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拾物
顏鳶緊繃了兩天的內心終于有了一絲放緩,雖然心中的糾結還在,但是她已有了精神做其他事。
用過午膳後,她叫小杏指揮僮仆将庭院內外、花架房梁灑掃幹淨,又親自持了花剪修理廊庑下幾株薔薇的枝丫,明媚的下午很快便過去了大半。
眼見日頭西沉,顏鳶這才進了正室換衣服,等待陸宸下值歸來一同到扶香居用晚膳。
靖遠侯府的規矩,每日申時府上的人皆要聚到靖遠候和侯夫人所住的扶香居用膳。
但是直到未末,她都沒有見到陸宸的身影。
小杏有些擔心顏芙晚到會被侯夫人刁難,便遲疑地提議道:“小姐,要不我們先去扶香居罷。”
顏鳶稍有猶豫,但還是堅持要等陸宸:“沒事的,我們再等等。”
話音剛落,夏平的身影從雨棠院的遠處跑來。
“夫人,大公子派小的給您傳話,大公子說他今日公務繁忙,回不來侯府了,只能勞煩夫人自己到扶香居陪侯爺和侯夫人用膳。”
原來陸宸今日要住在官署裏,顏鳶點頭知意。
陸宸現任刑部大理寺少卿,輔理大理寺各項案訟疑獄,故而有時碰到難解的案件,常會留宿官署。
顏鳶想起陸宸手上的燙傷,關心詢問夏平:“他的手怎麽樣了,有退紅嗎??”
夏平答:“回夫人,公子的手已經好了九成,再塗些藥就應無事。”
“好。”顏鳶讓小杏去把書房中的傷藥取出包好遞給夏平:“你在那邊好生照顧大人,莫要讓大人忙得太晚,他早些休息。”
夏平點頭:“是,夫人,夏平一定将夫人的叮囑帶到。”
接下來的兩三天裏,顏鳶具沒有見到過陸宸,每晚未時夏平都會提前到雨棠院報信,說陸宸今日不回侯府,然後顏鳶孤身一人趕去扶香居用膳。
這讓顏鳶有時恍惚覺得自己看到陸宸的劄記是上輩子的事情,而他們現在依舊是一年前那對新婚恩愛的夫妻。
第四日,未時剛過,夏平的身影如約而至,顏鳶這時正在院子裏看着小杏澆花,已經結了花骨朵的丁香還未綻放便有了淡淡的馥香,輕嗅在鼻尖很是好聞,正在低首擺弄花枝的顏鳶餘光見到夏平進來,轉身面向院門,問道:“夏平,大人今日也不回侯府?”
夏平搖了搖頭,道:“回夫人,公子今日回府,就是會晚些,大概申初下值。”
聽聞陸宸今日能歸府,顏鳶臉上露出淺淺的歡欣,她莞爾笑起,說道:“好,一會我自己去扶香居,你與大人回來的路上慢行。”
夏平躬身離開,顏鳶發了一會呆,也攏了袖子舀水澆花,臨到未末,才換了衣衫,帶着小杏慢吞吞地向扶香居走去。
路途行至一半,拐進一處長廊的時候,顏鳶在湖邊的偏亭下見到一對身影。
那是一男一女,背對着她的男子身着青色玉帶的官袍,身姿挺俊,英立如松,而男子對面的女子則杏眼含愁,如花嬌的秀靥上朱唇微抿,仿若是有莫大的委屈欲向男子訴說,那副楚楚飄零的樣子,很是惹人憐愛。
這對身影顏鳶認得,正是陸宸和顏芙。
他們好像已經說了一會,顏鳶窺到他們的時候,彼此正在告別。
顏鳶聽見姐姐對陸宸說道:“多謝大伯答應幫忙,顏芙感激不盡。”
陸宸則是身板正挺地回禮:“世子夫人客氣了,明日旬休,我從靜土庵歸來,就去問問這件事,盡快給世子夫人答複,夫人千萬勿多慮。”
顏鳶沒有聽出什麽頭緒,心中不免得生出疑窦。
姐姐托陸宸辦什麽事情??陸宸又為何這麽着急,哪怕是旬休都要去辦??
她本欲向前再行幾步聽聽他們之間的對話,沒想到翹頭繡花鞋剛一離地,那兩人已然分開,背對背向着兩個方向離去,姐姐像是有急事的樣子,腳步很快地穿過茂密的斜竹林,消失在一道白色的圍牆之後。
顏鳶愣了會,想了想,也準備走開,就在這時,她看到陸宸忽然頓住前行的步子,回頭盯着身後的地面看了好一會。
他行回原來站着的位置,壓着衣擺彎腰撿起一個東西。
有流蘇從陸宸修長的指間落下,微風拂過,将它們纏在陸宸的腕間,顯得陸宸的手骨更加修美。
那是一個蓮花形狀的荷包,黃粉的配色很像閨閣女子佩戴的樣式,應是姐姐顏芙身上的東西。
顏鳶的胸口驟然發悶。
荷包是女子的貼身之物,若是被人撿到定然是要私下聯系交還的。
俏君郎本就情誼深許,屆時暗閣相見,不好說會發生什麽。
寒意從她的心底開始蔓延,順着經脈一直侵襲到腳底,冰得渾身都難以動彈,顏鳶擡起手扶住身旁的廊柱,想要倚着歇一歇。
一直在她身邊陪伴的小杏發覺出顏鳶的焦心來,忙小聲安撫說:“小姐,你可不要多想,大人他是淑人君子,最知分寸是何物,絕不會不會私藏他人貼身之物,我相信大人一會就能将東西還回去。”
“沒事,我們走罷。”顏鳶知道自己憂心的不是這個,她緩了會,感覺自己有了力氣擡步,才重新站直身體,打算從另一條路前往扶香居的正廳。
不想一回頭,眼角餘光邊瞥見一道人影,她吓了一跳,肩膀輕顫,
那人穿着件姜黃色的衣衫,滿頭的烏發半紮地束起,不甚整潔,他的雙手垂落在身體兩側,僵直地站在廊庑下的草地裏,同顏鳶一樣,也是望向陸宸和顏芙見面的地方,一動不動地,不知站了有多久。
陸逸他怎麽出現在這裏,他是什麽時候來到這裏的??
認出來人後,顏鳶撫了撫胸口,上前打招呼道:“小叔。”
陸逸是靖遠候的第三子,晚世子陸珏三個月出生,他的生母本是靖遠候陸庭偷養在外面的外室,被侯夫人呂氏發現時已進懷胎十月,呂氏雖然氣急,卻也無法,只得将人迎進門中好生伺候誕子,許是因果報應,陸逸自打生下就患有癡症,三歲時還不會說話,五歲才會說一些日常常用的短句。
顏鳶記得自己有次在廚堂旁看到陸逸,當時的他好像在向一位婆子讨要什麽東西,那婆子看了他一會,捂嘴大笑地去了,再回來則是遞了個泔水桶給他:“去吧去吧,這個桶幹淨的很。”
陸逸接了桶,咧嘴憨笑地鞠躬,轉身晃悠悠地要走。
婆子見他真拿了桶走,笑得更加開懷,完全沒有見到站在不遠處的她。
顏鳶平素不喜生是非,但這次終是忍無可忍,她出聲把那名婆子叫住,拉着人到疏雲居找了姐姐,痛訴婆子的胡作非為,姐姐知曉事情的經過後也十分氣憤,罰了那婆子十杖,趕出侯府。
這之後,顏鳶每次見到陸逸,都覺得他好生可憐,長着一張目秀眉清的臉,卻不識人間百情,哪怕是被人欺辱都不知道還手,只會憨傻地笑。
現在,顏鳶的心境也是一樣。
她盡力溫和地沖陸逸笑,問:“小叔是迷路了嗎,為何會在這裏?”
陸逸只是點頭,頓了頓,方幹巴地喊了一聲“嫂”。
顏鳶輕嘆一口氣,又問道:“小叔,要和我一起走嗎,我帶你去正廳。”
陸逸繼續點頭,顏鳶剛想同他說“走罷”,突然,又聽到陸逸喊了一聲“哥”。
顏鳶下了一跳,她恍惚地反應過來,順着陸逸的目光側頭,果然,在她身後的不遠處站着的是陸宸。
他身上的官服還沒有換,圓領寬袖的青袍,把他的臉頸襯得很白,更顯他通身的氣質璞玉渾金,至臻于善。
“…夫君…”無措中,顏鳶忙喚了聲陸宸。
她着實沒想到他會向廊庑的方向走過來。
“阿鳶,你先帶着三弟進正廳,我回雨棠院換一身衣裳就來。”陸宸說這話時光明磊落,全然沒有任何撿到別人随身物件的拘謹與不安。
“好。”顏鳶也不敢問他剛才和姐姐說了什麽,只抿了嘴角應聲。
帶着陸逸走進扶香居正廳,靖遠候與呂氏還沒有到,屋子裏只有顏芙一人,顏鳶上前見過面後,就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抿茶。
陸逸與她隔案而坐,顏鳶覺得只給自己倒茶不好,又給陸逸填了一杯清茶,陸逸卻沒有喝,他離開椅子,向着坐在前面的顏芙走去。
顏鳶好奇他看到了什麽,目光追随着陸逸的身影。
只見陸逸指了指顏芙茶具旁的果酥,皺了皺眉:“想吃糖。”
顏芙拾起盤中的一條果酥,送至陸逸面前,笑道:“小叔,這是杏仁果酥,但裏面确實加了紅糖,是甜的。”
陸逸緊皺的眉頭松開,他抿唇腼腆地笑,張開了嘴:“啊…”
那意思是想叫顏芙喂他。
顏鳶看得心底一驚,差點把茶杯中的水潑在衣領上。
顏芙眉梢也攀上一絲訝異,但她反應得很快,立即将果酥塞在陸逸的手中,語氣刻意放緩,像是在哄一個調皮的小孩:“小叔,你現在長大了,能自己吃東西了,放心,這果酥很軟,不會噎到嗓子的。”
言罷,她又翻過一個空茶杯,倒了一杯茶水遞給陸逸,陸逸看着手裏的果酥和茶水,嘴角抿得更加腼腆,他使勁地點了一下頭,最後尋了個座位坐下,開始慢條斯理地啃着那條果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