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晚心着實沒抗住困意,簡單吃了兩口棗泥餡的糕點,再撐不住,回房裏補覺去了。
魏瀾這回沒攔她,他本就不是重口腹之欲的,晨間常常沒甚胃口,早膳向來用得少,用過小半碗清淡的梗米粥便飽了。
他似乎真的不願意與寧晚心同處一室一般,用膳之後不會自己屋裏頭帶着,跟鹹福一塊兒去了。
鹹慶在後頭欲言又止,讓鹹福一個眼刀子甩息聲了。
“……”鹹福關上門,先嘆口氣,着實不大明白鹹慶怎麽就能那麽遲鈍。
他插上門闩的工夫,魏瀾已經解開裏衣,利落地拆開被血染紅的布條,露出胸膛右側一道猙獰的新傷。
傷口挺深的一道,是被利器捅出來的。沒有完全結痂,有的地方仍在朝外滲着血。先前寧晚心在魏瀾身上嗅到的藥味并不是錯覺。
鹹福麻利地把止血的藥粉灑在魏瀾傷口上,有些擔心地看他一眼。
魏瀾讓藥蟄得嘴唇幾乎淡的沒有顏色,眉頭微微擰着,卻沒吭聲。
“姑娘沒發現不對吧?”鹹福小聲跟他說話,分散他的注意力。
“沒,”魏瀾嗤笑,他表情雖還是恹恹的,卻終于帶了點情緒,“腦子恢複了也沒甚用,還是笨得要死。”
鹹福輕笑,“您也是,怕讓姑娘瞧見傷,跟我和鹹慶睡幾日,或者尋個由頭打發姑娘去哪幾個小宮女那裏睡一宿也不妨甚麽事。非讓姑娘覺着您還氣着呢。”
“雜家說這事完了嗎?”魏瀾撩起眼皮瞥他一眼,涼涼道:“就是欠教訓。”
“讓你做的事情都做完了?”
“是。”鹹福說到這一茬,有些猶豫地看了自家師父一眼。
“有話就說。”
魏瀾嫌他手上慢,要自己弄,鹹福連忙擋開不讓他碰。
“師父恕我多嘴問一句,您真要那樣做?那樣的話……姑娘她……”
魏瀾突然冷笑道:“雜家發現,相處不過幾月餘,你跟鹹慶都很護着她啊。”
“……”這話怎麽接都不大對勁,鹹福讪讪地閉了口,面上卻仍有一分擔憂。他并非護着寧晚心,他憂心的是,大人日後會後悔。
魏瀾閉目養神,“少想些有的沒的,這次的事,不容許一分一毫的過失,聽清了麽?”
“是。”鹹福在心裏輕嘆,師父從來就是那個冷心冷肺的魏大人,在寧晚心身上的例外有限,先前的溫存已經是全部了。
二皇子一事已有眉目,魏瀾沒鹹福那些傷春悲秋的心思,交代鹹福把需要用的東西準備好,自去院子裏石凳上坐着等。
他在石凳上坐了,擡眼正對上自己那屋。
寧晚心貪涼,睡回籠覺門和窗都大開着,讓穿堂風吹着才舒服。
魏瀾盯着門看了會兒,還是起身踱步到門扉,阖上門的前一刻,他手上一頓,猶豫片刻,在門關上之前,自己先走了進去。
床幔半垂半掩,寧晚心睡起來沒甚防備,被子讓她一條腿壓着,只蓋上半邊身子,她扯了一會兒沒扯上來,好像還有點兒不滿,眉頭動了動,換了個姿勢。
寧晚心睡着睡着,輪廓柔和漂亮的唇微微張着,眼睛下面還帶着一點兒沒休息好的青色。魏瀾從矮炕上扯了個炕褥蓋好她的肚子,靠在床圍的位置看了她一會兒。
鹹福收拾好東西,在院子裏遍尋魏瀾不見,最後順着窗子往他屋裏一瞧,登時愣住。
魏瀾整個人逆着光,神情是從未有過的柔軟。
……
永安宮裏,敬妃焦心地瞧着太醫,手裏的帕子扭來扭去,揉得不成樣子。
二皇子讓自己身上生得膿包吓得整個人都打了蔫,雖然還是哭哭啼啼不安分,看起來卻比之前跋扈的模樣順眼許多。
“母妃……嗚嗚嗚,好疼啊……”
敬妃心疼地摟着二皇子,問那太醫:“到底是怎麽回事啊?到底是入口的東西還是甚麽?是甚麽不受?”
“這……”太醫手上讓二皇子掐出一道一道印子,他忍着疼擦了把汗,“能造成二殿下這種症狀的原因有很多,目前只能确定,這種瘡狀的,不是口服所致,該是接觸到一些殿下身體不能碰的東西……”
“連皇子病了都看不好,要你們做何用?!”
“下官無能,但是娘娘最好還是查一下二殿下最近接觸的東西。”
二皇子哭得更厲害了。敬妃更是心疼得落了淚,“本宮如何不知要盡快查呢,只是內務府得奴才們不頂事,這麽點事情交待給他們,查了這許多時日還沒有眉目……”
太醫垂着頭狀似在看二皇子手臂上的膿包,實在是這話太不好接。娘娘不是他能惹的,內務府的魏大人更不是。
敬妃正哭着,外頭侍女就喊內務府的魏大人到了。
“快傳!”敬妃也顧不上體統不體統,直接傳了魏瀾進來,“大人可是查出甚麽了?”
“娘娘莫急……”魏瀾示意鹹福取東西出來。
“本宮如何能不急?!”敬妃不可置信地看着魏瀾,語氣自然好不到哪裏去。
魏瀾本是抄着手站着,正回身跟鹹福要東西,聽見這聲動作一頓/
敬妃一滞,方才因着二皇子的病火急火燒的心涼了半截,差點忘了眼前這是個多要命的人。
一人之身侍奉兩代國君,還能讓兩位君王都視其為心腹,絕對不是一般的手腕能做到的。
“不是,魏大人,本宮沒有怪你們的意思……”
但是魏瀾卻沒見氣憤或者不耐,甚至神色間沒有任何改變,反而向敬妃請罪,似乎真的只是內務府最普通的的小內監。
“娘娘折煞奴才了,是咱們手腳不麻利,才累得娘娘擔心這許久。今日确實是查出一些東西,娘娘請看。”
魏瀾接過鹹福遞來的特制小瓷碗,旋開碗蓋,呈給敬妃看。
敬妃定睛一瞧,裏頭是一點兒乳白色漿糊狀的東西,她輕輕嗅了下,聞見一股難以形容的味道,微微皺眉,看向魏瀾:“魏大人,這是何物?”
魏瀾也不賣關子,轉而把東西送到太醫手上,說道:“如果小的沒料錯,這東西就是致使二殿下肌膚出現異狀的源頭。”
太醫用手蘸取一些湊到鼻端聞了聞,也是一怔,繼而恍然,“竟是生漆?難怪了。”
“生漆是何物?”敬妃急道,“二殿下身上那些可是能醫了?”
“娘娘且安心。生漆是打家具時常用的一種漆料,原料有些毒性,直接沾在肌膚上,就會出現二殿下身上的症狀。”太醫也是松了一口氣,“得知源頭就好辦了。娘娘容下官開個外敷的方子,過段時日便能痊愈。”
敬妃提着的一顆心稍松,繼而才想起來,“魏大人如何查得生漆一事?到底是何人要害二殿下?”
魏瀾沉默片刻,放道:“此事牽連甚廣,其中幹系非小的能多言。還需請來陛下和皇後娘娘來決斷。”
敬妃心裏“咯噔”一聲,耳邊還是二皇子的哭聲,人恍恍惚惚地跌坐在椅子上。
魏瀾負手立在一旁,表情不見絲毫波瀾。
不多時,皇後和皇帝駕先後到永安宮,敬妃憂心忡忡地讓座位請人看茶。
“沒人小心得過你,”皇帝瞥了魏瀾一眼,“事情究竟如何,說吧。"
“這種生漆,就抹在弘文館皇子溫書所用的桌案上。”
這回不說敬妃,連皇後也是吃了一驚。
皇帝飲一口茶,看向魏瀾,“生漆抹在桌案上,幾日的工夫就晾幹了,你如何得知是人為塗抹的?又是何人有滔天的本事潛入宮中,對皇子做這些事?”
魏瀾淡淡道出一個名字:“太子太傅,晏明軒。”
“不可能!”不等皇帝說話,皇後先反駁道。晏明軒是她父親舉薦入宮教習皇子,若是有甚麽計策她不可能不了解。更何況就算做甚麽手腳也根本不會選在弘文館,她的澤兒每日可也要在那裏聽課。
魏瀾躬身行一禮,并不答話。
皇帝陰晦地看了眼皇後,皇後與皇帝的目光接觸,心裏猛地一跳,再不多言。
魏瀾心知皇帝心中疑窦已生,剩下的事情,就是順水推舟了。
“小的也是偶然發現太傅大人接觸的一物上頭有生漆,如此順藤摸瓜,才查到太傅身上。”
皇帝聽見他的自稱,先皺眉道:“你與旁的宮人不同,與朕之間君臣相稱即可。”
皇後疑惑:“魏大人手裏如何能有太傅大人的東西?”
魏瀾看向皇後,先行一禮,而後才淡淡道:“太傅大人曾借着出入宮廷教習的間隙,過來內務府,送臣的對食一箱穿用。”
“到底是太傅一片心意,收了也就罷了。”魏瀾無視皇帝探究的眼神,繼續道:“只是挽心穿上太傅送來的衣料,身上起疹子紅腫,症狀與二皇子現在異曲同工。”
話說到這裏,剩下的不言而喻。
皇帝沉默片刻,然後說道:“來人,傳朕口谕,請太傅晏明軒入宮。”
魏瀾直到傍晚才回。
往常這個時間,寧晚心已經歇下,今天不知是何情況,屋內燭光都還亮着。
魏瀾推門而入的時候,就看見寧晚心對着一匹布料發呆。
那布料銀絲挑繡祥雲暗紋,正是晏明軒先前送來的那匹。
寧晚心聽見他進來,沒有動,甚至沒睜開眼。
她只淡淡說了一句話。
“你的計劃裏,也包括我,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