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國公府開始有各種給皇帝添堵的小動作, 皇帝的脾氣也越發急躁,經常當廷大怒,鎮紙丢下去砸破了吏部尚書的臉, 最嚴重的一次,砍了參奏禦史的腦袋。
百官嘩然。
魏瀾時刻留意着前朝的動向, 控制着皇帝這邊的藥量。他最近讓寧晚心氣得心肝肺都疼, 好些日子不願理會她, 幹脆常在內務府忙,不怎回偏院。
這日他正查驗采辦的賬目,元吉突然到訪, 說陛下傳。
陛下傳他并不是稀奇事,只是元吉的态度讓魏瀾下意識覺出一種微妙的違和感。
“雜家也不好多言,大人過去就曉得了。”元吉不接鹹福遞過的碎銀子,魏瀾心裏一沉。
一路上魏瀾心裏轉過許多念頭,卻沒理出頭緒。
昭陽殿裏,待魏瀾行過禮,皇帝才幽幽道:“傳你過來,是朕想聽你親自說,寧晚心是何時, 恢複神智的呢?”
魏瀾身子一頓,臉上流露出一分不解和錯愕。
皇帝眯起眼晴看他神色, 不錯露他任何一點表情,“阿瀾, 朕對你很失望。”
魏瀾方起身, 聞言再度跪了回去。
“臣惶恐。”
皇帝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朕原是最信任你,沒想到, 連你也對朕有所隐瞞。”
“如不是采薇坦白,只怕朕仍要被蒙在鼓裏吧。”
采薇。魏瀾捕捉到這個名字,腦中的疑惑瞬間被串連起來,如此,一切便合理了。
幾日前他依着先前所言整理出一份冰片加薄荷研成的粉香來,使一宮女送到昭陽殿去。
過後鹹慶來說皇帝幸了那位宮女,魏瀾也沒在意,只讓鹹慶留意下封了個甚麽,也許以後能用到也說不準。
然而采薇不是尋常宮女,她是賢王送進宮的探子,曾經同寧晚心有過一段交談。
只采薇一席話,皇帝是不會盡信的,因此他必然再找過陸檢堂對峙,才相信寧晚心已經恢複神智。而如今自己被請來昭陽殿,偏院那邊定去了人拿寧晚心。元吉在此,免不了是元禮安排的此事。這是專門為他準備的圈套,擎等着他鑽。
自打寧晚心入宮相伴,他過得比從前少了不少機警,竟沒提前預料到,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魏瀾一時大意錯失荊州,當着皇帝的面終究沒表露分毫。
他面色冷漠如初,隐隐能見其間憤怒,“臣請親審寧氏罪臣之後。”
皇帝微微訝然,“你想審她?”
魏瀾冷冷道:“寧氏诓騙陛下在前,欺瞞臣下在後。陛下知臣為人,是如何也容忍不下被如此戲耍的。”
皇帝打量他神色不似作僞,半晌一笑:“朕知你心意,然此事朕另有打算,不必你插手。”
魏瀾牙根咬得太緊,口中血腥味漫散。
慎刑司最裏間的囚室裏,濃重的血腥味幾令人作嘔。
施刑的宮人卻稀松平常,取一把竹簽來到寧晚心身邊,嘆道:“姑娘何必,您早些交代了,咱們也輕松不是?”
“如若姑娘在等魏大人,雜家奉勸一句,別等了。如今魏大人自身難保,姑娘指望他,倒不如老實交代來得輕松。”
寧晚心一身的精美衣物早在慎刑司外被除去,只着一襲單衣,暈開一片一片的血色。她頭發如瀑一般披散,一張臉因為疼痛白得吓人,嘴唇也慘白的幾乎沒有顏色。
可她聞見那宮人這句話,竟然費力地勾了一下唇。
那內監附耳過去,聽見她幾乎是氣聲的一句:“他不會來的……”
施刑內監點點頭,執一根帶着毛刺,凹凸不平的竹簽,順着寧晚心指甲的縫隙,“噗哧”紮了進去。
原本恍惚的意識被疼痛激得清醒,寧晚心禁不住悶哼一聲。
“她走之前說了甚麽?”魏瀾回到偏院裏,坐在太師椅上,按揉自己的眉心。
“姑娘說,”鹹慶眉頭蹙緊不展,只道:“……師父,姑娘說甚麽不重要,慎刑司那些刑具哪裏是她熬得住的?當務之急還是該想個法子……”
“她說要雜家旁觀,不要管她,是也不是?”魏瀾打斷他的話。
鹹慶啞然,“是……師父,姑娘這顯然是不願意連累咱們,可是……”
“照她說的做。”
“師父?!”鹹慶一直把魏瀾如何對待寧晚心看在眼裏,他始終以為師父只是嘴上毒,其實對她很好,可是……
“閉嘴,出去。”魏瀾垂首平淡地說,語氣一如往常。
鹹慶顯然是還想說什麽,可被鹹福拉着袖子強拽出了門,替魏瀾阖上門扉。
在元吉來傳人的時候魏瀾便覺不對,因此當時給鹹福使了個眼色,鹹福會意,并未一同去昭陽殿候着,而是繞路返回偏院。
然而來提人的是元禮,帶着皇帝的口谕,別說鹹福跟鹹慶,就是加上魏瀾在一塊兒,也扭轉不了局面。
屋裏魏瀾靜坐了半晌,稍微恢複了精神,起身踱步到寧晚心那架黃花梨的矮櫃前,一把拉開了櫃門。
昭陽殿裏,皇帝簡直被氣笑了。
“所以你在告訴朕,你審了這麽久,不但沒有結果,人快熬不住了?”
內監跪在地上深深叩首,汗順着臉頰一縷一縷往下淌。
“……回陛下的話,是。”
皇帝抓起手邊一個青玉的硯臺就砸了下來,怒叱:“朕養你們作何用處?!”
玉器飛濺而起的碎片劃傷了那內監的手,他仍讷讷不敢回話。元吉上前,悄聲與皇帝說:“陛下再罰他也無濟于事,魏大人那邊,不是還閑着?”
皇帝看看元吉,再瞥一眼殿下跪着的施刑內監,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給魏瀾三天,三天之內,還查不出虎符的名堂,朕要你們全部人頭落地!”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
沒有人懷疑皇帝的話,是以失聖心沒兩日的魏瀾,重新被請回慎刑司主事。
囚室的鎖打開,“啪”一聲輕響,旋即是牽動鎖鏈的聲音。
寧晚心下意識朝着光源睜了睜眼,她頭上的血淌下來凝固,糊住了半邊眼睛。
在不清晰的血色裏,她恍惚看見門口站着的,好像是她心裏的那個人。
魏瀾揮退随從,反身關好囚室的門。
寧晚心費力地睜着眼睛,看他亦步亦趨來到自己身前。
“真是你啊……”說話對于寧晚心來說已是極廢體力的事情,她嘴唇幹裂,說話間又有血珠溢出來,可她還是輕輕地笑出聲,“不是跟你說,不要管的嗎?”
魏瀾不答,冷冷地看了她一會兒,緩緩走近。
寧晚心見他撥開碳爐裏的鐵鉗,恍然失笑,“你奉命來拷問我嗎?沒關系的,我大概知曉這些東西都是怎麽用的,我不害怕了……”
寧晚心合眸,覺察到魏瀾的氣息靠近,可預想中的疼痛并未傳來,一個鹹澀的吻落在她唇上。不知是沾得血,還是別的甚麽。
魏瀾手上什麽也沒有,他張開雙臂,連着刑架一起,把他的小姑娘虛虛地抱在懷裏。
她見過魏瀾很多情緒,氣急的時候,不耐煩的時候,然而他大多數時間都平淡自持,眼神中帶着嘲弄,與他自己氣質渾然天成的睥睨神态。
可這一次,他抱着寧晚心,不教她看到自己的臉。
“很疼吧。”魏瀾的聲音還和之前一般好聽,可寧晚心聽出來他的聲音發着抖。
這些刑具都是魏瀾慣用過的,甚至很多他自己也遭過,他知道甚麽感受,所以很難形容自己當下的滋味。
寧晚心眼眶驟然紅了,但還是笑着說:“我不疼。”
然而她還是有點遺憾,她的手被緊緊綁在刑架上,不能伸出手,拍一拍魏瀾的背。
魏瀾說:“你說不要雜家管,雜家成全你。”
寧晚心笑着說:“好。”
魏瀾呆了兩個時辰才走,宮人去時寧晚心已經昏死過去。
第二日,魏瀾在同一時間來到囚室,同樣呆了兩個時辰。
第三日,是皇帝給的最後時限。
衆目睽睽之下,魏瀾領着鹹福,推着一箱子令人聞風喪膽的刑具進了寧晚心所在的囚室。
他這一次只留了一個時辰,出來時一邊擦着手上的血,一邊淡淡說:“收屍。”
鹹福低垂着頭,面上不忍一閃而過。
魏瀾問出了虎符所在,帝心大悅,并不強求寧晚心死活。
然後還不等他動作,當夜,禦林軍和皇城內的人裏應外合,一路通暢直逼宮廷。
院落外滔天的火光,将黑夜映照如白晝。
魏瀾毫不在意。他靠在藤椅上,看寧晚心送給他的畫。
第一張是在內務府,他不放心寧晚心自己,帶着她一塊兒理事。寧晚心興起作畫,在他袖口畫了一串紅豆。
當時魏瀾只當是修飾,并未如何在意。
厮殺的聲音不絕于耳,魏瀾恍若未覺,翻開了第二幅畫。
第二幅畫是他以為寧晚心騙他負氣,她為了哄人送了他,上面是一朵蘭花落在青竹腳邊。
最後一幅是那日他第一次打開寧晚心藏東西的櫃子,從裏面取出來的一卷。
卷起時那紙上黑乎乎一團,根本看不出甚麽來,直到被他舒展開。
魏瀾目及那卷畫,不可置信地呼吸一滞。
熟宣正面是幾筆勾勒出的魏瀾。
背面是那麽不喜歡寫字的人,用簪花小楷寫滿了一整頁的平安。
她生在富貴人家,自幼得寵,偏偏在落魄為庶人的時候喜歡上一個人,卑微得連說喜歡也不敢。
她這時候甚麽都沒有了,只有一顆真心,希望她喜歡的人平安。
突然淩亂的腳步聲近,門板被拍得震響。
鹹福難掩激動的話音穿過他的耳膜:“大人,事成了!”
魏瀾單手擡起,蓋住自己的臉。
他另一手捏着的畫上,幾點水滴暈開了墨色的“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