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于子嗣一事上尚且不豐,滿打滿算,除了皇後膝下年方八歲的嫡長子祁澤之外,也只有敬妃所出的二皇子祁濱,以及養在貴妃身邊的一位公主。
如此,安歲禾有孕,自然是阖宮歡慶的大喜事。
聖上龍顏大悅,破格提前晉安昭儀為安嫔,免其妊娠期間往鳳儀宮的晨昏省定。
然而,有人笑自然也有人憂。
鳳儀宮裏,皇後坐在梳妝鏡前,看着雕花銅鏡裏自己姣好的面容,突然笑道:“本宮懷澤兒的時候,陛下也是這般高興,得知消息回府的路上,連坐車都嫌慢,還絆了一跤……”
貼身服侍的嬷嬷替皇後卸下發冠,散開盤得端莊的鬓發,開解道:“宮裏久沒有添丁,陛下一時高興也是情理之中,娘娘實在無需挂懷。”
“情理之中啊……”皇後自嘲地笑了笑。
嬷嬷瞧着皇後落寞發怔的模樣,也是一陣心酸,安撫道:“若要老奴說,陛下心裏最在意的當還屬娘娘。如今安嫔那邊的場面算什麽?當年還在王府的時候,您懷着大殿下腿腳浮腫,陛下不放心,白日裏再累,夜裏都雷打不動地往您院子裏來瞧上一眼。進上的東珠,最好的貢緞,什麽不可着娘娘您。現在陛下登大寶,安昭儀的排場比您當年在王府中也是比不了的。”
“嬷嬷也說了,這是當年在王府的時候。”皇後用染着丹蔻的指甲撥了撥首飾盒子上的瑪瑙綴珠,珠玉相碰,發出悅耳的清脆響聲,“現在……呵,安歲禾說一句在鳳儀宮裏受了委屈,皇上連查都不查,直接定了本宮的罪狀。免她晨昏省定,還讓元禮來傳話敲打本宮,什麽善妒亂宅,心思難測……本宮跟皇上夫妻十載,度過那麽多提心吊膽的日子,甘苦共難,成事之後竟也有了嫌隙,生出猜忌。”
“她懷着身子,陛下就事事依她,如是生了個皇子……日後大齊的皇後,還不定姓什麽呢,就是儲君,也難落到澤兒身上了……”
“娘娘……這話不妥啊……”嬷嬷雖這般勸,心裏也不是不清楚,皇後所言并非杞人憂天。
皇後的母家晉國公說得好聽是從龍之功,可歷朝外戚幹政的還少嗎?皇帝再真的心再深的情,也抵不過心裏這份猜忌。
“你清楚,本宮也清楚,這是陛下給本宮,也是給薛家的警告。”皇後幽幽嘆了一聲,“其實本宮從未想過争什麽……父親一心想要薛家福澤萬世……但本宮所求,始終不過恩愛夫君,相教子女。所以成事之後,陛下再三試探,本宮雖寒心,卻也珍惜夫妻多年情分,只當不懂。”
“可如今……若本宮孑然一身,便也不妨,不過就是命,認了罷了。可是,本宮有澤兒。”皇後拾起一支純金的發簪,發簪質地成色極好,雕琢得栩栩如生的凰口銜流彩的寶石,不消細看也知是極難得的珍品。
“娘娘先放下吧。”嬷嬷看清皇後手中的發簪,忙上前接過,放回檀木盒子裏。
“本宮什麽都無所謂,但是本宮不能讓澤兒受委屈。”
嬷嬷心下明白,“娘娘的意思是想……”
“本宮已修書一封,明日讓人出宮遞交給父親。”皇後理了理自己的鬓發,微微笑了,“澤兒也大了,該好生挑一位太傅,教導課業了……”
……
後宮前朝的明争暗鬥并未在尚未成年的兩個小皇子心裏掀起多大的波瀾。如今他們思量的是另一回事。
“皇兄,今日起就不是謝太傅教書了,新來的太傅你認識嗎?”二皇子祁濱跟在祁澤身後,帽子上的飄帶跑的亂七八糟,跟着伺候的小內監想要幫他整理,被他一把甩開。
祁澤撇了撇嘴,無精打采道:“說是前次新科的探花,姓晏字明軒。”
“大皇兄不喜歡他?”
“太傅而已,哪有喜歡不喜歡,就是覺着煩。”
祁濱眼睛轉了一圈,“皇兄,我有個主意,保準能讓他害怕!”
新晉的太子太傅第一次來弘文院,一路上都有內侍引路。
這一次也不例外,只是……
“我的荷包!你們這些該死的,都給我下去撈!去撈!還有你!”二皇子看到了路過的太監和晏明軒,指着那太監大喊:“你也去給我下水撈荷包!”
“二皇子,小的還要帶晏學士……”
“哇!你居然敢不聽我的!我要去告訴母妃,讓母妃打你板子!”
小太監慌張跪了,二皇子還在鬧。
晏明軒瞧着實在不像樣子,剛開口道:“勞煩問一句弘文館……”
二皇子打斷他:“晏學士?弘文館?你是新來的太子太傅?”
晏明軒微躬身體與他平視,“您是二皇子?”
“哼,”祁濱撇撇嘴,“反正到了時辰,我也該去弘文館了,你随我來吧。至于你們幾個……給我好好找!找不到荷包你們今天都不許吃飯!”
晏明軒不疑有他,也拒絕無門,只得攏着袖子垂首,跟在二皇子身後幾步的距離。
誰知二皇子人雖然小,腳步卻飛快,左繞右繞,晏明軒在結構相似的宮牆間轉得頭昏眼花,眼看着二皇子轉過一個拐角。
“你快點呀,慢死了!”
等他追過去,哪兒還有什麽人。
晏明軒茫然四顧,不見二皇子和半個宮人的影子,兩邊都是青磚高築的宮牆。他只能沿着牆繼續往前走,希望能碰見內侍問一問,心裏的擔心更無需提。
這可是內宮啊,不當心迷路耽擱教授皇子也罷,跟陛下告罪便是,若是沖撞了哪位後妃,後果真是想都不敢想。
而在他沒留意到的角落,兩個小腦袋探出頭。
“我們甩開跟着伺候的人這麽算計太傅……”祁澤隐隐覺得有些不妥。
“你就放心吧,皇兄。”祁濱拍着胸脯打包票,“這條路沿着走下去,就是內務府了。我都打聽好了,那個死太監這幾天都在。死太監最煩沒規矩的人了,太傅碰上他,還能有好果子吃?讓他嘗嘗教訓,以後看他敢跟父皇告我們的狀?!”
晏明軒走到一座建築前,不像是哪位娘娘的宮殿,倒像是個辦公的地方,像是太醫院或是內務府,他心下稍稍松了口氣。
正門前的石鶴熠熠生輝。晏明軒見門開半扇,喘一口氣,踩着石階走進去,“……叨擾了,請問……”
前庭并沒什麽人,只有一女子背對着這邊,背影纖細,緞發如墨,好像在踢毽子,一個人玩得挺開心。
“請問……”
那女子聞聲回眸,晏明軒在一瞬間看清她的面容,登時如遭雷擊。
“晚……晚心……怎麽是你……”
寧晚心抓着毽子,疑惑地看着他。
“是了,你……他們說你害了病……我早該想到的,你穿的不是宮女的衣服,我該想到的……”晏明軒形容震驚,顫巍巍地伸手,想要拉寧晚心,卻被躲開了。
寧晚心輕蹙秀眉,眼中滿滿都是不解,“你是誰?”
“我……”晏明軒大駭,“我是明軒啊,晚心,你不記得我了?我是明軒哥哥……”
“我不信你連我都不認得了……”晏明軒一把攥住寧晚心的手腕,“你是不是還在怪我沒有替你父兄說話,可……可那種情況下,你兄長當廷拒接繼任诏書,我當時……我真的不能啊……我實在是有苦衷的……”
“父……父兄……”寧晚心本欲掙開他,驟然聽見“父兄”二字,心頭猛跳,連掙紮也顧不上了。
她只覺得自己的頭痛得像要炸開一樣。
“我……我……父親……兄長……”
“晚心,”晏明軒執起她的手,“你怎麽了?你看我一眼,晚心!”
“你……”晏明軒激動之下力氣很大,寧晚心掙脫不能,單手撐着自己發昏的頭,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的字,“晏……明軒……”
“晚心?你記得我了,你想起我了?是不是?”晏明軒眼睛一亮,“我知你是被迫嫁給太監,我知道,你不是自願的,對不對?你不願意,我可以……”
“你可以什麽?”
一道陰沉的聲音傳來。
晏明軒一怔,轉頭看向聲音的來源。
只見殿門口站着一人,身材瘦高,着一套得體的內監服飾,式樣卻跟旁的小內監大不相同。
他五官俊美,皮膚卻顯出一種脆弱的白皙來,就那般看過來,給人的感覺陰郁扭曲,明明是春日裏,陽光晴好,晏明軒生生被他瞧出一背的冷汗。
“你是……”晏明軒愕然。
魏瀾卻不給他反應的機會,冷笑道:“雜家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做什麽?你能做什麽?”
晏明軒下意識松開了對寧晚心的桎梏,魏瀾卻再進一步,咄咄逼人,聲音裏的惡意像淬毒的針,“是寫折子接着上告已經埋進土裏的寧氏族人一狀?還是再一次踩着你恩師的家人飛黃騰達?”
“人太貪心可不是好事,你是嫌沾着人血的官位做的還不夠大嗎?”
“你說是嗎?探花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