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儀殿裏歌舞升平, 魏瀾垂首側立在禦案斜後方,陪着皇帝宴請皇室在京的諸位宗親。
原本按照皇帝的意思,只辦一場家宴就夠了。最後還是宗室一位登高望重的老王爺來分說:
“自陛下登基, 老臣們中許多人至今尚未拜見天顏,于祖制不合。”
論輩分, 皇帝着實要稱這些人一句叔伯。先前開宗廟祭祖的時候也是一切從簡, 宗室的人只請了兩位觀禮, 嚴格說來,他也确實有失禮之處。
皇帝能如何,他只能應下。但是宮宴規模仍然不大, 唯直系皇親而已。
皇帝百無聊賴地看着下頭贊頌賢明的歌舞,心裏實在不怎麽欣賞的來。
看着看着,手不自覺撐到案上,人坐得越來越歪,另一手下意識要去果碟裏抓吃的。
魏瀾半撩起眼皮,手上拂塵突然換了個位置,“不經意”掃過皇帝的手。
皇帝頓時一個激靈,猛地坐直身體。
“……陛下,可有不适?”宗室一位王爺舉着酒爵來到禦案跟前, 原本是想來一番祝詞,也在皇帝面前刷個臉, 偏巧撞見皇帝不太尋常的模樣。
“我……”皇帝困迷糊了,想說自己沒事, 一旁的魏瀾突然掩着面, 嚴肅地咳了一聲,皇帝便把那個“我”字咽了回去,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故作鎮定地道:“朕無事,不過是看了一整日奏章,有些乏了。”
魏瀾拂塵本在肩上搭着,聞言手上一拽,那拂塵掃過皇帝後背,改被他抱在身前。
皇帝于是強打精神聽完老王爺絮絮叨叨的祝酒辭,點頭道:“多謝王爺挂懷。”
老王爺滿意歸位,皇帝怨念地斜睨魏瀾一眼。
剛才拂塵都紮他脖子了。
魏瀾給離休遞了個眼神,離休會意,替皇帝布菜,皇帝這才收了怨氣。
待宮宴結束,夜幕裏月上中天,映得凡間一片皎皎。
皇帝乘在禦辇上,盯着月亮一陣出神,許久之後才仿佛是對走在身邊的魏瀾笑嘆:
“小時候我以為月亮裏有神女,你非說那是騙人的。”
擡龍辇的宮人向來能聽聞這些秘事,為了保命,早練出心裏驚濤駭浪,手上臉上卻波瀾不驚的本事。然則他們聞言卻也不禁詫異,怎麽聽陛下這番話,魏大人少時竟是同陛下長在一處的,那如何……
如何會入宮,成了最下等的閹人呢。
他們越想越心驚,不敢深究,這後面的事情,怕不是他們能知道的。
魏瀾冷冷掃了擡龍辇的宮人一眼,淡淡道:“陛下醉了。”
語氣中警告不言而喻。
“啊,是啊,醉了。”皇帝回過神來,也暗罵自己言多必失,幹脆笑着承認。
他們自動略過這一段言談,走在青石板鋪就的路上,只聞靴子踩在石板上的聲音。
魏瀾卻突然擡起頭,皇帝兩句話并非沒有勾起他的回憶。
只他謹慎已成了習慣,總是不形于色的。
皎月如盤,十幾年如一日,月色還是月色,可人少了那樣多,心境卻早已大不相同。
他選了一條艱難的路,路上風霜雨雪,便得雙肩以負。
這麽些年,也便一瞬。
他從身量單薄的少年,長成了人。
一路都是看不見的刀槍棍棒,他一個人,到底也過來了。
步辇停在晏清宮宮門口,那守門的小內監見了陛下,眼睛都亮了。
皇帝想起宮裏那堆莺莺燕燕就心煩,揉了揉自己的額角。
魏瀾知道他煩什麽,根本不可能讓他跑,躬身道:“勞陛下移駕。”
“移不動,”皇帝看向他,無辜道:“朕不是醉了嗎?”
魏瀾:“……”
醉沒醉自己心裏不清楚嗎?加在一起一共喝了兩爵,你不是號稱三碗不醉,千杯不倒嗎?
魏瀾眯起眼,看着他耍了會兒賴,突然溫柔一笑。
“臣憶起,前頭禮部尚書進折子,稱陛下子嗣不豐,該擇日選妙齡女子充盈後宮……”
“天怪熱的,趕緊進去吧。”皇帝沒用人扶,自個兒忙下了步辇。
這時候,他們還不知曉,婵娟殿裏早鬧開了。
……
婵娟殿裏,薛皇後結束宴會,着人好生将各位女眷送出宮,只留下兩位嫔妃和涉事的寧晚心。
娴妃這日本也就戴着一根金釵,此時金釵滑落,她長發散落了不少,美人梨花帶雨,當真楚楚可憐。
寧晚心冷眼看着娴妃捧着那尚帶血色的金釵與皇後哭訴:“這根發釵是敦誠皇太後尚在的時候贈予妾身的,妾身時常睹物思人,想念太後的音容笑貌……”
“如今懿物被人折斷,妾身只恨不能一死謝罪……”
娴妃确實聰明。
寧晚心本來可以替青魚說幾句話,但是娴妃将已故的敦誠太後搬出來,再附上毀壞上賜之物的罪名,青魚便很難再脫開幹系了。
哪怕大家都能見,青魚不過是想扶将摔的娴妃才伸出手相助,卻禍從天來。
“采菱,”薛汀蘭讓娴妃哭得心煩,可就算她能不理會娴妃,卻不能不理會敦誠太後舊物遭損毀這事,只得道:“損壞上賜之物,按《齊訓》當如何?”
采菱的聲音不見起伏,“杖責五十。”
“……那就去辦吧。”薛汀蘭皺了下眉頭,卻一句話決定了青魚的生死。
青魚早就吓得連話都說不出,這會兒更是六神無主,将帶着希冀的目光投向寧晚心。
寧晚心的眉頭也輕輕擰着。
杖責五十,足夠要了青魚的命了。
有內監來拉青魚,皇後同尚跪坐在地的娴妃說:“你也回自己宮裏去收拾一番,哭哭啼啼,像什麽樣子。”
皇後目露厭煩,大好的中秋,讓娴妃和敬賢公主鬧得平生事端,真是有夠晦氣。
娴妃眼中閃過一抹不甘,卻很快壓下,抽抽嗒嗒地應道:“……是。”
她知曉自己的優勢,盡管是在哭泣,卻也相當美麗。
皇後沒讓宮人去扶,娴妃只得自己起身。
誰知她剛擡起腿,就聞見一聲笑。
阖宮殿的目光都聚集在寧晚心身上,她也不見懼意,笑道:“嘉瑞想到一件趣事,是以失禮,娘娘見諒。”
“哦?”薛汀蘭笑笑,“不妨說來聽聽。”
“……是。”她說着,起身出席。
寧晚心沒有看向青魚,卻不着痕跡地擋開了來提人的內監。
“嘉瑞曾聽聞民間一些小傳聞,中秋節本是團圓和順之日,見血是大忌。”
娴妃柔聲道:“郡主是在指責娘娘處置不當嗎?”
她這般言談模樣,讓寧晚心覺得眼熟。
之前沒覺得,現在看,這娴妃為人,跟安歲禾是一卦的。
難怪薛皇後對她的厭惡都滿得快溢出來了。
寧晚心并不接她的話,只當這人并不存在。
倒是端妃突然嗤笑一聲,帕子挨了挨唇角:“嘉瑞郡主同娘娘說話,你插什麽嘴?本宮瞧你倒是在對皇後娘娘不敬。”
娴妃臉色一白,眸中登時噙了淚,她要再為自己分辨,端妃連看她一眼都懶得,直接打斷她:“皇上不在,你哭腫了眼睛也沒用,這裏沒人吃你那套。”
寧晚心有些驚訝地瞧了端妃一眼。
皇後垂眸思量片刻,卻道:“本宮知曉你的意思,只是禮制不可廢。你們把人帶下去吧。”
後面一句是對那幾位內監說的。
寧晚心腳一伸,擋開那位內監。
皇後的眼神瞬間淩厲起來。
寧晚心笑道:“既如此,嘉瑞還有一事想說。”她擡臂指向娴妃,“娴妃娘娘說我的侍女損壞上物,可是金釵本在娘娘身上,合該娘娘妥善管理,是不是,娴妃娘娘也逃不開管理不善之責呢?”
“這……”娴妃語塞。
端妃合掌而笑:“皇後娘娘,妾身倒以為,郡主所言不無道理。”
皇後略一點頭,已是默認了娴妃必定會受懲處。
娴妃機關算盡,到頭來卻竹籃打水。
寧晚心又福身道:“還有一事,請娘娘明鑒。”
“娴妃娘娘不慎跌倒,”她加重了“不慎”二字,娴妃的臉色又白了些許,“罪責不在那侍女,在嘉瑞。”
薛汀蘭沒料到自己入主中宮以來辦的第一場節宴就鬧出這麽多事情,如今看誰都看不順眼,冷哼一聲:“理由?”
“嘉瑞案上一塊香菇落到地上,害娴妃娘娘跌倒,是以毀上物之主因源于嘉瑞。”
寧晚心心裏嘆息。不是她想替人受過,實在是青魚若當真被拖出去杖責,就算命大死不成,也必然會落下嚴重的殘疾。自己去挨廷杖雖是遭罪了些,但是死是不會死的,殘也不能殘,就是皇帝為了禦林軍,也不能讓她出事。
至于娴妃……寧晚心擡眸掃了那位楚楚可憐的宮妃一眼,既然生了害人之心,她是絕不會讓娴妃好過的。
“這……”寧晚心不是後妃,由不得皇後偏頗,須臾間她已然下了決定:“既然嘉瑞郡主主動承擔,甘心領罰,又念及中秋,廷杖五十改三十。來人。”
寧晚心行禮,“謝娘娘。”
“皇上到——”
薛皇後微微驚訝,娴妃也含着淚光,一臉委屈地看向門外。
皇帝進殿,行在他身後一步的是魏瀾。
顯然他們是知曉方才的事情了。
寧晚心有些心虛地避開魏瀾的視線。
魏瀾也沒理她,直接跪下同皇帝請了個恩典。