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榭離開
衆人等待的審判,終于是來臨了。
上午九點十八分,樓上傳來了一聲嚎哭。
和衆人一樣,淩久時臉色大變,他們匆忙上了樓,看見了本該坐在卧室床上的雙子。
只是此時是一個抱着另一個,那個被抱着的嘴裏不住吐出鮮紅的血,淩久時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麽多的鮮血,一口又一口,染紅了床單,地毯,和眼前的一切。
“不!!不要啊!!!”嘶吼聲如同瀕死的悲鳴,被留下的那個發出凄厲的嚎啕,“不要留下我,千裏,千裏!!”
被抱着的程千裏,卻好像沒有太多力氣了,他大大地睜着眼睛,眼神卻開始渙散起來,手指慢慢的劃過程一榭的臉頰,勉強露出一個笑容,低低地叫了聲哥哥。
“啊!!!”程一榭發了瘋似得慘叫,悲痛欲絕的模樣仿佛自己靈魂的某個部分正在緩緩死去。
“120,快打120啊!!”盧豔雪已經淚流滿面,她抖着手打了120,接着撲到了程千裏的面前,握着程千裏的手,道:“千裏!千裏!堅持下去,千裏!!”
程千裏沒說話,他眼神裏的神采開始淡去,身上的氣息漸漸微弱,冰冷的氣息席卷了他的身體,他努力地張了張嘴,叫出了一聲:“哥……”,然後用盡了全部地力氣,擠出了幾個字:“不……難過。”
看着這一幕,淩久時捂住了臉,她靠在了牆壁上,整個人都萎頓了下來。
耳邊是盧豔雪和程一榭的哭聲,如同奏響的哀樂。
急救車能有什麽用呢,他們所有人都知道,在門內失敗的代價是什麽。
程一榭最終拒絕了醫護人員,他們來的時候,程千裏的呼吸已經停止,而他不願意讓他心愛的弟弟,從他的懷中離開片刻。
阮瀾燭一直沒有說話,直到确認了程千裏的死亡,他才轉身進了廁所,拿了一條幹淨的毛巾過來,半蹲在程一榭面前,将程千裏臉上的血漬一點點的擦幹淨了。
程一榭靜靜地看着阮瀾燭的動作,他眸子裏的星星全部墜落,只剩下一片無盡的黑暗,他終是開了口,道:“阮哥……”
阮瀾燭擡眸看着他,問道:“你父母那邊要不要……”
程一榭: “不用麻煩他們了,就讓千裏葬在黑曜石吧。”
“我才是最自私的那個。”程一榭說,“我想自己走,把他留下。”
然而被留下的那個,才是最悲慘的,他忽的笑了起來,道:“至少他不用遭遇這一切。”
程一榭看着阮瀾燭說:“阮哥,我要退出黑曜石。”
阮瀾燭沒有回答,兩人目光相觸,他看懂了程一榭的眼神,他說:“給你一個假期,時間你自己定。”
程一榭沉默。
阮瀾燭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言語在此時是如此的無力,他伸出手指,輕輕觸摸了程千裏的臉頰,那上面已經是一片冰冷,再也不見之前的溫暖。
“我錯了。”程一榭說,“你是對的。”
阮瀾燭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是低低地咳嗽了一聲,像是要壓抑住喉嚨裏湧出的某些情緒。
“這扇門太難了,最後還剩下我們兩個人。”程一榭低頭看着自己弟弟的面頰,平靜地說,“他笨了一輩子,就聰明了這麽一次。”他面容之上并無痛苦之色,但淚水卻不斷的從眼眶裏湧出,好似自己已經無法控制。
“就聰明了這麽一次……”程一榭把額頭抵在了程千裏的額頭上,他說,“都是我的錯。”
程千裏在他的眼裏是個長不大的小孩子,而現在,他終于再也不用長大了,他的時光停留在了這一刻,無法往前推進一分一秒。
沒有人說出一句安慰的話語,沒有人告訴程一榭要堅持,要忍耐,一切都會過去。他們心裏都清楚,這件事永遠都過不去。
本來樓下睡覺的小柯基土司,它也似乎感覺到了什麽,慌亂的從樓梯上跑了上來,然而在它發現自己的主人卻再也不會動了,它發出急促地吼叫,想要把像是睡醒了的程千裏從夢中喚醒。
但這不是夢,或者就算是夢,也是醒不來的噩夢。
淩久時喘不過氣來,她都如此痛苦,更何況和程千裏一胞雙生的程一榭。那是淩久時不敢去想象的感受。
這一天最後是怎麽度過的,淩久時已經沒有太多印象。但程千裏那張慘白色的臉,卻深深地印在了淩久時的腦海裏,她記得太過于清楚,清楚的甚至許久無法入眠。
之後就是葬禮。
短短幾天時間,程一榭瘦脫了形,甚至鬓角出現了一片白發。
可他此時不過十七歲,本該是花一般的年齡。
葬禮之後,程一榭就失蹤了。
他的房間還是原來的模樣,只是少了幾件衣服和一個行李箱。
淩久時是第一個發現這件事的,她問了阮瀾燭程一榭去了哪裏,阮瀾燭的回答是:“我不知道。”
淩久時沉默。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我也不知道他能去哪裏。”阮瀾燭用平靜的語氣說,“他從進門開始就在黑曜石,黑曜石就是他的歸屬。”
淩久時看着阮瀾燭,眼中露出了些許茫然。
阮瀾燭輕聲嘆息,把淩久時擁入懷中,給了她一個安撫的親吻,他說:“有些事情,是早就在預料之中的。”
“包括死亡嗎?”淩久時問。
阮瀾燭說:“每個人都要經歷死亡,或早或晚。”
淩久時道:“但他們的死亡,來的太早了。他們還那麽小,什麽都沒有經歷過,他們本該有更多的時間……”
阮瀾燭道:“上天是公平的。”
程一榭和程千裏如果生來就有健康的身體,也不會進入門中,門是磨難,卻給了他們更多時間,讓他們可以好好的看看這個世界。只是恩賜也有盡頭,從天堂墜落到地獄,是最痛苦的事。
那天晚上,阮瀾燭和淩久時睡在了一起,淩久時問:“程一榭拿的是那種線索嗎?”
阮瀾燭:“是。”
淩久時沉默。
“有些事情早晚都要付出代價的。”阮瀾燭道,“而且代價比你想象的慘痛許多。”
淩久時又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了。這段時間她的沉默的次數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長。
阮瀾燭卻仿佛察覺出了她的無措,伸出手摟住了她,輕聲道:“睡吧。”
淩久時閉上眼睛,沉沉的睡了過去。
程千裏的死亡,像是打破了別墅裏面寧靜的假象。盧豔雪經常是做飯做着做着就開始抹眼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看到了某種食材,想到了喜歡吃這種食材的人。
吐司在發現主人不見了之後,也跟着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在栗子的安慰下才勉強緩了過來。
對于雙子的離開,淩久時一直有一種不太真實的感覺,仿佛下一刻自己回到客廳裏還能看見程千裏坐在沙發上看着電視傻樂。這樣的錯覺,直到某天晚上才被打破。
那天她從樓上下來,看見客廳裏的電視機播着恐怖片,沙發上看恐怖片的人用被褥裹着身體,十分害怕的模樣。看着這一幕,淩久時沖過去脫口而出:“千裏?!”
然而被褥裏卻露出了葉鳥的臉,他看着淩久時,小聲道:“淩淩?”
看見葉鳥面容的那一刻,淩久時終于意識到她再也看不到程千裏了,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描述的感覺,就好像騙着自己的夢境突然被人戳破,只能面對殘酷且血淋淋的事實。
“沒事。”淩久時轉身。
葉鳥又叫了聲她,卻見淩久時直接轉身去了樓上,他神情之間出現些許擔憂,因為他清楚的看見,在看到了他的臉後,淩久時臉頰上挂滿了淚水。淩久時似乎是将自己錯認成了程千裏……
淩久時回到房間後才發現自己滿臉淚水,程千裏走的時候,她都沒有落淚,沒想到此時卻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她坐在床邊,突然間就明白了程一榭為什麽要離開。
因為這座別墅裏,到處都是程千裏生活過的痕跡,而這些痕跡,就像一把刀,在你不經意間就紮進人心裏最深的地方。
淩久時躺在床上,長長的吐了口氣,她放空了自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阮瀾燭半夜才回來,看到了蜷縮在床上的淩久時,他沒有叫醒她,而是輕輕的在淩久時身上搭上了一層薄毯。
“唔。”淩久時卻是驚醒過來,含糊的叫了聲,“瀾燭。”
“嗯。”阮瀾燭在淩久時身邊坐下,“我在。”
“我想千裏了。”淩久時說。
阮瀾燭道:“我也想他。”他竟是很坦然地承認了這件事,“每次看到吐司,都會想起千裏。”
想起千裏抱着吐司的模樣,想起那個小孩燦爛的笑顏。
“這種時候要怎麽辦呢?”淩久時說,“我還想起了吳琦,棗棗,黎東源……”他們都是她生命中的過客,來了,又走了。
“忍一忍。”阮瀾燭說,“忍過去就好了。有些事情,總歸是要習慣的。”
聽着阮瀾燭平靜的語氣,淩久時突然心疼了起來。
程千裏離開後,幾乎所有人都處在崩潰的狀态裏,只有阮瀾燭平靜的處理着千裏的後事,他通知了雙子的父母,聯系了殡儀館,選擇下葬的時間。
淩久時不知道阮瀾燭到底是經歷多少這樣的事,才會變得眼前這般冷靜。
阮瀾燭卻是看懂了淩久時的眼神,他微微一嘆,卻是笑了起來,道:“不用那麽心疼我,我真的沒有你想的那麽慘。”
程一榭離開黑曜石三個月後,給黑曜石寄了一封沒有地址的信,在信裏表示自己現在很好,讓他們不用擔心。
盧豔雪是第一個收到信的,看着信上熟悉的字體當場就哭的差點暈過去,抱着信封一個勁的抽泣,她說:“這個壞孩子,怎麽現在才發信回來,這個壞孩子……”
“能查到他在哪兒嗎?”陳非問阮瀾燭。
阮瀾燭檢查完了信紙後又從盧豔雪那裏拿過了信封,最後搖搖頭:“沒什麽線索,他很小心。”
陳非嘆氣。
“無論他回不回來,只要他心裏舒服就行了。”盧豔雪說完這話,卻又再次落了淚,“可是他要怎麽一個人熬過去,熬得過去麽?”
沒人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但熬不過去,也是要熬的。那是用程千裏性命換來的時間,程一榭不可能放棄。
淩久時盯着信封上的字,許久沒有說話。
直到阮瀾燭把他拉回了房間,他道:“淩淩,你最近狀态好像不對勁。”
淩久時:“嗯?”
“你一直在發呆。”阮瀾燭說,“你沒有發現麽?”
“我在發呆?”淩久時莫名,“有麽?”
阮瀾燭沒說話,但他的眼神給了淩久時答案。
“哦。”淩久時摸摸自己的臉,道,“我只是覺得有點累了。”
阮瀾燭說:“我們離開這裏,去度假吧。”
“嗯?”淩久時倒沒想到阮瀾燭會突然這麽說,她愣了一會兒,思維又游離開來,直到阮瀾燭輕輕的擰了一下她的臉頰,“又發呆?”
淩久時:“咳咳。”她這才察覺自己又走神了,還是在阮瀾燭盯着她的情況下,于是幹咳兩聲,尴尬道,“不好意思。”
阮瀾燭嘆息。
看出了淩久時的狀态不對勁,阮瀾燭迅速的開始着手準備旅游的事。
春天本來應該是萬物複蘇,充滿了幸福感的季節,但因為千裏的離開,他們的這個春過的比寒冬還要艱難。
等到淩久時反應過來的時候,時間卻是已經到了盛夏。
生活依舊要繼續,這段時間裏別墅裏沒什麽人要進門,所以大家的生活都比較平靜。阮瀾燭也一反往常那不停進門的狀态,準備帶着淩久時出去玩一段時間。
最後他們定下了一個赤道附近的群島,決定去那裏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