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世子
用完膳,天時已進午正,小憩了半個時辰後,顏鳶有些呆不住,便也不嫌外面日頭正高,準備出門走走。
小杏抱好箱子,打起一把傘,跟着顏鳶踏出雨棠院的門檻,向疏雲居緩行。
疏雲居內,人聲寂寥,只有充耳聒鳴的蟬聲。
一個在廊下打盹的小丫鬟聽到院子門口有輕穩的腳步聲響起,抱着蒲扇迷迷糊糊地睜眼,瞧到了正在撐傘行走的顏鳶。
“大少夫人?”小丫鬟一個挺身從欄板上跳起,快步走到顏鳶面前,招呼道:“不知大少夫人來疏雲居所謂何事。”
顏鳶:“世子夫人可在?”
小丫鬟答:“夫人她在,但是仍小憩未醒。”
原來姐姐正在休息。
顏鳶偏頭向正房打開的支摘窗望了眼,沒有望到姐姐的影子,倒是看見窗臺上淨水瓶內的獨枝白蓮亭亭盈盈,妍麗高潔。
她沒有選擇繼續往疏雲居內走。
“小杏,把東西留下,我們去別處走走。”
“是。”小杏走到那名小丫鬟面前,将懷中的箱子送出去:“這個箱子裏裝的是新做的枕頭被子等物,是我們家夫人送給世子夫人的一點心意,世子夫人起身後,希望你能幫忙轉達一下。”
小丫鬟撂下蒲扇捧過箱子,俯身道:“多謝大少夫人關心,奴婢一定會将東西轉送給世子夫人。”
“好。”顏鳶見東西已被接下,不再過多停留,她扶着小杏的手轉身,踏出了疏雲居的門檻。
重新回到寬闊的青石板路上,小杏開始忍不住又開始對顏鳶絮叨。
“對了小姐,一會回到雨棠院,你可千萬別先躺下,要等奴婢把藥熱好,服下藥後再随意歇着,小姐這次千萬別忘了。”
小杏發現最近每次把熱好的藥端進正室的時候,顏鳶總是窩在塌裏沉睡,怎麽叫都叫不醒,因此耽誤了喝藥的時間,小杏都急死了。
顏鳶卻有些不在乎地拍了拍小杏的手,道:“放心,今天不會忘了。”
“不過你最近越來越像個多言的老媪,總是說一些已經講過很多遍的話。”
她像是在逗弄小孩子一樣望着小杏笑,小杏撇了撇嘴,覺得顏鳶之前睡着都是裝的,為的就是不喝藥。
“咳咳咳”
就當不放心的小杏正想再跟顏鳶強調一遍及時喝藥的重要性時,她們身旁不遠處的一堵花牆後,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那咳聲幹裂刺耳,甫一出現,便被正在前行的主仆二人注意到。
“小杏,我們快些走…”顏鳶害怕惹到事,趕緊敦促小杏扶她離開。
“…咳…咳咳咳…”
那咳聲又加劇了些,這讓顏鳶聽出裏面熟悉的感覺,她猶豫地停下步子,回頭凝望着那堵花牆。
“我們還是去看看罷。”
于是小杏又扶着顏鳶折回她們剛剛走過的路。
繞過栽有蘭花的嶙峋假山石,顏鳶走到爬滿綠苔的花牆前,小心翼翼地透過花牆的小窗窺望,果然,在兩扇油綠芭蕉的掩映下,她看到了內心猜測的那個人。
靖遠侯府的世子,陸珏。
只見陸珏面部的肌肉因艱難的咳嗽而扭曲變形,五官移位,他一手掩着心口,一手扶着花臺,保持着臉朝下,腰背半彎弓的動作維持着身體的平衡,以避免自己随着咳嗽的氣力,一抖一抖地搖晃。
但咳到最後,人還是幹嘔了起來,腳步不穩,即将栽倒在地。
“世子,你怎麽了?”眼見陸珏作勢要倒,顏鳶連忙從花牆外閃身進去,不過步子終究是慢了些,待顏鳶跑到陸珏面前時,陸珏已經半趴在地上。
“小杏,你快去将世子扶起來。”
小杏上前去扶陸珏的肩膀,想要按照顏鳶的吩咐将人重新拉起,不料躺在地上的人軟綿綿的,如千斤的鐵閘一般沉重,她連續使了幾次力,都已失敗告終。
顏鳶無法,只得和小杏一起,将陸珏歪斜躺倒的姿勢擺正,執了傘擋住晴天耀眼的陽光,拍着他的肩膀呼喚:“世子,你醒着嗎?現在可有好一點?”
陸珏張着口喘了很久,方才眯着眼,認出面前的人。
“嫂嫂。”他無力地喚了聲,聲音缥缈遙遠。
他還想再說些什麽,但是喉嚨處的強烈癢意讓他劇咳起來。
顏鳶見狀,忙着手去拍擊陸珏的後背,見陸宸的肩頭依舊在快速抖動,心下着急,擡眸看向小杏道:“你快回疏雲居找些人來。”
“是,奴婢這就去。”小杏也知道這樣僵持着不是辦法,聽完顏鳶的吩咐,她立馬就跑出花牆,很快便沒的影蹤。
“不…咳咳…不用…咳…”陸宸想擡起的手阻止,卻已經叫不回跑遠的小杏。
“阿芙…在休息…我不想打擾…她…”又咳了一會,陸宸的症狀終于稍有緩解,能夠小幅度地欠身坐起,他的目光游離在小杏離去的方向,喃喃自語:“我自己咳一會就好了,告訴了阿芙,她是會傷心的。”
顏鳶嘆出一口氣,她指着一旁顏色有些發深的牆角,不解道:“世子,那你也不能不喝藥啊,侯爺與侯夫人一直希望你的沉疴能快些好轉,若是他們知道給你煮的藥都被倒掉,該有多傷心。”
剛剛她在為陸珏撫背的時候看到一直握在他手裏的竹筒有褐色的濃稠汁液甩出,挨着她的裙角擦過,落到地面的碎石上,顏鳶這才發現不遠處的牆角裏,有許多已經風幹皺縮的藥渣,那些零零碎碎的藥渣像山峰一樣地堆成一小堆,一看就知道是倒了不止一次。
陸珏見顏鳶發現了自己的所為,表情也不惱火,他平靜地看了看手中空空的竹筒,突然悵然道:“我的錯,是我自私,只是這病折磨兩年多了,我也受夠了。”
顏鳶瞧見陸珏的眼角有些濕潤,心底不禁湧出一陣唏噓,她忽地覺得自己剛才的話說得有些重。
“世子,凡事到了最後都不能放棄,萬一有了轉機…”顏鳶放輕了自己的聲音。
“多謝嫂嫂寬解…咳咳咳…咳…”一句話說道一半,陸珏又捂嘴咳了起來。
見陸珏不适,顏鳶也不再與他敘話,她抽出自己的帕子,準備擦擦陸珏的嘴角。
帕子揚揚地停頓在半空。
“世子……你…咳血了…”
她眼急地發現陸珏的指縫間有縷縷的猩紅溢出。
“哇。”
顏鳶的話音剛落,陸珏肩項忽地一頓,一大口殷紅的血毫無征兆地嘔了出來,噴灑在顏鳶的腳邊,濺紅了她的鞋面和裙角。
“世子!”顏鳶大聲驚呼,她被地上的大灘血跡刺激到,眼前發灰,胸口憋悶,吸氣也有些困難。
她強撐着自己不要慌張,直覺告訴她,陸珏的病情要比表面上展露出來的嚴重得多。
眼看着陸珏又嘔出幾口血,顏鳶知道再這樣等下去也不是辦法,她從地上爬起,踮起腳望了望疏雲居的方位,選定一條最近的路,打算将人往外拖。
“世子,你現在情況不好,我扶你回扶香居。”顏鳶大聲對陸珏說道。
陸珏沒有回應,她的耳旁只有一道道粗重的喘息聲。
顏鳶心道不好,忙低頭去看陸珏的狀況,只見陸珏雙目緊閉,天庭飽滿的頭顱沒有支撐地下垂,從顏鳶的視角看去,瘦削的颌骨已然貼到胸口處,情況十分兇險。
現在她該怎麽辦!
稍許愣神之後,顏鳶咬緊牙關,從側面環抱住陸珏的肩膀,使出全身力氣拼命地向花牆外拉拽。
可她本身就是柔弱女子,且又處在懷妊虛損的階段,又怎會有足夠的力氣去拖拽一位比自己高出一頭的男子。
才走出兩步路,顏鳶就已經熱汗淋漓,手腕力虛。
她茫然地向小杏離去的方向遠眺,殷殷期盼會有人出現。
小杏去了這麽久,怎麽還沒過來?若是再無人過來幫忙,世子的情況加劇該怎麽辦。
正胡思亂想着,小路終于出現了紛亂的腳步聲,一身淡衫薄裙的顏芙出現在顏鳶的視野裏。
“姐姐。”見到了熟悉的身影,顏鳶胸口一松,她高聲地喊着顏芙,聲音顫抖。
顏芙也見到了顏鳶,她勉強地朝她笑笑,跌跌撞撞地行進花牆內,當她看清了滿身是血的陸珏後,整個人怔在原地,眼眶紅了又紅。
“夫君…夫君你怎麽了…”顏芙一聲哭嚎撲到陸珏面前,不敢置信地捧起他的臉。
這一捧可不要緊,陸珏的嘴角又流出一縷鮮紅,淌進顏芙的手心裏,染透了她的蔻丹。
侯府內一陣兵荒馬亂…
再回到雨棠院的時候,日頭已偏,顏鳶換了身幹淨衣衫的坐在高腳的玫瑰椅裏休息,心中仍對自己剛才經歷的事情驚悸。
那條小路有些偏,若是她今日聽到咳聲後沒有回頭,還會有其他人能及時趕到發現吐血的世子嗎?
也不知疏雲居現在是什麽情況,世子的情況是否變好。
顏鳶想起分別前姐姐滿是無措的眼角,鼻頭酸楚,打算晚些時候再到疏雲居問問情況,安慰一下姐姐。
“小姐,藥已經熱好,奴婢晾了晾,可以喝了。”門口處的珠簾傳來一陣叮當脆響,小杏提着砂壺出現:“小姐,奴婢查點了下,這是黃郎中開的最後一幅湯藥,明日應該不用喝了。”
“好。”見苦澀的湯藥終于喝到了頭,顏鳶緊皺的黛眉終有一絲舒展,她伸出手,準備去接小杏倒出的湯藥。
“嘶。”
腹部突然傳來的痛楚讓她倒吸一口涼氣,伸出去的手因此急急收回,護向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