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帝登基不過數月便遭宮變, 原本後宮各宮殿的布置又要重新安排。
這宮城裏流水的皇帝,鐵打的總管。魏瀾再次無可奈何地忙碌起來。
因着新皇的發妻皇後薛氏同燕帝的發妻一母同胞的緣故,皇帝并未難為後宮這些女眷。有子嗣賜一宅院随便給封個郡王打發出去, 膝下無子嗣的就去給燕帝守陵或是祈福。
與燕帝簡單将晨帝後妃陪葬處理的粗暴做法,新皇的手腕着實仁慈很多。
然而有滿意的, 自然也有對這種安排不滿的。
魏瀾聽聞小內監的傳話之後, 玩味地挑起一邊眉尾。
“你是說, 燕帝的安嫔請雜家過去?”
“……是。”那小內監收了安歲禾的好處來傳話,可真到了魏瀾面前讓他犀利的眼神一掃,只覺自己無所遁形, 登時後悔接了這差事,只是拿人手短,不得不硬着頭皮把東西遞過去。
“安嫔娘娘讓奴才把這個交給您,她說您看了就明白了。”
魏瀾接過那牛皮紙包得嚴實的小包,在手裏把玩了一會兒,朝那小內監道:“去回吧,內務府要檢修常平宮瓦檐,請各院娘娘提前做好準備。”
那小內監如蒙大赦,忙應下去了。
鹹福湊近一瞧, 訝然道:“這不是……”
魏瀾把那小包調理身子補氣血的茶包在手裏掂了掂,然後一甩手丢給鹹福, 不見分毫意外地點頭道:“雜家交給她的。”
當日安歲禾失寵,請魏瀾幫忙以恢複聖眷, 魏瀾過後只提出一個條件, 就是讓安歲禾在皇帝留宿海棠院的時候沏這種茶給陛下。
常平宮海棠院裏,安歲禾着人上了兩盞茶。
“魏大人。”
安歲禾身形比之前還要瘦很多,臉色蒼白憔悴, 幾乎沒有顏色,瞧着近來确實過得不太好。或者說自從小産之後她的精神狀态就瀕臨崩潰,皇後的藥到底是對她的身子造成了無法挽回的打擊,她的氣色一直未恢複過來。
“安嫔娘娘有話直說即可。”
魏瀾于木椅上坐定,見茶水使海棠冰石紋杯盛着,卻是別致。随手掀開茶盞的蓋子,手上一頓,挑眉看向安歲禾。
安歲禾卻仿佛沒注意到他的動作,目光放空在一處,自顧自地陷入了某種情緒之中:“本宮聽說,新帝恢複了她的郡主之位。”
這個“她”是誰,不言而喻。
魏瀾修長的手指托住茶杯重新放回案上,不着痕跡地眯起眼睛看了眼安歲禾,淡淡道:“是。”
“這樣啊,”安歲禾微微垂頭,一縷鬓發滑過她的側臉,她好像笑了笑,說:“我從小就什麽都跟她比,比用比穿,可她是嫡女我是庶出,總是什麽也比不過,自讨沒趣。”
安歲禾陷入回憶裏,不再用“本宮”自稱,“寧氏滅門之後,我原以為我是宮妃,她嫁了個太監,我終于能夠壓她一頭了……誰知到頭來,我也不過是先皇手中一枚棋子,倒是她最幸運,這般境地都能讓她嫁了個對她上心事事縱容的人。”
照理說安歲禾本就是個美人,如今病怏怏的模樣更顯出一種病弱的美感來,燕帝就喜歡這一挂。
可魏瀾神色始終冷恹,讓她這般說也不見絲毫動容。
他看清楚安歲禾眼中楚楚可憐的神色下頭那分算計,突然心頭一跳,明白了她的目的。
安歲禾沒留意到魏瀾眼中那抹玩味,微微偏頭哽咽了下,露出一截白皙脆弱的頸項。
“世人皆道魏瀾狠辣無情,然我心知非是。”
安歲禾柔聲道:“大人曾經救我于水火,所以這一次,我鬥膽再求一次大人,請大人助我。”
魏瀾撩起單薄的眼皮,對上安歲禾的視線,“若是雜家不願,娘娘該當如何?”
安歲禾也不惱她的無理,指着魏瀾面前的茶盞輕笑道:“我知大人簡在帝心,卻是不知,如若陛下知曉您對先帝的算計,是否還能如此信任您。”
她眉宇間是一副勢在必得,斷定魏瀾交付的這些茶包是促成燕帝後期精神萎靡的元兇,柔聲說道:“若大人助我逃開為先帝守陵的命運……”她伸過纖細柔軟的手指覆在魏瀾搭在桌案上的手背,眼神流露出一抹妩媚。
“……我少不了大人的好處的,”安歲禾話音帶着引誘一般的輕軟:“寧晚心可以做的,不可以做的,我都能陪大人,大人倘若不信,自來試試看。”
……
寧晚心在偏院裏等了魏瀾足足一整日。
她原是想去內務府堵人,魏瀾再生她的氣,總不可能當着一衆宮人的面落了給自己沒臉吧。只要魏瀾躲不開她,她就厚着臉皮往上貼。
心裏小算盤打的噼啪直響,奈何實施計劃的時候遇見了阻礙。
鹹慶說什麽也不讓她出門。
“你看看你那一身的傷,想往哪兒跑?”
寧晚心無奈道:“這不是……你師父跟我生氣了,我得去哄哄。”
“那就更別去了,”鹹慶由衷道:“師父原就生氣,見你拖着一身的傷到處跑,氣得更厲害,你到時候再想哄都哄不好。”
寧晚心往出溜的腳步一頓。
鹹慶殺人誅心,“再說你現在知道哄了,早幹什麽去了?”
說起這個鹹慶也來氣,先前聽魏瀾說不管姑娘,任她自生自滅,他還覺着師父到底是心冷,連喜歡的人也說不要就不要了。
直到經由鹹福提醒才明白過來,寧晚心那是提前跟賢王府通過氣了。
“說開了,就是沒把我們當成自己人。”
寧晚心聞言笑了笑,反身在鹹慶腦袋上揉了一把。
她沒跟他解釋血仇得自己動手才不負先祖教誨,只說:“若有一日,你須做一件很危險的事情,做不成就會死,你會跟你師父和鹹福說嗎?”
鹹慶抿了抿唇,沒吭聲。
寧晚心也沒要他回答,輕聲說:“我也是。”
不是不在意,是實在太在意了。
因着鹹福打岔,寧晚心只得打消外出的念頭,坐在魏瀾常坐的那張太師椅上,執一卷魏瀾最近看的書慢慢地翻。
這一等就等到了酉時。
魏瀾卷着外頭的熱氣走進屋裏,緩了一口氣。
屋中備着冰,乍一進來,頓覺清爽非常。
往常這會兒該是鹹慶過來給遞濕帕子伺候更衣,今兒倒是換了人。
水聲潺潺,寧晚心不是特別熟練地把帕子在手盆裏浸濕,再擰幹。
她擡着手給魏瀾擦臉,眼神專注。
魏瀾垂眸看她,到底沒阻止,只問:“藥喝了嗎?”
寧晚心“嘿嘿”笑了,怎麽可能不喝。
她不喜歡湯藥的那股子苦味,曾經在魏瀾面前露過怯。
那時候魏瀾沒慣她這些瑣碎的毛病,本以為這次也是如此。
身上那處灼傷有些火辣辣的疼,怕是內裏尚有炎症耽擱愈合,又不真是不識好歹得人,這次沒打算賴拖着不喝藥,捏着鼻子一悶頭灌下去。
盡管她已經盡力忽視藥汁在口腔中的存在,一大碗喝下去,舌頭還是木的都麻痹了。
沒提防鹹慶突然往她嘴裏塞了一顆糖塊,桂花的香氣和麥芽糖的甜味瞬間沖淡了口中的酸苦。
鹹慶朝她眨眨眼,“師父交代讓給你準備的,不許我們告訴你。”
魏瀾沒想到深處,只當她不知,沒問別的。
寧晚心倒是乖覺的很,取冰盆裏湃了足一時辰的香瓜來給魏瀾。
魏瀾觸手只覺冰涼,眉頭蹙了下,問鹹慶:“這麽冰的東西,誰給姑娘用的?”
鹹慶樂不可支:“您發話了,可沒人敢給姑娘吃,姑娘惦記着外頭悶熱,讓人給您備的。”
她這麽聽話,魏瀾倒是不好再說什麽,也沒掙開她的手。
寧晚心一笑,挽着魏瀾的手臂在八仙桌邊上坐了。
晚膳送過來,涼拌三絲,香油菠菜,外加一份蝦仁蛋羹配粳米白粥。
寧晚心食之無味,幹咽一口白粥,小心翼翼問魏瀾:“這……我吃素還得吃多久啊?”
“吃一輩子。”魏瀾從容道。
同寧晚心截然不同,這些清淡小菜再合他口味不過。
“……”
被寧晚心幽怨且控訴的眼神看着,再好吃的菜也難以下咽,魏瀾擰着眉頭瞥她一眼,手摸了摸盛香瓜的盤子,已經沒那麽冰了,便夾到她碗中兩塊。
“再看雜家一眼就甭吃了。”
魏瀾警告道。
香瓜爽口,寧晚心吃了兩口,胃口确實好了不少。
魏瀾突然問道:“你跟安歲禾很熟悉?”
“嗯?”寧晚心不明白他做甚麽好端端的問這個,但還是老老實實回答:“小時候常玩在一處,後來感覺她心思深,就不怎麽親近了,怎麽?”
“沒什麽。”魏瀾再往她碗中夾一塊香瓜,堵住她的嘴。
海棠院裏,魏瀾甩開了安歲禾的手,從袖子裏扯出一條帕子來,仔仔細細地擦自己的手。
安歲禾沒想到自己放低身段,上趕着送上門會被這個閹人拒絕,再看他擦拭手背,仿佛上面沾了髒東西一樣,更覺傷自尊,咬着唇泫然欲泣。
“娘娘收收心思吧。”魏瀾嘲道:“您這副模樣魅惑先皇行得通,雜家不吃這套。”
“你就不怕我向陛下告發你毒害先……你做什麽?!”
安歲禾驚道。
魏瀾當着她的面将那杯茶一飲而盡,精致的茶盞被随手撇在桌上,滴落幾點杏色的水漬。
“娘娘請便。”
魏瀾提步便走,身後安歲禾不甘道:“論身段模樣,心思手腕,我哪一樣比寧晚心差?她不過就是時運得宜……”
魏瀾本已經走到門邊,聞言偏頭看向她。
他聲音裏的嘲弄粉碎了安歲禾人生中最重要的驕傲。
“同她相比,憑你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