感覺到, 這不是她和季雪壽之間的那種默契, 這或許是一種更接近于共情的情感。就像是當年她和師兄在問信村所經歷的一切,盡管那其實并沒有存在過, 但是他們在樹下看着遠處那片大火蔓延的經過時那份心境卻是相同的。以至于幾十年後,他仍舊能夠切身處地的感覺到她此刻的心情。
昭雪只是沉默了片刻,便從床上下來, 問道:“師尊,宗門大比已經結束了嗎?”
江泠風回答:“是。”
昭雪嘆口氣, 苦笑一聲:“看來只能等明年了。”
江泠風:“此事不急, 待你養好身體再說。”
昭雪點了點頭, 回答:“嗯。”
江泠風又道:“你身體裏的魔氣,我已經替你壓制了。實際并非很嚴重, 只要你日後潛心修習,并不算是很大的事情,你不必因此而憂慮煩憂。”
昭雪回答道:“我相信師尊。”
她一直都相信,他從來如此。
然而,她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江泠風告訴她,季雪壽已經在藏劍宗內,讓她無需擔心。那她現在所正要處理的事,便是去請丹閣,見一見扶青。
即便她此時此刻已經破局,她還是想去見他一面,親耳聽聽他到底是怎麽說的。
收拾好後,昭雪下午便去了請丹閣,她在那裏坐了良久,過了幾近半個時辰,卻并沒有見到對方的人影。
她問請丹閣的管事:“你們家的主人在哪裏?”
管事搖搖頭:“屬下并不知道,或許您可以親自聯系他。”
昭雪驀地想起來陸照霜和陸照禾曾經說過的話,或許是他們帶走了丹修扶青。僅此一事後,昭雪雖然不能再像從前一樣完全的信任着對方,但是她也不願意看見他受到傷害,更別提她心裏還對他和姜氏一族隐隐懷着愧疚之情。
她立刻動身,前往了陸家。
此時此刻,陸家。
陸憶齡已經從別莊回到了主家。前幾日家主突然說自己要隐退閉關,不再掌管主家的事物,他想将此全權交給長子接管。盡管旁系傳來很多不滿的聲音,但是這一切都被嫡系的長子和次子給摁了下去,那些人不敢再反駁,只能看着主家即将易位。
在長子繼任之前,他們的母親就已經被接回了主家。從前便是陸憶齡掌管主家的事務,但是自從她身體不好、去了別莊之後便很少再管。陸照霜将她從別莊接回來之後,也有很多事情想要請教、詢問她。以這個為名由,他希望陸憶齡今後能夠一直住在主家,不再回去別莊。
陸照霜:“以後小照也會回來住的,母親您也希望能夠看見她吧。大家都在一起,這不正是您一直以來所殷切希望的嗎?您甚至從來沒有正式的見過她一面。”
陸憶齡說:“我已經沒有正式與她相見的資格。比起怨恨,我甚至更希望她能夠遺忘我才好,我不配當她的母親。”
陸照霜心有不忍:“哪有孩子會恨自己的母親的呢。母親,你不也深深的記挂着她嗎?只是她不知道而已。小照她的年齡還小,只要您和她一直相處,她總會明白你深切的情誼的。”
陸憶齡看起來很悲傷:“……但願如此吧。”她總是無法忘記那天在藏書閣中,看見昭雪熟睡時說的那句話。她似乎厭惡她的觸碰,也不知夢見了什麽,才會露出那般難過的表情,讓她自己也心有戚戚。
陸憶齡走後,陸照禾坐在桌邊很久,沉默了半晌才開口道:“我知道母親也是想見小照的。”
這兩天裏,他看見大哥明裏暗裏忙了不少事,忙着繼承主家、忙着威懾旁系、忙着籌備小照回家的事情、也忙着曾經與姜家的往事。
他的臉上增添了幾分疲憊之色,只是那讓他看起來更具繼任家主的威嚴。
“母親會留下來的,”他說,“不僅僅是為了小照,也是因為陸家的未來。”
陸照禾有幾分愁容:“不知道小照在藏劍宗如何了?她身上的魔氣有被壓制嗎?經脈有被彌補嗎?無論如何,我總是不能相信外人。她只有在陸家才能得到最好的照顧和資源。”
“她總歸是會回來的,畢竟是陸家的人。等我正式繼承後,唯一的不穩定因素也消除了,她沒有不回來的理由。”陸照霜聲音篤定,但是緊接着,他蹙起眉心,話鋒一轉,
“在那之前,還有着更重要的事情要去處理。”
門緩緩打開,腳步聲由遠及近的傳來。
陸照禾只是看見了那人的身影,便不由自主的捏緊了拳頭,繃緊了肩膀。
他咬牙切齒地恨聲道:“扶青……”
姜扶青失笑一聲,踏入門檻:“沒想到,原來陸家次子也是能夠記住他人的姓名的嘛。”
陸照禾被他的話激得額角青筋直跳,剛想說些什麽,就被陸照霜制止。
他做了個手勢,請對方坐下。
“想必你已經知道昨日發生的事情了吧。”
“是。”
陸照霜給他斟了一杯茶,“你該清楚,我們不能忍受任何對陸家、對小照不利的事情和因素出現的。”
扶青一笑,淡然喝下了茶。
陸照禾挑眉:“你不怕這其中有毒?”
扶青眯着眼睛,“呵呵”笑兩聲,道:“實不相瞞,二位,從我決定好做出這個計劃的那天開始,我就設想了自己有一天會是這樣的結局。”
“……”
“從知道我的身份那天開始,陸家的人早已将請丹閣裏三層外三層的圍了起來,想必當時我的一舉一動,也是在各位的監視之下,我早已沒了要逃脫的想法。或許可以說,從更早一點開始,我就做好了這樣的準備,見證自己的歸路。”
陸照禾冷笑兩聲:“你既是對自己的實力有自知之明,為何還如此不自量力?活着難道不好嗎?當年你一族九十口人皆死于雷劫之下,唯獨你茍且偷生,既然如此,何不好好活着,非來自尋死路?”
扶青看着他,笑着笑着,又是嘆了口氣。
“……是,我至今也才明白,自己的想法到底有多天真。”他垂下眼睫,看向茶盞,“常言道,修仙之途上人人平等,每個人面臨的機會都相同,可是這世上有的人生來就比另外一些人更加平等。我早該明白這樣的道理,可是卻始終不甘心,非得将自己的一生都搭上才算。”
“不過,事到如今,我也算明白了。只是我仍舊無怨無悔,如果能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麽做。因為如果不選擇這條路,我便無顏回到過去,面對曾經的那個自己。”
陸照霜說道:“當年煉制問道之丹一事,姜家也是同意的,畢竟兩家運勢相連,陸家興盛則姜家興盛,對于此事的後果,姜家也是甘願自負的,這是與天道的自願對賭。只能說,天不遂人願,運勢差一些罷了。雷劫一事之後,陸家也為姜家全族建了墳冢,将你的父母遷進了祠堂……”
“是,可是那又如何呢?”扶青說,“我确實失去了歸處,不是嗎?”
“……”
陸照霜放下茶盞:“當年若是你與我陸家提出其他訴求,想必那時家族也會盡量滿足于你。只是你謀劃此事數年之久,如今甚至傷害陸家和小照,我們無法原諒。”
扶青說:“我本也是也不求你們的原諒。”
他放下喝空的茶杯,說道,“你們想要将我如何,便如何。我沒有怨言。”
陸照禾正等着這句話。他剛一開口:“那便——”
門被驀地打開:“等、等等!!”
少女氣喘籲籲地出現在門口。
陸照禾騰的站了起來,睜大眼睛看向她:“小照!?”
“你怎麽來了?”
他有些無措,看了眼扶青,又看了看陸照霜,似乎想遮掩一般地莫名心虛起來:“小照,我們沒有……”
“我想,和他談談。”
昭雪才從請丹閣趕來,一路暢通無阻。想來也是陸照霜吩咐了下人,看見她便不許阻攔,才能這麽順利趕上。
陸照霜皺起眉峰:“小照——”
“請讓我,跟他談談,”昭雪咽了咽喉嚨,她看向陸照霜,“……大哥。”
“……”
門被合上,室內光線沉寂下來,只餘昭雪和扶青二人。
出人意料的是,扶青率先開口了。
他像是老朋友似的,和昭雪有些随意地聊道:“我不知你還有如此魄力,但是未來的事并非一帆風順。你體內壓制魔種,此後更是與他同命,你有信心和把握嗎?”
昭雪:“我有。”
她又擡起頭來看扶青,問道:“那你呢?”
“數十年前開始籌劃這件事情的時候,你又是有幾分把握的?”
扶青自嘲地笑道:“不到一成。”
昭雪:“旁人總道我是賭徒,我覺得,你才是一個十成的賭徒。”
二人都埋頭不語半晌,昭雪才再次開口道:“你不用擔心,扶青。大哥那邊我會去說的,他不會對你怎麽樣的。”
“……”
“你想繼續留在藏劍宗也好,回去請丹閣也罷,只要去過你想過的生活就可以了。陸家不會再繼續追究,你不會有事的。”
“……為什麽?”
半刻,扶青才擡起頭看她,他總是眯着笑的那雙眼睛睜開,眼底晦澀不明,“為什麽要為我做這些事?昭雪,你該知道,我便是被救下也活不了多久,當年一事是我的心結,想來這事到底也是我族自作自受,然而我終究是放不下這個坎。如今敗了也好,我大概能了卻此生……你不必如此。”
昭雪說:“正因你所剩時間不長,我更希望你可以自由地、為自己而活。扶青,我們幼時遭遇相同,同不見父母、寄人籬下、受盡冷眼。我不知你心底對我有幾分認可,我只是一直在想,若是一切都能夠改變就好了,我不想看見你變得痛苦,正如我不希望自己不好受一樣。我将你一直當做朋友……扶青,不知你心底,有幾分拿我當作好友?”
“或許你不必說。”昭雪又低眉笑起來,“那個答案,如果是我不想聽的話,就不要回答了。但是,盡管如此,我依舊希望你在往後的時間裏能夠開心一些。”
“正如我們在丹峰的那些時候一樣。”
昭雪話落,過了好一陣子,她才聽見扶青稀稀拉拉的笑聲。
“昭雪姑娘,你真是……”對方像是不知道該用什麽詞去描述一般,斟酌了好一會兒,才搖搖頭,看向她,眉眼之間都笑着,
“丹峰的那段時間,也是我最開心的時候。謝謝你……你願意拿我當做朋友,對我來說,真是最好不過的消息了,你的這番話,大概也是我此生後為數不多的慰藉。”
他說着,長舒一口氣,站起身,撫了撫衣擺,對她作了一禮:
“也是時候該告別了。從容落子,布局謀篇。人間這趟,我已經盡興了。昭雪,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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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了請丹閣,扶青忽然覺得疲憊難堪。
他坐在椅子上,在昏暗的光線中默了半刻,緩緩移動視線,這才注意到,棋盤上的棋子似乎被人動過了。
他問管事:“今日可有人來過?”
下屬回答道:“今日昭雪姑娘來過,等了您半個時辰,不見您的人,便離開了。”
姜扶青再次看向棋盤。
這局棋盤自從那天陸家雙子來過之後,便再沒有動過。這本是一局無人能解的死局。
然而,今日的來人,似乎只随手下了一枚白子。
——神之一手。
困惑他數年的問題迎刃而解。
……只是他以為的死局而已。是他自己困了自己太久太久。
但那又如何?他與這荒唐的世間,至死還是無法和解。
扶青忽然全身脫力,向後靠在檀木椅上。他卸下在外人面前的僞裝,垂下眼睛,像個孩子似的,恸哭着流下淚水。
“……可是,這樣多年……父親、母親,早知如此,不如同歸去。”
不如同歸去。
…
昏暗的室內,只有焚香後的灰燼散發袅袅沉靜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