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一過,賢王的婚事也提上日程。
自皇帝登基以來,京城的局勢一變再變。不論是出于什麽緣由,皇帝對皇後的不喜愈發表現在明面上,很多時候幾乎都給皇後沒臉。皇後母家晉國公府逐漸失去聖心,忠勤伯等根基不穩的家族卻好像更受陛下賞識。恩科尚未有消息,然而皇帝卻不斷提拔新貴,與之相比,各大世家顯貴的地位日漸尴尬,形勢岌岌可危。
趕上這個時候,賢王府同晉國公府結親,牽一發而動全身。各方勢力暗流湧動,都想藉此試探聖意,更有心思活絡的,開始打聽賢王這邊的門路。
至于賢王其人如何尚且不好評判。畢竟這位郡王爺風流出了名的,過往給人的印象是四體不勤五谷不識,放蕩不羁錯生皇家。
然而不管怎麽說,賢王府和晉國公府結秦晉之好,至少明裏,這場婚事需得相當風光體面,滿京同慶。
薛汀蘭這邊添妝本就是內務府協理,臨門一腳,婚事上換了人,這回結親的對象成了乃皇室之人的賢王,理所應當地需要內務府和禮部商議操辦。
婚事臨近的時候,魏瀾時常忙得連用膳都是匆匆兩口就完事,夜間大都在內務府的耳室裏将就躺一躺,天亮了繼續忙雜事。換洗的衣裳每日着人送來。這麽一耽擱,寧晚心也是許久沒全乎地見着魏瀾人了。
到了大婚這日,魏瀾反倒是閑下來了。他趕着時辰代表宮裏往晉國公府說了幾句吉祥話,為薛小姐添妝掙個臉,終于騰出空來回偏院裏歇歇乏。
回去的路上,鹹福落後魏瀾半步,小聲跟他說着話。
這陣子諸多事宜也都是鹹福跟着操持,眼瞧着人更穩重穩妥,魏瀾很多事情更能撒開手交給他。
“姑娘知道您這會兒回去,指不定多高興呢,”鹹福笑道:“鹹慶跟我念叨好些回,姑娘見天的找您,還要去內務府看您,讓鹹慶給勉勉強強哄住了。”
魏瀾略一點頭,嗤道:“她來做甚?嫌雜家還不夠忙?”
鹹福會心一笑,也不戳穿他之前跟鹹慶說的,暫且不讓姑娘過來,之前也便罷了,賢王大婚各宮個院都盯着正他們,人多眼雜的,她年紀小,再給哪個不長眼的沖撞了。
明明就關心人家,偏生嘴上嫌煩,也不知道師父別扭個甚麽勁兒。鹹福心道,也虧得姑娘腦筋轉不過,換個人來指不定要誤會。
想到這裏,鹹福也不由嘆一句,真是甚麽鍋配甚麽蓋,這倆人四舍五入,也算天作之合了。
“說起來,姑娘和大人,一個漂亮一個俊秀,作一塊兒也要稱一句合适的。”
寧晚心開了窗子,站在書案前作畫,聞言擡起頭看看說話的那位給青瓷梅瓶換插花的宮女,對她笑了笑。
她是蘇嬷嬷打前頭選出來,分給偏院這邊的兩個宮女裏頭的一位。住過來那會兒正巧是魏瀾頂忙的時候,是以沒經過魏瀾的眼,卻也不耽誤聽宮人說起魏瀾。
瘦長的枝桠順着窗子伸進來,寧晚心盯着院落裏的景致,想起魏瀾站在那裏的樣子,勾着唇角,略一凝思,在紙上落筆着墨。
“姑娘畫上作的可是魏大人?畫得可真好。”小宮女把重新插好的花瓶放在寧晚心這邊的桌案上,低頭看了一眼她的畫,驚喜地連連誇贊道。
寧晚心本一心撲在畫上,聞言心思抽離,目光落在那宮女臉上,微不可察地皺了下眉。
那宮女猶自不覺,還在慢聲細語地問:“姑娘這手丹青是從府中養出的本事吧,您還記得在侯府中時候的事情嗎?”
暖熱的風沿着小軒窗淌進來,吹得案上被鎮紙壓住的紙邊角輕動。
鹹慶去交代晚膳不在,這會兒屋裏只有她們兩人。
寧晚心手下一頓,然後擱筆,輕笑一聲,“嗯……是記得一些。”
“那姑娘,可有見過這樣東西?”那宮女似真的只是問問,從袖子裏摸出來一張紙,展開攤給寧晚心看。
寧晚心看清那紙上所畫就笑了。
她伸手接過那張紙,仔細端詳了一下,點點頭,“見過。”
那宮女沒想到自己入宮的任務這麽快就接近達成,想到那人說過成事之後的賞,饒是經過教訓,也忍不住暗暗興奮,臉上暈出一點激動的紅。
“姑娘……”
她在說話間擡起頭,不提防看清寧晚心臉上的神情,突然噎了一下,隐約覺得事情似有不妙。
寧晚心擡眸盯住她,輕聲笑道:“我确實見過,可是為甚麽要告訴你呢?”
寧晚心逼近一步,小宮女被她鎖在視線裏,心猛地收緊,沒繃住退了一步,駭得幾乎失了聲:“你……你不是,傻、傻了麽?怎麽會……”
她不太明白,明明所有人都說寧晚心癡傻了,怎麽……想到一種可能,冷汗瞬間侵透了她的脊背。
寧晚心勾一下嘴角,沒有解釋什麽。
“你是誰的人?讓我來猜猜……”
寧晚心盯住她的臉,不漏過一點她的反應,“陛下?皇後?啊應該不是……那麽……是賢王?”
小宮女眼瞳微縮,又退了一步。
“……原來是賢王。”寧晚心挺慶幸,許是時間倉促,賢王來不及準備訓練得宜的探子插到選侍的隊伍中,才能沉不住氣,被她輕易地發現端倪,套出話來。
她拉過一把椅子坐下,看着跪在地上,不過二八年紀的小女孩,溫聲道:“我不會把你怎麽樣的。”
見她擡頭看自己,寧晚心又笑,“我問你幾個問題,你如實回答我,我只當無事發生。不過……若是你所言有虛辭,我會把你交給魏大人,他的手段……哪怕沒見識過,你總所有耳聞吧。”
寧晚心也沒問讓她多為難的問題,不過是如何跟人接頭,傳遞消息出去給賢王。
連主子都暴露了,其他的也沒什麽不能說的,況且她知曉的事情本也不多。小宮女猶豫了一下,還是放棄跟她耍花招。
“奴婢只負責把消息在約定好的時間把消息送到一個固定的地方,至于下一步誰來接手,奴婢也不清楚。”
寧晚心單手支在那張魏瀾常坐的椅子太師椅扶手上撐着頭,合眸聽着,手指無意識地一下下動着。
如果在這裏的是鹹慶,他就會發現寧晚心的樣子,同他師父思考的時候如出一轍。
“賢王要虎符之後呢,還有甚麽計策?”寧晚心聽過她的話之後問她。
“這……奴婢不知……”
寧晚心點點頭,倒是沒指望她知道,“請你幫我給賢王帶幾句話。”
“在他有詳盡且萬全的計策之前,我不可能幫助他。”
“他身在宮外,或許有很多條保命的退路,但是我沒有。我和魏瀾身在宮中,不可能為了他将自己置于險境。我如同喪家之犬一般活到這天實屬不易,絕不會為了他,搭上我和魏瀾的命。”
“這……容奴婢多問一嘴,這同魏大人,有何關聯?你為何要在意他的性命呢?您不恨他嗎?”
“恨誰?恨什麽?恨他保住我一條命?”寧晚心自嘲一笑。
“這……畢竟,他強占了您,實在是折辱您……”
寧晚心并不想同她解釋這些,“恨有用嗎?”一縷發絲垂落在她側臉,她似無所覺,依舊淡淡道:“人的七情六欲裏,最沒用的就是恨了。不論事情如何,旁人怎樣看,在皇帝眼裏,魏瀾和我現在就是綁在一處的。”
“你把前話告知他知曉即可,其他事情不需要理會。”寧晚心讓她起來,輕道:“此間事,不可露了端倪,也不許讓魏大人知曉。”
她沒說什麽狠話,但那宮女就是從她平淡的聲音裏聽出了警告。她不敢反駁,福了福身子退下了。
寧晚心聽着門扉閉合的聲音,就着方才的姿勢擰着身子,把臉埋在兩手的手掌裏,胸膛起起伏伏,安靜地調整自己的情緒。
她剛剛說的果斷,可每說一句話就像是在舊傷上戳一道新口子。從跟晏唐氏跟她說了那些話開始,她心裏就一直裹着一團火氣,疼得快裂開揉碎了。
但是對她而言,這點疼早就不算什麽了。
鹹慶回來的時候,寧晚心笑盈盈地坐着,竟是半點異常也教他覺察到。
“好香啊,”寧晚心眼睛彎得像兩彎新月,“晚膳有五香肘子嗎?”
“沒有。”鹹慶一雙眼瞪得圓溜溜的,佯裝生氣的模樣,“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跟肘子可比和我親吶。”
寧晚心只樂。
他倆說話的功夫,魏瀾後腳也推門走進屋裏。
乍一見他,寧晚心的眼睛瞬間亮起來,三步并作兩步小跑到魏瀾身前,仰首看他,眸子裏亮晶晶的,仿佛真的盛滿喜悅一樣,“你回來啦?”
魏瀾背着手站在原地沒說話,眸色深沉,沉默地看了她半晌,擡手替寧晚心輕輕拂落不知何時落在她發間的一片落葉。
在寧晚心轉身的瞬間,魏瀾眯起眼睛,審視的目光冷冷地落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