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分房
顏鳶淨手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席間的碗著被移到丞相府主母王氏的右手側。
而她的丈夫陸宸身邊,那個本應該由她坐的繡墩上則坐着另一道娴雅倩影,女子眉眼端麗,笑顏娉婷,蔥白素手捏着張錦帕擦着他面前桌子上的水漬,兩人雖無對話,但動靜之間默契非凡,仿若是鴻案相莊多年的伉俪,只需互相對望一眼,便知彼此意圖。
那倩影正是丞相府的二小姐,靖遠侯府世子夫人,她的姐姐,顏芙。
顏鳶本就沒有什麽溫度的胸口更涼了幾分。
她又想起自己昨日不小心在陸宸書房,素雕博古架夾層中窺見的一張被人珍藏得很好的小像,已經泛黃的畫紙上工筆講究地畫着個卷着鬟髻的豆蔻少女,明眸閃亮,杏腮嬌雪。
畫像中的人像她,但顏鳶知道那不是她,只因少女頭戴的蝴蝶顫枝簪是她的姐姐兒時最喜歡的飾品之一,絕錯不了。
這也證實了一個長久以來藏在她心底的猜想。
陸宸娶她是因為她的那張臉,那張與她二姐姐有三分相似的臉。
雖然心中早有準備,但自打看過小像,短短的一日中,她曾無數次的麻痹自己,認為兩人香帳雨露那麽久,腹中的孩子都已近七個月大,他多少都會憐愛她一些,對她有幾分真心在。
而現在,才男俊女的兩人比肩而坐地出現在她的面前,顏鳶只覺得愈加刺目,縮在袖中的指尖不可避免地哆嗦着。
她被迫赤裸地面對現實
她是他的妻,但他喜歡着她的姐姐。
婚後一年的時間裏,他對她的照顧是假的,對她的擔心是假的,對她的溫柔也是假的,甚至連對她說的話都是假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想給姐姐的東西,從來都不是給她的…
想到這裏,顏鳶鼻尖一酸,視線霎時淚意模糊了起來。
她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
“阿鳶,過來坐,我有些話想叮囑給你聽。”
王氏的召喚聲叫回顏鳶麻亂的意識,她遲鈍側頭時,看到孫媽媽已經走到近前。
“三小姐,夫人叫你這邊請。”餘光瞥見王氏眼角藏着的一抹厲色,顏鳶心尖一顫,忙匆匆低下頭,按照孫媽媽的指引坐到王氏旁邊的位置上,局促地将雙手并攏放在膝上,盯着袖口上的紫藤暗紋一動都不敢動。
這次王氏破天荒的有話要同她說,也不知會說些什麽。
她還未出閣的時候,王氏一向對她不甚管教,只請了個做女工的師傅教她針繡,順便讀些女戒。
就連她出嫁前的晚上,也沒有同她講為人妻子應該注意什麽,以致于她在靖遠候府裏吃了很多罰、受了侯夫人很多斥責…
正想着,王氏那不大的聲音鑽進耳中。
“阿鳶,如今你的身子越發的重了,平日要注意心态和緩,少動氣,少多思,雖然現在已經入了夏,但也不要多貪涼,夜裏要蓋着薄被。”
原來是要說一些孕中需要注意的事情。
顏鳶情不自禁的擡手撫上已經隆起小腹,心中不免得有些感嘆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她的孩子已經七個月大了。
“哪裏不舒服了就直說,不能大意,免得日後落下病根,有礙生産。”
“…”
都是一些稀松平常的囑咐,就算王氏不說,顏鳶也知道該怎麽做,盡管如此,王氏每說一句話,顏鳶都低低地“嗯”了一聲,表示會遵守去做。
不知說到第幾句,廳外一陣竹簾撩動,有小丫鬟提着黑漆食盒走進來,遞給孫媽媽,孫媽媽将食盒的蓋子打開,露出裏面的兩個燒瓷湯盅。
王氏看着食盒裏的東西滿意地向孫媽媽點頭,孫媽媽取出其中一個湯盅放到顏鳶的面前,王氏指着那盞湯燒瓷盅,悠悠道:“阿鳶,這是百合銀耳燕窩湯,你嘗嘗。”
燕窩?!
顏鳶一直低垂着的睫毛抖了抖,不解王氏為何忽然如此認真地待她。
據她所知,大郢朝只有幾個州郡出産燕窩,一年所産總共不過幾十斤的樣子,因此燕窩一直是外州上交的貢品,只在皇宮和豪貴之中流通。
她雖然是當今丞相顏旭元的女兒,但因生母是個無權無勢的姨娘,故而向來不受重視,月例銀錢也少得可憐,常日裏的衣搭吃食只比府中的一等丫鬟好上一點。
燕窩這種奢侈的東西更是連見都沒有見過。
顏鳶愈想愈覺不安,她抿了抿唇角,伸出手将湯盅挪到王氏的面前,道:“母親,你的病況剛好,這種滋補之品還是由母親喝效果最好。”
她和姐姐今日回丞相府就是聽聞王氏重病,過來探望的。
面對顏鳶的拒絕,王氏先是覺得頗為驚訝,随後移了正眼去看這位自己從未仔細打量過的女兒。
一雙水柔柔的眉眼恭順地低着,唇角緊抿,鼻尖微微泛白,俨然是一副怯弱受驚的樣子。
心頭處的驚訝稍縱即逝,王氏大概明白了顏鳶為何會拒絕。
“阿鳶,煮這種湯食,每次放進的燕窩不過幾錢而已,你和阿芙都在懷妊之中,最需這些,不用和母親客氣,盡管放心地吃就是。”
“再者,我只是得了個小小的風寒,你和阿芙就大老遠地從靖遠侯府趕過來看我,我在個做母親的許久不見你們,心中歡喜,想好好招待你們,所以特意讓孫媽媽囑咐廚房的做了這東西過來。”
“…謝謝母親…”心底的疑窦有了解答,顏鳶眉色有了一點和緩,她知道推脫不掉,便小聲地向王氏道謝,伸手去掀湯盅的蓋子。
甫一擡眸,不巧瞧見顏芙端着熱湯手一抖,滾燙的溫度傾斜而下,眼看着就要順着雪色的藕臂向袖口內灌去…
一張大手動作迅疾地奪走顏芙托在手心處的瓷碗,半碗熱湯灑滿整個手心,粘稠的湯液順着指縫滴答流落,将曲彎突出的指節燙得通紅。
接住湯碗的人是陸宸。
顏鳶看得胸口一縮,手心也跟着一疼。
…
回到靖遠侯府的時候已近酉末,顏鳶跟在陸宸身邊,在芍藥圃的四角亭旁與顏芙告別。
顏芙擰攥着手中的帕子,頗為歉意地關心着陸宸手上的燙傷:“大伯,我的陪嫁中有一瓶上好的玉豉冰片凝露,專用于燙傷,一會回去我就叫畫碧找出來送到雨棠院去,不過那冰片芳香性涼,妹妹懷着胎兒,最好不要親自給大伯塗藥的好。”
姐姐要給陸宸送藥!!
心中那根不知已經敏感了多少次的弦又被猝然挑起,顏鳶眉心一涼,下意識地側頭偷瞄陸宸的反應。
他會接受嗎??
不知是不是礙于有她在場,顏鳶看到陸宸底斂的眉目沒有絲毫波瀾,他對着顏芙畢恭畢敬地欠身一禮,推拒道:“世子夫人的關照如珩心領了,一點小傷而已,在外面吹會風,已經大好,只是那玉豉冰片凝露世子夫人就不必送過來,雨棠院存有治療燒燙傷的藥膏,用着也很好。”
顏芙沒有再說什麽,她盈盈地向着顏鳶和陸宸笑了笑,扶着畫碧的手向自己的居所而去…
終于匆匆趕回雨棠院時,夏平早已将從箱櫃中翻找出的白布、藥膏等物備好,整整齊齊地擺放在半本書大小的素木平盤中。
雖然陸宸手上的燙傷已在丞相府塗過藥,但從丞相府一風塵而歸,他在車外騎馬跟随,手心裏的藥膏早就盡數摩擦殆盡,丢了藥效。
顏鳶一直挂記着這事,生怕耽誤的時間久了會起出水泡,跟着陸宸走進書房後也不着急尋把椅子坐下,徑直卷了張幹淨的白帕子站在陸宸的身旁,蘸取白瓷瓶中的藥膏,萬分小心地塗擦着陸宸手心手背仍有紅腫的地方。
“夫君,疼嗎??”她蹙着眉問。
陸宸卻把手從白布下抽走,敦促她早去歇了:“阿鳶,我手上的傷不礙事,你早些回去盥洗休息。”
“對了,往後的這幾個月裏,我打算晚上都在書閣裏歇了,阿鳶困了自可便睡,不用等着我一起安寝。”
顏鳶肩頭一抖,被抽走白布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陸宸要和自己分房睡??為什麽??
疑窦甫一在心頭掠起,顏芙那張帶着晏晏笑意的秀颌便出現在顏鳶的腦海中。
“好。”她知趣地收回手,貝齒暗咬下唇,稍頓後,道:“我讓小杏抱來一床被褥來。”
陸宸晾幹手背上的藥膏,點頭:“好,有勞阿鳶。”
他看向她的眼神依然如舊往那般溫和愛憫,如冬日初晨的暖光,能将霜雪融化。
換做平常,顏鳶定會被這眼神看得雙頰微熱,心頭悸動,覺得他對她當真很好,但此時顏鳶只覺得自己可悲得緊。
陸宸每次用這種眼神看她的時候,在看的都是她的姐姐罷。
指尖又開始細細地抖起來,顏鳶很想落荒而逃,逃出這個軀殼,逃得遠遠的,到一個沒有人認得自己的地方待一段時間。
但是她辦不到,且不說自己的腹中已有了他的骨肉,京偏的莊子裏,阿娘的風疾還需要陸宸每月請人醫治開藥。
她對陸宸迷茫,對腹中的孩子迷茫,對自己也很迷茫。
顏鳶捏了捏手中的冷汗,斂下眼眸,盡力地藏起自己的萬千窘迫,向斜前方的陸宸告退:“好,那夫君早些休息。”
也不等陸宸回複,顏鳶便匆匆轉身,腳步笨重地向書房外走去。
“大少夫人安。”不想剛撩裙踏出門檻,一道帶着周全禮數的嗓音便傳進耳中。
顏鳶擡眸去看,只見廊庑踏跺的下面正站着一位身穿淺綠短襦的小丫鬟,手中提着個雕空圓盒,正是姐姐身邊的得力丫鬟畫碧。
顏鳶不好意思直接忽視,她在原地停住,略帶關心地問:“你怎麽來了,姐姐那裏可是有事?”
畫碧向顏鳶揚了揚手中的提盒,應道:“小姐讓我把玉豉冰片凝露給陸大人送來,不知陸大人可是在書房。”
顏鳶盯了眼畫碧手裏沉甸甸的盒子,心底也跟着一起發沉。
姐姐送來的東西,陸宸定會心歡地收下吧。
她很想找個理由把畫碧遣回疏雲居,但猶豫片刻後,她并沒有這樣做。
“是,你進去罷。”顏鳶點頭。
“多謝大少夫人指路。”畫碧再次向她屈膝福禮,走上廊庑,繞開顏鳶身側,推簾而入。
竹簾啪地一聲打在格栅門的門框上,聲音清脆響亮,顏鳶看着仍在小幅擺動的簾角,心頭無可奈何地揪起。
陸宸最後會收下那瓶藥嗎??
她想知道,卻又不敢知道,她害怕看到畫碧空手而出的樣子。
“陸大人,這是我們家小姐的尋出的玉豉冰片凝露…”
屋內交談的聲音朦胧傳出,仍在盯着簾角愣神的顏鳶不自覺地向後畏縮半步,卻不想踩空了臺階,差點折個跟頭出去。
小杏的聲音緊随其後:“小姐!!小心!!”
“我無事。”顏鳶扶着身旁漆紅色的圓柱喘了口氣,說:“我們回去罷,不要在這裏擾到大人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