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被衾
心底忽然升起一股子煩悶,陸宸手中搖晃杯子的動作不禁加快了幾分,透亮的酒水沿着杯壁飛濺而出,落在他手背指節間的凹陷裏,沁出一絲絲涼意。
堂內的祝賀聲仍在延綿不絕,沒有絲毫要停歇的跡象,陸宸眸中閃過一絲不耐,很想告辭先行。
“嘩…”他松開倚案的動作,把杯中酒倒進了一旁的空盤中,随後站起身,在人影攢動中尋找着擺宴主人的身影,
“北旭…”陸宸在隔間中央人聲最鼎沸的地方尋到同僚劉敏的影子,剛想拱手與之辭別,不想小臂一緊,自己被劉敏拽停在原地。
“如珩,我正想去尋你帶給你看看孩子,來,正好幫我抱抱。”
劉敏不知是喝了多少酒,雙頰染着大片的熏紅,猶如柳月樓中戲角的假面,他有些姿勢不穩地立在案幾前,眯着眼睛看着陸宸,見陸宸沒有回應,突然拔高音量,喧嚣道:“怎麽,如珩,咱倆不是兄弟嗎,你不願意抱抱你的小侄子。”
“不是。”
“正好過幾個月貴夫人也要生了,你抱抱,就當提前感受适應。”
陸宸看了眼已經喝昏頭的劉敏,又看了看包在他懷中的襁褓,無奈地笑了。
“來,讓小叔抱抱。”他彎起眼睛接過嚴實包裹的襁褓,搖着胳膊輕輕地颠了颠。
躺在柔軟衾被裏的幼兒一點都不反感陸宸這個陌生懷抱,他瞪着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陸宸交疊的衣領,嘴裏咿咿呀呀個不停,一副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
陸宸留意到幼兒的額頭附有一層細汗,便向劉敏要了帕子去擦。
順帶擦嘴角的口水時,餘光看到幼兒胖嘟嘟的面頰長有着兩顆刺目的紅。
陸宸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忙指給劉敏看:“北旭,孩子的這裏怎麽有兩顆紅疹子。”
“這個啊,不妨事。”劉敏低着頭眯看了半晌,才分辨出陸宸指着的是什麽東西,他閉着眼睛直起後背,擺了擺手說:“是之前府中的人大意了,買了不好的布料做裹布和被子,孩子皮膚嬌嫩,一碰就起疹子,這個兩個應該就是還沒有好幹淨的疹子,回去再敷敷藥膏就好了。”
“原來是這樣。”陸宸緊了緊手臂,把懷中的幼兒抱得更加穩當,随後擡頭,虛心求教地看着劉敏:“那現在呢,現在包裹孩子的小被子怎麽樣,可還會引起孩子皮膚泛紅?”
“新做的被子好。”劉敏正準備拿起撥浪鼓搖給襁褓聽,聞言伸手摸了摸小被子的被面:“這個被子無論是被面還是裏襯,都是我家夫人親自到布莊挑選比對出來的,聽說是用什麽商疆的棉花織就,價格雖然貴了些,但摸着就是跟那些個粗緯的麻料不同。”
陸宸也跟着劉敏的動作仔細摸了摸被子內外,觸感确實輕薄柔軟,最适宜現在這個時令使用…
那雙好看的清隽眼眸下意識地沉了沉,有個想法很自然地浮現在陸宸的腦海中。
阿鳶現在已有八月的身孕,再有兩月便到了誕子的時候,他或許可以早些做準備,先給顏鳶做一條大被子蓋着,然後再做幾條小被子和裹布留給他們還未出世的孩子。
想到這裏,陸宸不禁勾起唇角,他拍了拍劉敏的手,問道:“北旭兄,能不能詳細與我說說做這被子和裹布的布料是在哪家布莊購得,什麽名稱,我也想買些帶回府裏。”
劉敏猜測陸宸心中是惦記顏鳶,想要求證,嘴角因此笑得意會不明:“如珩,你買這個要給誰用啊,你說我再告訴你。”
“我夫人,你快說。”陸宸白了劉敏一眼。
“哈哈哈。”劉敏朗聲笑道:“既是給弟婦用,那我必須說這料子的來源。”
“京城西市,蔣氏布莊,被面是十全錦,被裏說商疆棉布應該就可以,裹布和被裏的料子是一樣的…”
戌正時分,陸宸終于離玉膳樓的滿月宴,披着微涼的夜風回到雨棠院。
順着正房半開的窗扇,陸宸見到外間有孤燈一盞,橘黃色的燈焰活亂地跳動着,暖了他的胸膛。
他每次晚歸,總能看到顏鳶在那個位置給他留一盞照明的燈。
知道顏鳶已經歇下,陸宸便放輕步子向旁邊的書房走去,他看着庭院地面上的柔和月光,心底有種平淡的舒順。
但是哪裏好像不對!
半開的窗扇下在意識裏倏忽而過,陸宸覺得自己好像沒有看清什麽,忙停下步子又向正房望去。
果然,他在窗臺蔥郁的花盆後看到顏鳶蜷縮成一團的影子。
陸宸心口一緊。
她怎麽趴着這裏睡?吹到了風該怎麽辦?
來不及多想,陸宸忙折身向正房的方向走去。
“吱呀…”
伴随着門軸轉動的聲音,陸宸踏進房中,甫一轉過堂側的博古架,便側頭向窗棂下的小榻看去。
只見顏鳶縮在竹綠的鬥篷下,側臉朝內地趴在榻上的小桌幾上。
“夫君回來了?”許是被門軸的轉響驚醒,蓋着綠鬥篷的顏鳶動了動,坐起身,見是他來,呆呆地凝着。
陸宸拎了一把椅子坐到小榻前,探了探顏鳶素手上的溫度,和聲問:“阿鳶,你怎麽睡在這裏,夜裏涼,在這裏睡容易生病。”
“我沒有睡。”陸宸聽到顏鳶在小聲地嘟囔。
他在心底失笑,但面上依舊是微惱的樣子:“走,聽話,回內室睡。”
陸宸一邊說着,一邊将地上的鞋子撿起來,伸手握住她的腳踝。
“可是我睡不着,想在外面待待。”鬥篷裏的人不肯下榻。
“回內室睡,躺一會就好了。”陸宸十分有耐心地催促。
“夫君今天陪我一起睡好不好。”兩人僵持了半晌,顏鳶突然這樣說。
乖軟微糯的聲音傳進陸宸耳中,像是只毛嘟嘟的爪子輕挑着他的心弦,陸宸差點就堅持不住,一口應下。
“…不好…”
陸宸咬着後槽牙一把将榻上的柔弱美人打橫抱起,踢開身後擋路的椅子,大步向內室走去…
第二日,陸宸卯正起身上值,簡單的洗漱過後,夏平捧着公服進來服侍他更衣。
“夫人還在睡着?”陸宸看着鏡中前後忙碌的夏平,開口問道。
“回大人,小的剛才在來的路上并沒有聽到正房內有動靜,夫人應該還睡着。”夏平将圍在陸宸腰間的金塗帶扣緊,順手又理了下垂在扣外的帶铊。
陸宸低低嗯了聲,拾起案上獬豸冠,欲向頭上戴。
一道不甚低地怒斥聲忽地在雨棠院的院門處響起。
“大公子院裏的丫鬟們都是這般懶散嗎,看看已經什麽時辰了,在門口當值的竟就你一個。”
陸宸臉一陰,放下頭冠,回首望向窗外。
窗外的花木茂盛油綠,卻沒有遮擋聲音主人的臉。
他認出了說話的人,一位在呂氏身邊管雜事的婆子,甄媽媽。
只聽那個甄媽媽繼續叫嚷道:“你們院子裏管事的人是誰,叫她出來見我,侯夫人交待了我一些事情要辦。”
“…甄媽媽…”俯首在甄媽媽面前的小丫鬟被甄媽媽的兇惡氣勢吓到,雙肩瑟瑟發抖,張口支吾了半天,硬是什麽話都沒有說出來。
“怎麽不說話,到底是誰啊!”甄媽媽很不耐煩地盯了那個小丫鬟一會,見她還是說不出話來,便直接無視她,挺步向前,作勢就要向顏鳶安眠的正房走去。
那個小丫鬟也被甄媽媽撞得“咚”地一聲,肩背向後仰去,差點摔進石磚路旁的花圃裏。
“大少夫人可在啊…”甄媽媽人還未行至正房前,就先大嗓音地喚顏鳶的稱呼。
“甄媽媽,我在。”
冷不防一道清潤男音傳進耳中,甄媽媽肥胖的身形一頓,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
她緩慢地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側頭,果然,一身青荷蓮绶,束發整潔的陸宸正站在書房的格窗前,神姿威正,氣宇凜然。
“大公子?!”
“…大公子怎麽還在…我适才看到侯爺的馬車已經朝着宮廷的方向駛去,大公子趕快些入宮還來得及。”見自己狐假虎威的行徑被抓了個正着,甄媽媽先是心頭一慌,緊接着很快找到了陸宸的錯處。
按大郢規制,京官卯時必須上朝趨拜,而現在時辰已進卯正,侯爺怕都已經站在大殿上了,他陸宸竟然還在雨棠院內不緊不慢地穿衣,這不是誤朝是什麽!
但陸宸臉上沒有出現甄媽媽預料中的慌張,他平靜地講述自己還在雨棠院內的緣由:“我因公負傷,聖上和大理寺準許我整個月都不用點卯,在侯府在衙署審理案卷皆可。”
他看着立在薔薇花壇前的甄媽媽,眉梢不經意地向上挑了挑,新奇地道:“之前聽府中仆從說甄媽媽是母親身邊一等一的能人,我還不信,如今見了,确實覺得那話說得準,甄媽媽盡心盡力管理各院雜事不說,還要抽空擔心我的公務,确實是侯府重仆。”
“為了表示我對甄媽媽的感謝,今晚到扶香居見安時,我定會在母親面前為甄媽媽美贊幾句。”
一番陰邪之語被陸宸說得分外敞亮。
“大…大公子恕罪…”
甄媽媽終于意識到自己的聰明反被聰明誤,腹腔裏陡然生出一陣膽寒,她忙收了滿身的氣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沖着陸宸的身影拜了三拜:“老…老奴知錯了…老奴以後在也不敢這樣做了…求求大公子放…放過老奴…”
“甄媽媽請起。”書房的門打開,陸宸踩着地上的朝露行至甄媽媽的面前,沒有再提僭越之事,反倒是語氣平常地問她的來意:“不知甄媽媽這麽早過來,是有什麽事情要辦。”
“正好我還在,可以幫媽媽解決一二。”
“這…”從地上爬起來的甄媽媽想起自己來雨棠院的目的,覺得有陸宸在不大方便實施,連忙揚起讪笑拒絕:“也不是什麽要緊事,怎敢勞煩大公子出手幫忙。”
陸宸注意到甄媽媽在話間停頓時流出的桀黠,心下一冷,知道這婆子此番過來定有別意,他垂了眸子,面上依舊保持着關切的神情:“無妨,有什麽事甄媽媽盡管說,看在母親的面子上,但凡能幫的我一定會幫。”
見陸宸語氣緩和下來,甄媽媽很快就忘記了自己剛剛被吓破的膽子,幻覺自己有渾水摸魚的機會,便将早就在心底組織了千八百次的語句說了出來。
“大公子應該也知道這事,疏雲居最近被人發現有麝香的氣蹤,卻沒有發現埋藏麝香的具體位置,侯夫人因此下令,嚴查侯府各處,凡遇到與麝香氣味類似的物品,一律燒毀。”
“其實昨日老奴已經帶人查驗過雨棠院,院中并無染有麝香味道的東西,但是晚間回去盤點了一圈,老奴發現雨棠院還有一處地方漏掉了,所以今日過來,是想再補查一番,完成侯夫人下的命令。”
“什麽地方。”
“回大公子,是雨棠院西廂房的隔間,那裏放着大少夫人的陪嫁箱籠。”
甄媽媽想起自己昨日見到的那個黑漆描金嵌白珠的帶鏡套奁,內心一陣蠢蠢欲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