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瀾一路腳步飛快, 偏院門口,陸檢堂被五花大綁,捆得粽子一般, 仍在破口大罵。
鹹慶見魏瀾神色,心中“咯噔”一聲, 連忙過來說:“師父, 姑娘……”
魏瀾目不斜視, 大踏步跨過去,卻在路過陸檢堂身邊時,腳步一頓, 微微側眸。
他狹長的眼尾泛着紅,陸檢堂被他冷冷盯住,罵聲一滞,而後大罵:“魏瀾!你快讓他們放了我!不過是個賤人而已,這些閹人——”
“砰——”
硬物觸肉的聲音聽得人牙酸,陸檢堂哭天喊地的叫罵聲終于停下,取而代之的是斷斷續續的呼痛聲。
魏瀾淡然地跺了跺腳,血珠順着他的靴子往下淌。
他往前走一步,地上就暈開一抹血色。
四下靜寂, 陸檢堂臉上炸開醬油壺一般全是狼藉,連掙紮都掙不動了, 靴子硬底大力磕到牙上結果可想而知,地上吐出的一灘血裏隐隐能見一塊白色的硬物。
宮人沒想到魏瀾會下這般狠手, 再不受待見, 那也是侯府的嫡次子啊。
原本這事錯在陸檢堂,可是他如今這副模樣教永安侯府的人見了,必然也要讨個說法的。
然而衆人見魏瀾暗紅的眼尾和緊緊攥在一塊兒的拳頭, 默契地沒有出聲。
他從出現到現在一句話也不講,一張臉臉色沉得見者驚駭,徑直朝卧房走過去,一把推開房門。
屋內一股濃郁的藥香,寧晚心正對着妝臺銅鏡給自己上藥。她聞聲回頭,見魏瀾逆光站在門口,先是舒了一口氣,而後看清他面上神色,卻是一怔。
魏瀾一路上心思轉的飛快,進門的電光火石間突然想明白其間關竅,他撩起泛紅的眼皮,一雙惑人的眼狠狠盯着寧晚心,恨不能扒其皮拆其骨,看看她的心是何種模樣。
寧晚心看他這模樣心裏有些難受,她轉過身說:“我沒……”
魏瀾的手鉗住她的下巴,逼她費力地昂首看自己。
寧晚心餘下的話再難開口,悉數吞回腹中。
他手上力道收緊,寧晚心通氣不暢,臉頰憋得有些泛紅,卻仍然沒她臉上另一處醒目。
從眼尾到下颌,四道長長的指痕高高腫起,幾乎遍布她整個側臉。魏瀾這一刻突覺方才下手太輕,可心疼壓不住滾滾而上的怒火。
“你故意的!”魏瀾盯着她的眼睛,聲音一字一字從口中壓出來,難以置信卻篤定。
寧晚心身上最柔軟脆弱的頸項讓魏瀾掐在手中,她喉頭輕動,垂下眼簾,沒有反駁。
陸檢堂雖然是個纨绔子,然而還不至于在剛闖了禍的情況下就繼續不分場合在宮中放肆。
他路過的時候,寧晚心正靠在院門樹蔭下的藤椅上打一方扇小憩,聞見響動,睜眼正對上陸檢堂的視線。
小內監始終垂頭躬身,是以不曾看見寧晚心的動作。
寧晚心并未出聲,她對上陸檢堂的目光,非但不行禮,反而嘲笑地對他做了個口型:廢物。
陸檢堂端陽宮宴當晚鬧了笑話這事早傳得滿京風雨,他自己也覺得當時身體裏那股上湧的熱氣是酒後勁兒,宮宴膳食又是層層把關做出來的,并不曾懷疑有旁人做手腳。然而他丢了個大人卻是實打實的,是以很忌諱旁人提起此事。
若是高門子弟說了也便罷了,家世相當,說的又是事實,母親如今又做不得他的主,真闖禍怕是逃不過一頓家法。
可如今連個奴婢都敢笑話他,這是個甚麽道理。
陸檢堂急火攻心,壓根兒不理會那小太監,徑直朝寧晚心走過去。
“一個宮女而已,還真當自己是個甚麽東西了?!”
寧晚心見他怒氣沖沖走近也并不急,仍然坐在藤椅上笑盈盈地打扇。
小太監勸不住陸檢堂,前頭又是魏大人的偏院,只得跑出去找能主事的人來。
陸檢堂見她如此本心生疑惑,又見她着裝不似尋常宮女,其實心中已生退意,然而寧晚心釣魚兒一般,瞧出他想走,口中便不輕不重地刺上一句,正紮在陸檢堂心口。
“你這種孬種也敢調戲宮中舞姬?”寧晚心輕笑,“怕不過是仗着老子娘的臉面為非作歹罷了。”
禍不及父母,寧晚心這話雖然實在,卻着實過了。
陸檢堂再能忍,聽了這話也要暴走,何況這本就是個一點就着的草包。
巴掌扇下來的時候,寧晚心連躲都沒躲,反而迎上去,任一道響亮的耳光落在自己臉上,被打的頭偏向一側。
陸檢堂年紀輕輕讓酒色掏空了身子底,可到底是個快及冠的男兒,使了狠力氣的一巴掌落下來,她耳中嗡嗡作響。
寧晚心卻沒耽擱,身子往陸檢堂那邊一傾,抓過他的手“刺啦”一聲扯裂了自己的外袍。
鹹慶和小內監叫過來的人趕來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一個是前事歷歷在目的陸檢堂,一個是吓得瑟瑟發抖的癡女。陸檢堂百口莫辯,得知寧晚心是魏瀾的對食,大聲申辯自己并不知情。
寧晚心暗道一句蠢貨。
宮裏的女人說開了都是皇帝的女人,連皇帝的女人都敢動……不知情才是膽大包天呢。
“……他與晉國公府生……嫌隙,目前只能重用永安侯。”寧晚心被強迫着昂首的姿勢有些辛苦,但她看着魏瀾的眼睛,心裏不自覺軟了一塊,并沒有掙動,斷斷續續地說:“只有……永安侯亦與他龌龊,他那時……才真正無人可用。所以永安侯必須……折進去,陸檢堂是……最簡單的突破口。”
魏瀾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咬牙道:“所以你就為了這些,将自己置身險境?!”
“陸檢堂是個廢物沒錯。可是你道他是甚麽良善人?睚眦必報的小人,有甚麽規矩可守?萬一他真的強迫你呢?他一個身量長成的男子?到時你該如何?扳倒他比就你的安危更重要?”
寧晚心注視着他形狀漂亮至極的眼眸,通紅的眼尾讓他瞧着有種奇異的美感,她費力地笑了笑,避開他的視線,聲音很輕。
“可你又是我的誰?憑什麽理會我?”
“你說什麽?”魏瀾差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識松了手。
被鉗制的下颚上力道驟然一松,寧晚心整個人朝下栽,她卻沒理會自己隐隐作痛的頸項,話音清晰,平靜而從容:“我說,我的生死,和你沒有幹系。”
“若我死了,請大人務必冷靜,亦無須替我報仇,只當世間,從無寧晚心此人。”
寧晚心不是負氣,她也沒有立場生魏瀾的氣。魏瀾是為她好,她知道的。他想讓她在身邊過得更無拘束,更快樂一些,她也知曉的。
但是她不能,她的話再認真不過。今日陸檢堂慌亂之間出口的污言穢語裏有一句話并未說錯,更是給她提了個醒。
若是她注定要在刀尖上行走,她希望魏瀾能夠繞開她,走在平地上。
她是心悅魏瀾不錯,可她也想要他不受自己的負累,輕輕松松地做他的總管大人。
不連累魏瀾,惟所願耳。
魏瀾雖對她的難過憂慮并不能完全感同身受,卻也尊重她的作為。然而他不能容忍寧晚心用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法子算計,更不能容忍她瞞着自己還輕輕松松說一句無關你的事。
他緊緊盯住寧晚心的臉想看看她到底在想什麽,盛怒之下竟然彎唇笑了出來。
“寧晚心,誤會過你一次,把你從大雨裏抱回房中,過後雜家告訴自己,往後只要你說,雜家就信。”
寧晚心呼吸一滞。她想起那晚過後的清晨在床上醒來,魏瀾早起身,坐在一旁刺她。那時候……那時候她以為是鹹慶送自己回來,還暗自失落。可是……
寧晚心被陸檢堂扇耳光的時候都沒有哭,這會兒眼眶卻紅了。
她不知道魏瀾當時是懷着怎樣的心情,明明氣她欺瞞,卻沒人比他對她更溫柔。
“既然你說不幹我的事,我便也信。”他轉身行至門邊,微微偏頭說:“雜家如你的願。”
他說着如她所願,臉上的神情看不清,可暴怒的殼子下面,顯然是傷了心的。
寧晚心的淡然終于裂開一道縫隙,她急切地想剖白自己說自己不是,可當她真的追上去攥住魏瀾的手,反而不知該如何措辭。
“砰砰砰——”門板敲響,鹹福的聲音急切裏帶着猶豫,“大人……延樂宮……出事了。”
魏瀾耐着性子等了半晌,也沒等來寧晚心一句解釋,耐心用盡,他自嘲一般笑笑,話音冷得要結冰。
“松手。”
寧晚心下意識地把另一只手也握上去。
延樂宮,那位傾國傾城的瑾太妃居所,傳聞中和魏瀾有暧昧的瑾太妃。
“松開。”魏瀾的聲音又冷了一層,見她沒有動作,自己動手掰開她的手指。
寧晚心的手緊了緊,而後頹然地放開他。
她再一次眼睜睜地看着魏瀾一步一步離開她,去往延樂宮。
心裏漫生的滋味酸澀,像當衆吃了未長成的酸果,不得不忍着酸苦咽下。
那是她自己摘的,怨不得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