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許久沒人這般維護過他了, 魏瀾一陣怔忪。
他手上執着書,心思卻飄出很遠,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寧晚心身上。
寧晚心放下碗筷, 他便自動自覺遞過去一杯清茶。
小姑娘捧着茶杯彎起眼睛笑着說:“你最好了。”
魏瀾沉默了一會兒,垂眸道:“雜家……對你好嗎?”
“自然啊。”寧晚心笑容明媚, “你是最好的人。”
世人皆道魏瀾無情狠辣, 大抵只有她會說他好。
魏瀾讓她的笑容晃的無言片刻, 嗤笑:“哪裏好?傻不傻……”
“記得我愛吃的愛用的,為我擔心害怕,沒人比你護着我了。”
魏瀾聞言怔了半晌, 才淡淡說:“真是傻子……”
“傻就傻呗。傻不是挺好的,不傻也遇不到你啊。”寧晚心全不在意,越過茶水升騰的袅袅熱氣,看見魏瀾沉着的視線前,不由一怔。
“……怎麽了嗎?”她踟蹰了一會兒,小心地道:“有麻煩事?跟我有關嗎?”
“是我能知道的事情嗎?可以的話同我說說呗,我現在也能幫你想辦法出主意啦……”
她這一連串問題抛出來,魏瀾擡眸看她,瞧她眸色清澈, 不由勾了下唇角,點點頭說, “有關。”
“啊。啊?有關啊……”寧晚心湊過去,神情帶着些許疑惑, “那說說呗。”
魏瀾伸指頭在她鼻尖上一點, 起身走了。
“你長了顆痘。”
寧晚心:“……”怎麽煩不死你呢。
她盯着魏瀾離開的背影,狐疑地摸摸自己鼻子。
“不會吧?真冒痘痘了?”她翻身下地去尋銅鏡。
……
魏瀾在內務府坐了沒多久,外頭有人來找, 說是晏清宮鳴鶴殿內的椽子有了裂痕,傳管事的過去看一眼。
“晏清宮?”鹹福皺眉,“晏清宮不是宴請命婦來着,這時候咱們過去?”
魏瀾略一思量,心下有了個模糊的猜測:“去瞧瞧。”
魏瀾已經發話,鹹福自沒有甚麽好說的,收拾一番,陪着往晏清宮去了。
時候也不早,各位命婦已經陸續送出宮去,唯有敬賢公主留宿宮中,暫且安排在晏清宮的鳴鶴殿裏。
魏瀾被人引着,邁進鳴鶴殿的正殿,擡頭看一眼椽子,便明了不是椽子的問題,是他的問題。
他仿佛不曾察覺不對,笑着朝主位上端坐的貴婦行禮。
“給公主請安。”
“魏大人,平身吧。”敬賢公主跟身後伺候的小內監說:“愣着做甚,給魏大人看座。”
魏瀾一笑,不甚在意地行禮道:“小人惶恐,公主如有事,差遣小人便是。”
敬賢長公主端起茶盞,淡淡道:“魏大人直率,那本宮便直言不諱了。”
“公主請講。”魏瀾能見她眼中鄙夷,也不見惱。
高門貴婦,向來是瞧不上他們這些宦官閹人,他已然習慣了。
“本宮也沒甚重要的事,最多算是想跟大人念叨念叨舊事。”
敬賢公主說:“大人許有耳聞,本宮二八年紀婚配,出宮分府,時下宴席間跟已故的忠義侯夫人相識相知,私交頗深。”
她提到忠義侯夫人,魏瀾嘴角的笑意淡下去,在鹹福擦過的椅子上坐了。
他心裏瞬間想通關鍵,敬賢公主傳他來,是為了寧晚心的事。
“前番本宮說不上話,眼瞧着嘉瑞掉進火坑卻無可奈何。”敬賢公主頗有深意地瞥了眼魏瀾:“如今卻不同了。”
“那孩子是個機敏聰慧能成事的,帶着禦林軍相助陛下,得陛下賞識,恢複了郡主之身,那是她的造化。”
魏瀾垂眸飲茶,沉默不言,頗有“火坑”的自覺。
敬賢公主在心裏輕哧一聲,心道下人就是下人,表面裝得再好,骨子裏仍是個沒規矩的。
“恢複郡主之位是好事,但是既然恢複了身份,體統尊卑,都是要分的。有些事情自然就不那麽合适了。”
“比如……呵,這穿用、住所、禮節,是不是都要改呢?啊對了,還有……”
敬賢長公主扶了扶發釵,不經意地笑:“婚事。”
她想的很好,嘉瑞年紀小,沒經過人事,自然不曉得其間的好處。等嘗過這些滋味,便會通曉自己的苦心。
鹹福眸色瞬間冷下來。這敬賢公主說得冠冕堂皇,說白了還不是看姑娘如今得勢,想要賣一個好。
魏瀾卻微微笑了笑。
“魏大人是聰明人,想必無需本宮再多言了吧。”
魏瀾看着敬賢長公主身上的绫羅,回想起方才面對寧晚心的時候,憶及的一樁舊事。
十年前他十五歲,先帝登基,自幼侍候的小皇子分府離宮,封燕王。
彼時他尚且年少,為了保住小皇子得罪過不少人,燕王離宮時被人使手段留在了宮內。
失去皇子庇護,又被降格貶成內廷掃灑,魏瀾徹底淪為魚肉。
第一次見到寧晚心,是在盛夏的午後。他因為一些記不清的小事被先皇的一位娘娘處罰,長跪在禦花園的碎石路上。
如今想來,當時炎熱的暑氣,若有似無的意識,汗液浸透的黏膩衣袍,仿佛被利刃厮磨的膝蓋,都像蒙了層紗,只有那張稚嫩純粹,漂亮得難以置信的臉,在魏瀾心裏留下了印記,一晃兒就是這麽多年。
那時候寧晚心不滿七歲,還是身份尊貴的小郡主,被養得極好。她不卑不亢,身上卻難能可貴地沒有一丁點兒郡主的架子。
“你還好嗎?”她的聲音仿佛在被炙火烤灼的魏瀾身邊,注入一股甘冽的清泉。
小郡主不知道從哪裏讨來涼水和點心,掰開揉碎了喂給他。
那個味道說不上好,小姑娘不知道去哪兒玩過,手上還沾着泥土的味道。
她眼睛裏還帶着活潑的天真,不懂尊卑有序,端着澄淨的白瓷杯盞,救一個被踩着頭顱,低賤到塵泥裏的陌生人。
寧晚心一定早已忘卻,畢竟那對于當時的她來說,實在是過于微不足道的事。
也許在同母親撒嬌時提過一句,也許過後便遺忘。
但從那一天起,魏瀾告訴自己,不論她需要與否,他都會用自己的方法護着她,讓她永遠那樣無憂無慮地笑着,哪怕自己只是她人生中轉瞬即逝,不留水花的沙鷗。
小郡主歲歲年年成長為亭亭玉立的姑娘,他陰謀陽謀無所不用熬來了內廷的權勢和地位。
先帝與太後商量,想為太子聘忠義侯府的小郡主為正妃。他在殿下随侍,心裏的情緒卻壓都壓不住。太子那個草包怎麽配聘她呢?那個小姑娘,配得上天下最好的男人。
那時候燕王奪位已經有了預兆,但是魏瀾也沒有預料到,燕王逼先皇禪位還不滿足,會屠寧氏滿門。
三月十三日,春暖晴方,複蘇時節,萬物争相迎接小郡主的十六歲生辰,她在同一天失去了所有的親人。
雖然從未承諾過,可他就是食言了。
從前是,現在也是。
“不知本宮所言,魏大人心裏可否明白?”敬賢公主看向魏瀾,眼中沒有半點溫度。
魏瀾擱下茶盞,撩起眼皮看向敬賢:“小人愚鈍,公主還是直言吧。”
敬賢公主冷笑一聲:“既然魏大人聽不懂!那本宮就直說了。”
“錦程伯家的二公子正當年歲,相貌品行也是極好,本宮意欲做媒,保他和嘉瑞郡主一樁婚事。魏大人……”敬賢公主笑笑,“覺着如何?”
……
晚膳過後,寧晩心捧着個話本胡亂看着,魏瀾立在窗邊,給她栽下的一棵金桔澆水。
金桔原本也是下面貢上的,陛下賞了魏瀾一碟子,最後幾乎都進了寧晩心腹中。
她本是玩鬧一般,跟鹹慶讨了個種盆景的青花瓷盆,添了些土,把金桔籽丢進去,全然沒料到後來,這些果核竟然真的發出翠綠的嫩芽來。
寧晩心興致來了侍弄侍弄,時間久了便也忘記,到最後,又都成了魏總管的活計。
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擱下手裏的話本,蹭過來挨着魏瀾,“我來弄吧……”
魏瀾手一擡,沒讓她碰花壺,淡淡道:“你往邊上去吧,雜家忙着沒空給你收拾爛攤子。”
寧晩心偏笑着膩他,胳膊蹭着胳膊,挨着他,看金桔下面的土壤一點點濕潤起來。
魏瀾抽手沒抽開,便随她去了。
過了會兒,他說:“先前薛皇後是不是找你說過,給你換住所的事情。”
“嗯。”寧晩心有些口渴,松開魏瀾,去添了杯茶水,過來先喂魏瀾一口,自己才捧着一口一口喝,聽見魏瀾發問,便随口一答。
“怎麽不答應?”
寧晩心挑眉:“答應什麽?換地方住?”
“嗯。”魏瀾收了花壺,在太師椅上坐下,垂着頭,神情莫辨。
“嗯……我倒是無所謂,在哪裏住都可以,”寧晩心不明所以,“主要是你不方便啊。”
“……雜家?”魏瀾一頓,“雜家有何不方便之處?”
“你傻了吧。”寧晩心翻了個白眼,“在這院裏住多方便啊。陛下傳你走幾步就到了,離內務府也近。換個住所若是在宮裏給我辟一處宮苑也罷,就怕讓我出宮分府住,到時候你進宮當值費勁不說,伺候陛下也不方便。”
魏瀾,“……”
“你想多了,雜家不搬。”
“你不搬?”寧晩心怔了下,“你不搬跟我說半天。”
魏瀾飲一口茶,淡淡道:“你自己搬。”
敬賢公主話說的太刺耳朵,但是所言不無道理。
“尊卑體統,齊禮不可廢,是……”
他既然挑破,寧晚心也不再裝傻:“尊卑禮節,皆非我所在意。”
“現在我在意的只有你。”她看着魏瀾,輕輕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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