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鼾聲

第28章 鼾聲

“大伯這麽久不說話, 是覺得此事哪裏有不妥嗎?”見屋內寂靜如雪,顏芙眸底的晶瑩開始大顆大顆地落,順着面頰砸在被衾上, 洇出一大團的濕潤:“哪裏不妥大伯盡管說,弟婦會着心去改, 只求大伯肯幫弟婦這個忙。”

邊媽媽看着神志不清的顏芙,心口痛得一縮一縮,拍着大腿連連叫苦:“哎呦, 小姐這是魔怔了。”

她求助地望向立在床帳邊的陸宸, 話帶哭腔:“陸大人,我們家小姐這是結了心病, 一時胡話, 反正是無了邊的事,你就先應着她罷。”

陸宸明白是這個道理,卻不知為何, 自己煩心得很,不願管此事,他想利落地拒絕, 但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

畢竟她是阿鳶的姐姐, 平日裏又待阿鳶極好,他該幫這個忙的。

想到這裏, 陸宸正了正神, 雙手執于胸前, 深深伏拜:“世子夫人放心, 孩子是我的親侄子, 就算世子夫人不說,我也會盡責看護, 絕不讓孩子接觸到任何惡損。”

“還請世子夫人好生休養身體,早日康複。”

聽到陸宸的聲音,顏芙的嘴角終于釋懷地笑了:“能得大伯如此承諾,是弟婦的福氣。”言罷,她緩緩阖眸,身子軟綿綿地滑躺回錦褥裏,沉靜靜地睡了。

陸宸看着屋內面色具是倉皇的衆人,心中哀嘆了聲,遣人又去請郎中來看診,直等到子正十分才出疏雲居。

他沒有忘記要去看顏鳶的事,因此行色匆然。

疏雲居離祠堂只有一盞茶的距離,陸宸行路也不提燈,只借着穹空中的流瀉下的月光大步向前跨着,不消多時,便望見了祠堂檐角的驚鳥鈴。

撩衣踏過院門,祠堂內漆黑一片,門窗也關得緊密,陸宸擡手推了推那扇高約三尺的格子門,未開,只得去推旁邊的窗戶。

木質的窗棂吱地松動了下,向內移開一條細細的縫,讓陸宸窺見了祠堂內的情景。

一張張黑漆靈牌在直燃的燭火中森然地置在朝南的供桌上,堂內無風,供桌兩旁的靈幡靜靜地垂挂,整個祠堂內死氣沉沉地寧靜。

陸宸沒有從縫隙中窺到顏鳶的身影。

腕間的力道加重,陸宸無聲地将縫隙推大,見縫隙能夠允許他的體型通過,便脫了鞋,踩着石頭越過窗棂,身姿輕巧地落地。

未想甫一站穩身形,便聽到祠堂東側的重簾後傳來一道粗長的鼾聲。

那是甄媽媽的聲音。

陸宸繞過曳地的簾幕,循聲而去,只見鋪在地席上的褥子裏,甄媽媽仰面朝天地睡着,身上也沒有被子遮蓋,只松松垮垮地穿着件汗衫,大張嘴裏打出的鼾聲一次比一次響亮,活像只在熾夏不停振翅的蟬,吵得人耳廓疼。

陸宸居高臨下地盯了她一會,撈起席下被子的一角,蓋在甄媽媽的臉上。

鼾聲登時弱了大半。

東側的簾幕後沒有顏鳶的影子,陸宸轉去西面的簾幕,果然在一處牆角裏見到熟悉的睡容。

顏鳶面朝裏側卧在軟褥上,鼻息清淺,睡得乖巧又安靜,秀白脖頸下錦緞方枕上,柔順的烏發如墨一般散開,絲絲縷縷地挂在她的肩頭,将那本就優美的肩頸弧度修飾得更加嬌妩。

陸宸輕着步子走近,盤腿坐到了顏鳶身旁空着的位置。

許是無了甄媽媽鼾聲的吵嚷,陸宸瞅見那對纖細的黛眉正在緩緩舒展。

他抿起唇角淡笑,滿足又貪戀地凝望着那宛若清月般姣姣的側顏,俯身對着那小巧圓潤的耳垂親了又親。

餘光瞥見顏鳶秀額上的細密晶瑩,陸宸垂下眸子。

靖遠侯府的祠堂為了保證祖靈安寝,避免亂跑亂飛的貓兒和鳥兒闖入,常年緊閉門窗,不透日昀,加之供桌兩側的燭臺不分晝夜地燃着,堂內的空氣略微悶熱稀薄,不似堂外透涼清甜。

不用說本身就體熱的懷妊女子,就連衣角仍攜着夜天涼風的陸宸都覺得渾身汗涔涔地難受。

他環顧四周,并沒有在桌面、席間等處看到團扇、折扇一類用于納涼的物件,沒有辦法,只得卷了袖口輕拭顏鳶額頭、頰面、頸窩裏的汗,起身開了扇西側的窗,用自己的衣擺給顏鳶打風。

在習習的淺風中,桃粉色的香腮不再泛潮,陸宸看到顏鳶翻了個身,低音地嘤咛了聲,抱着他的袍角睡得更沉了。

第二日寅末,顏鳶準時被甄媽媽“溫柔”喚醒。

“大少夫人,卯時将至,膳食老奴已擺好,用完膳後,大少夫人好早些展開紙卷抄寫。”甄媽媽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一根小臂長、拇指粗的堅硬桃木,咣咣咣地敲打桌面,震得顏鳶後腦的發根都立了起來。

痛苦地從軟褥裏爬起,顏鳶看着桌面上的寡淡白米粥,心底郁氣。

侯府上下雖然還在喪祭,頓頓素齋,但每次正膳也會輔以炒做或炖做的青菜,早膳有各種樣式的糕點、饅頭,腌瓜。

怎會只有一碗白米粥。

顏鳶疑心這是呂氏或甄媽媽的故意為之,心底郁氣,勉強抿了幾口後,再無胃口,便放下瓷勺,準備抄寫族譜。

半指厚的本子平滑地展開,顏鳶執着沾了濕墨的小豪,艱難動筆,每謄抄完半頁,便需要放下筆,錘揉僵酸的腰。

不想每當此時,甄媽媽手裏的桃木就會如六月的烈雨一般噼啪落下,吓得顏鳶心底一陣陣地發虛,不敢停下筆,低着頭,一頁頁地連續不斷抄寫。

午膳送來的時候,顏鳶鮮嫩食指和中指已經被小豪那不甚光滑的筆杆磨得發紅,不動時還有些火燎燎地痛。

面對依舊簡單到敷衍的兩樣素菜,顏鳶有些習以為常,她犯了胃滿之症,吃不下帶味道的東西,只捧了白飯,就着茶水用了半碗。

吃完放下竹箸,在東側簾幕後的甄媽媽還未過來催促她抄族譜,顏鳶難得有了片刻的寧靜,用于放空冥想。

她靠在椅子上,遙望窗外低壓壓的雲。

也不知道姐姐現在怎麽樣了,有沒有醒過來?她當時真的沒有推姐姐,也沒有不好好行路,姐姐最後會怪罪她嗎?

昨晚她并未宿在雨棠院內,一夜未歸,陸宸應該知道她被呂氏關進祠堂了罷,他會擔心她在這裏過得不好嗎?

可能不會。

好久沒有收到小娘的消息了,待她抄完這十日的族譜,就派人回丞相府問問,希望小娘那裏一切都好…

顏鳶又胡思亂想了許多事,直把胸口想得發出一梭一梭地痛,鼻尖酸楚一片,突然,甄媽媽的敦促聲炸響在耳邊。

“大少夫人這副紅眼睛的模樣是在嫌老奴照看的不好嗎?”

甄媽媽本想用那根桃木棒子敲打桌面,但右手擡起時才發現桃木被她落到了東側的簾幕後,只得狼狽地拔高了音調道:“老奴不才,但好歹幫着侯夫人照管過世子和大公子,世子和大公子尚且沒有咿咿啼哭,大少夫人為何露出一副梨花帶雨,受欺負的模樣。”

“甄媽媽誤會了,我只是擔心姐姐的身體才如此。”顏鳶瞥了眼右手稍有退紅的指節,心底慨嘆又要受苦。

她默默起身,也不多向甄媽媽解釋,自顧自地将碗碟放進食盒,擦淨了桌面,展紙磨墨。

“大少夫人好生謄抄,勿要當擱時辰。”一拳打進棉花裏的甄媽媽面頰黑紅一片,她動作遮掩地摸了摸鼻子,語調結巴地抛下一句話,提起食盒,轉身去取她的桃木棒子。

日晡的時間比日升難熬,從頭到尾抄完兩遍族譜後,顏鳶的指節已被磨得高腫起,見甄媽媽正靠在旁邊的椅背上打鼾,顏鳶揉了會僵累的手腕,着眼去看放在桌角的計時香線。

距離晚間的戌時還有一時三刻。

耳畔打鼾的聲音驟停,甄媽媽疊在胸前的手挪了挪位置,貌似有要有清醒的跡象。

顏鳶忙停下手裏揉腕的動作,提筆沾墨…

夜半子時,當陸宸頂着雨點再次跳進祠堂尋到顏鳶的時候,第一眼便瞧見了那兩節因紅腫而明顯增寬的手指。

胸腔陡然一陣狂響,陸宸連忙坐下身細察,擔心指頭已經磨破流血。

指尖處遞來絲絲灼意,溫度不高,卻燙得陸宸心口一涼。

這得是抄了多少字,才能将那裏的皮膚磨成這樣,他恨恨地想着。

寬闊的大掌娴熟地握緊白皙葇荑,陸宸靜靜地感受着顏鳶的溫度,兩人十指交錯而疊,猶如纏繞在樹冠間生生不離的藤蔓,在雨氣濕漉的夜裏,顯得尤為缱绻靡麗。

不知甄媽媽那刁奴是不是在記恨他之前攔她帶走顏鳶嫁妝的事情,竟然對他的阿鳶苛刻至此。

陸宸懊惱地閉上眼睛,恍惚覺得是自己當時做錯了,他歉意地輕摩顏鳶的手背,俯下身去用那薄涼的唇細吻紅腫斑塊的周圍,心尖一陣空痛痙攣。

十日太久了,他需得快些想辦法将顏鳶從祠堂裏帶出來…

耳畔,甄媽媽的鼾聲再次遙遙傳來,陸宸扭頭望向甄媽媽躺卧的方向,緊皺的眉頭兀地一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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